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歇下的、要歇下的,这一架打下来,可再也走不了了!”
“客官叫人打了?还是打了人了?”
“捱人扎了几枪,算是吃打;也还了手,算是打了人。”说着,老儿扯开前襟,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胸膛。
“看客官没有外受金创?”
“真要叫‘杨家枪’扎进皮肉,老儿今日歇下就不兴许再走了。”说着时,老儿松了口气,一身筋骨发出格楞楞、格楞楞一阵急似一阵的声响。郭媪回过神来一打量,才发现老儿的脸颊、脖梗,还有**着的胸膛上各出现了一个黑印子,这叫“锋印”,打在要命的穴道上,径直寸许的锋印就能断送人的性命。显然,这老儿吃着了枪前尖儿上的锋势,受了点暗伤,但是并无大碍。
“是什么人将客官打成这样儿?”郭媪递给他两罐儿伤药。
老儿接在手里,闻了闻,摇摇头道:“年月了,陈了。”
看老儿不答,郭媪江湖识性,尽管心里慌急,却不能再追问,于是气定神闲地说:“看客官面生得很,敢问高姓大名,从何处来呀?”
“老儿姓朱,行四,在外都称朱四的便是。今从婺州而来,要往襄阳而去。”
“劝客官不妨听老媪子一句闲话,出门在外,结冤何似结缘好,吃了打,不上算;打了人,还闹官司,小小不言的终须忍一口气。既然脸上都落了瘀伤,还是早些将息的好。”说时朱四已经满脸不耐,挥着手,摇着头,将枪递给她往墙根儿里靠了,自提起桌上的茶壶,由郭媪引向间壁去用饭、安歇了。
这一天捱到大半夜,前门之上啪哒啪哒一阵噪响,郭媪早有心思,根本没上大闩,抢忙拉开门扇,但见儿子一身是泥、满面是血,跌跌撞撞地晃进来了。见了亲娘,少不得一阵聒噪:“娘!儿子今天碰上个扎手的!——”
话说到一半,教他娘手势止住,郭媪悄声道:“对头投店来,正睡着。”底下一阵窸窸窣窣,娘儿俩居然笑了。
隔壁的朱四当然不曾睡得。打从一进店房,他就觉得蹊跷——为什么这客栈里看似许久没有接待客商行旅,但是老媪子对他却温言款语,应酬周到,一似平常呢?倘若真要接待,为什么茶水浓香,饭食精洁,倒像是自家人饮食所用,绝非逆旅之中所习见者。还有,老媪子只手接过镔铁枪、往墙根儿里一靠,浑若无物的一般,一杆如此熟铁精铸的好枪,少说也有三五十斤重,老媪子若非绿林中人,膂力焉能臻此?
就是这些可疑之处,让朱四不敢放心贪睡,但夜里一听外头祟闹,连忙起身侦听,果然窥见白昼之时打劫的那汉子回来了,急忙换上衣靠,向里衣之中扎缚了锦囊,往灶下寻摸出一桶油来洒了,扔个火折子,随即跳窗而出,抄林间小径一口气奔出去十几里地,想想郭栈里那娘儿俩应当正忙着救火,自己算是脱险了,正准备绕回大路行走,孰料夜暗之中,尽听得那老媪的喊声铺天盖地、不打一处来:“朱四爷!朱四爷!”
朱四知道这老媪子门道精深,比她那儿子可是高明不知凡几,当然不敢出头,可越这么瑟缩着,老媪子的声音却逼凑得越发地近了。待他再一定神,老媪子居然就捱蹭在他身边,笑着说:“朱四爷,您忘了给房钱。”
朱四大惊失色,暗中一提真气,想要窜得远些,可脚抬起来了,肩膀却直往下坠,即令他使出吃奶的气力,也丝毫动弹不得。耳边却听郭媪缓缓说道:
“劝客官不妨听老媪子一句闲话,出门在外,结冤何似结缘好。你打伤了我的儿子,烧灭了我的店房,这些都是老媪子该做而下不了手的事。老媪子都得谢你!可我怎么谢你好呢?——”郭媪顿了顿,笑道:“这么着,于今我就剩这杆枪了,你当年在九江苦苦相逼,不就为了这一杆杨家枪吗?拿去!”
在夜暗之中,一杆铁枪像条银蛇一般地窜了过来,这是“杨家枪”的绝技之一,叫“飞天夜叉”。虽然枪是离了手,但是使枪的人还能控制这枪的势头,一共是点、撩、拨、刺、挑五轮攻掠。朱四听郭媪的言语,不像是要打杀人,但是“飞天夜叉”来得凶猛,不能不全力抵敌,好在他朱家地堂一路的功夫可以运用腰胁、背脊、股肱诸处借地使力,拧拧蹭蹭地躲过了那枪的攻势。好歹让朱四一把擎住枪錾,倒抽一鞭,劈在一方巨石之上,震得他自己虎口发麻,可枪,倒是老实了。
紧紧握着那枪杆子,满手是月光星芒,朱四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他年轻时混迹江湖之所逐鹜,一旦到手,居然只觉着万分累赘,再趁那晶莹闪烁的光华看一眼自己,浑身上下俱是打斗之后所残余的百孔千疮,他仍旧喘着气,远远听见旷野之中的郭铁枪放声喊道:“娘,怎么啦?咱那枪呢?”
“要枪则甚?”
“咱不是做贼么?”
“这就改行了!”
朱四顺手朝身上一摸,那锦囊不见了。
一叶秋·之五
老奶奶身后留下一个匣子,里头搁一锦囊。在老奶奶生前,没有人见过这物事,此际打开锦囊一看,居然是半截香木。家人们忽然想起老奶奶说过她娘家天妃宫里的一桩旧闻:
那是道光爷还在的年月,天妃宫掌香火的是个老僧,法号叫一行。某日,一行从外面回来,发现锅里煮着两个蛋,快要熟了,急忙问小沙弥从哪弄来的?小沙弥回说:“我从鹳巢里掏来的。”一行赶紧命小沙弥把蛋放回鹳巢。小沙弥说:“蛋都快熟了,放回去还有什么用?”一行哀悯道:“我并不指望蛋里头还能有什么活物,但望那母鹳不要太伤心罢了。”
几天之后,鹳巢忽然出现了两只小鹳。一行很惊讶,连忙让小沙弥把鹳巢取下来一看,果然是两个蛋孵化的。再仔细一打量,巢中还有一根一尺多长的小木棒,上面交错着五色花纹,香气四溢。小沙弥于是便将这根香木供于佛前,日日礼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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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数年之后,有个叫近卫十三郎的日本人来中国朝贡,船行遇到飓风,停泊在刘家河口,近卫十三郎既然行不得也,就踅进庙里,烧了几炷香。拈香之时发现了这根香木,脸上露出了极为惊诧的表情,连忙问值多少钱。一行搪塞道:“这是三宝太监郑和捐献的,怎么敢卖钱呢?倒是——”一行转念一想,灵光乍现,接着道:“倒是若有人能帮忙兴建后殿的观音阁,这香木就给他也无妨了。”近卫十三郎急道:“我等不了那么久,我就出钱吧。”于是放下五百两银子,把香木拿走了。
几年之后,近卫十三郎又来到天妃宫,还带回来了半截香木,说是凭此物救了不少条人命,原物应该奉还原主。近卫十三郎还表示:想拜见拜见一行,可是一行已经圆寂多年,真身都过化了。原先那个小沙弥倒是还在,他一径不解前事,遂多口问道:“那根香木,究竟是什么宝物?”近卫十三郎说:“那是根仙木呀!烧了它可以使灵魂还体,有起死回生之效,人称聚窟州所产的‘还魂香’便是。”
这一下,家人可有了着落了,赶紧就着老奶奶的灵柩旁点火,焚那半截香木。烧着烧着,火星也哔哔剥剥地亮了,白烟也蒸蒸腾腾地冒了,老奶奶忽地一翻身,道:“说不回头,就不回头,费多大气力,周转这臭皮囊做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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