今人多讳言热中二字,章独不然;即予目前,即是热中。仕则慕君,士人以身许国,上致下泽,事业经济,皆非得君不可,安能不热中耶?
这段话,是李氏亲口对吴永说的,吴永在记述此言之后立刻接写李氏奉派出贺俄皇加冕,并顺道游欧事。其笔底春秋,妙不可言,且足以彰显“热中”的涵意:
以公之名分地位,此等使差,并不算一回事,然公意颇似非常愉快,尝向余等作得意语曰:“我办外洋交涉数十年,不敢谓外人如何仰望,但各国朝野,也总算知道中国有我这样一个人。他们或喜欢与我见面谈谈,也是普通所有之事,究竟耳闻不如目见;我亦藉此周历一番,看看各国现象,可作一重底谱。在各国尚有许多老友,昔年均柄过国政,对手办事,私交上颇相投契的,现在多已退老山林,乘便相访一遭,亦是快事。”
甲午春帆楼议约是一个重大而贻祸深远的谈判,俄、德、法三国挟干涉还辽的几场口水游戏向清廷市恩,李氏“联俄制日”的战略构想竟至引狼入室,是从这个过节上开始的。就算这种误判有客观上俯仰由人的不得已之处,可是日本方面非李氏不开议的用心果真为此老所洞见乎?所未及见乎?即令以中人之智,加上他对日使陆奥宗光私人的了解,应可于谈判之前就了然于日方“以消去法点名”的动机,不外是相中他踧踖无聊的“热中”心情,也绝对要利用他有鉴于曾国藩晚年“求退无益”的教训而必须揽事自任的怀抱。另一方面,日本人当然也看得出李氏欠缺纵横捭阖之能力与魄力的弱点,其“性恢廓”、“风采凛然”、“时以诙笑解纷难”的气质和交际手腕,正是他吝于死缠烂打以求周旋备至的罩门,其实也早已尽在日使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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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这不就是谈判对手未谈而先判的一着“定石”吗?李氏慷慨之自任,难道不正是因为拔去花翎的“不得于君”而“热中”的结果吗?如此看来,热中反倒是通向误国的津梁了。“我办外洋交涉数十年,不敢谓外人如何仰望,但各国朝野,也总算知道中国有我这样一个人”的确是得意的——这番话倒让我想起另一个“联金制辽”的议和之人来。
少不得的一个我
童贯(1054—1126),字道夫,开封(今属河南)人,年少时出自宦官李宪之门。初任供奉官,在杭州为宋徽宗搜括书画奇巧。同时依附蔡京,取得从政地位,再与之相互勾结。当时人称蔡京为“公相”,而童贯即为“媪相”(因为他是宦官)。日后童贯能到西北监军,掌虎符二十年,不是没有本事。《宋史·卷四六八·宦者三》说他:“握兵二十年,权倾一时……状魁梧,伟观视,颐下生须十数,皮骨劲如铁,不类阉人。有度量,能疏财。”当童贯贵盛之际,被称为“六贼”之一。《清波别志》上记载当时的一首谣谚:“打破桶(童,指童贯),泼了菜(指蔡京),便是人间好世界。”另一首见于曾敏行《独醒杂志》:“杀了穜蒿(指童贯)割了菜(指蔡京),吃了羔儿(指高俅)荷叶(指何执中)在。”足见其权倾一时之概。
政和元年(1111),童贯奉命使辽,邀马植(后改名李良嗣、赵良嗣)归宋,开“连金灭辽”之议。十一年之后的宣和三年(1121),宋军攻辽失败,乞求金兵援助,代伐燕京,童贯因此而受封广阳邵王。宣和七年(1125),大宋求来的盟友金发兵攻宋,童贯在太原听到消息,逃回汴京,随徽宗南窜。没过几个月,钦宗即位,童贯的时代就结束了。
陆游《老学庵笔记》有这么一则,记载了童贯被杀之前的一段经历,时在靖康元年(1126)七月:
童贯既有诏诛之命,御史张达明持诏行,将至南雄州,贯在焉。达明恐其闻诏引决,则不及明正典刑,乃先遣亲事官一人往见贯。至,则通谒拜见。贯问故。曰:“有诏遣中使赐茶药,宣诏大王赴阙——且闻已有河北宣抚之命。”(贯)问:“果否?”对曰:“今将帅皆晚进,不可委寄;故主上与大臣熟议,以有威望习边事,无如大王者,故有此命。”贯乃大喜,顾左右曰:“又却是少我不得。”明日,达明乃至……[2]
“不得于君”的热中人心情不会有太大的不同,他们的“被需要欲”受到严重的挫折,看来这比不能遂行支配欲要严重得多。细细琢磨童贯那句“又却是少我不得”,是不是和订了《中俄密约》、招虎护院的李鸿章所慨然自诩者差不多呢?这种“舍予其谁任能之?”的抱负,其实果然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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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抄两条资料作注:
[1]团头,最早提到乞丐组织的书,大概是明朝冯梦龙的小说集《喻世明言》卷二十七中的《金玉奴棒打薄情郎》,文中的金玉奴正是乞丐们的“团头”金老大之女,金老大乃杭州世袭七代团头,管一城乞丐,故事发生在南宋,想来北宋的情况也相去不远。
宋代的市肆是以“团”或“行”为单位,“行”有鱼行、菜行等,其头目就称“行老”;“团”有花团、青果团等,头目即“团头”,一如今日之同业公会之类。有些没团行组织的行业,例如活跃于其中的乞丐们就借用了这个单位划分地盘,而他们共同的领袖就叫团头了。
武侠小说中的全国性乞丐组织,想来在交通不发达的宋代不太可能出现,那个时代应该只有地方性组织而已。即使到了清末民初,也仍旧是地方性组织。
如清代以县为单位,管乞丐之行帮首领称“丐头”,多是黑帮、地痞流氓或仗衙门势力当上的,以“杆子”(打狗棒)为权力象征。他们有完整组织,新乞丐一定要先报到,平日乞取所得要交部分予丐头,常受丐头剥削,不过也换来丐头的保护。
清末民初的丐帮组织,较大型的有京城“蓝杆子”(贵族乞丐)和“黄杆子”(普通乞丐)、山东宁津县“捻子”、吉林海龙的“大筐”和“二柜”、内蒙古“梁山”等等,即使今日大陆,也还有这一类丐帮组织的存在。
[2]《老学庵笔记》在童贯伏诛之后还写下这么一段荒怪的轶闻,而荒怪却足以显示童贯也算个奇人了:“贯既伏诛,其死所忽有物在地,如水银镜,径三四尺,俄而敛缩不见。达明复命函贯首自随,以生油水银浸之,而以生牛皮固函。行一二日,或言‘胜捷兵’有死士,欲夺贯首,乃置首函于竹轿中,坐其上。”
故事之外的故事
从这第一个注子里的“团头”,总让人想到丐帮;人们也总是受武侠小说的影响,说起丐帮就想到棍法。其实,丐帮里最得意的一门功夫是“说笑”。毕竟是最卑微低贱的底层人,看什么都隔一截儿、冷一段儿。
笑话,就得有这么一个不涉身的距离,而苦中作乐似乎成了一门技艺。明代以降,居然有记载提及:要请专门说笑话的人到大家宅户堂会时穿插说笑,得委请丐帮物色——美其名曰物色,是为了不能明说要找个叫化子来家里逗趣儿。清石本立《两京闲话》曾经有这么一条:
太原任氏,豪富人也,阖家爱诙谐,终日科诨往来,笑谑无已。犹未惬,乃遣子弟之佻达颖悟者,随丐杆南北,习其术,毕其艺。久之,渐为丐所觉,将逐焉,子弟奉以千金,曰:“从君所习,殆和乐传家,万世之宝,薄赀敬奉,千祈笑纳是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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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记录说明丐帮中人不只会开玩笑、爱开玩笑,还有一套可以教学传习的开玩笑“教程”。而任家父老大约并不担心子弟日后的生计,他们认为能开玩笑、会开玩笑,才是子子孙孙常保和乐的秘诀。后来任家还当真有人编了些笑话书,当作善书一样流传。这书最初叫《笑泮》,有些篇章实在荤得厉害。大体而言,对于各行各业的人士都不少挖苦,其中嘲谑最多也最深的,就是读书人。对于乞丐,则并无只字片语之不敬,因为坊间流传的笑贫闲话似乎已经太多了,连会说笑话的叫化子们都吃不了了。
一个村塾先生见稳婆(按:即收生婆)姿色美,欲诱之,乃假妆妇人将产,请来收生。稳婆摸着此物,大惊曰:“我收生多年矣,有头先生者,名为顺生;脚先生者,名为倒生;手先生者,名为横生。这个鸡巴先生,实是不曾见过。”
这个段子后来经山东五人帮之流的地方剧团推广,居然搬上了皮黄戏的舞戏台,有回贴演《十八扯》,一个不知收束的伶人还跟同台的丑行徒弟即兴插出了这么个段子,结果遭士子纠举,几乎酿成大狱。
仔细一回味,经不起玩笑的,读书人属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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