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畜生!麻胡爷爷今儿放你回山,是看你有着孕,上天有不杀之德,你得牢牢省记!回去之后,不得再害人性命了,知道么?”
说也奇怪,那母大虫仿佛听得懂杜麻胡的教训似的,仰躺在地,点了点头;杜麻胡这才一松脚劲,让它站起身,抖擞抖擞肥大的身躯,向来路扬长而去。杜麻胡则似有不知所措的窘意,一时羞得满脸通红,抓耳挠腮一阵,朝渡口跑了。
尔后一连数日,送铺里不见杜麻胡的踪迹,酒肆里也不见。要在平素,谁也想不起他来,可与那母大虫在送铺前睡上这一夜,人们时刻都谈论着——杜麻胡成了个话柄。有说他是大虫星君转世投胎,酒喝得太多,道法沉沦,这回现了原形;有说他是个耍巫弄幻的术士,双槐树同母大虫都是纸扎水噀的假物,日久必败,这一回光天化日看的人多,自惭露了破绽,只好走逃个颜面。
然而,再往下追问:现了原形又如何?大虫还吃人呢。露了破绽又如何?谁能说得上来破绽究竟在哪儿呢?毕竟是众人不能明白:这麻胡的能为如此之大,何以训诫了那大虫之后,反倒像做错了什么的一般。
人絮叨得久了、烦了,快要忘了之际,杜麻胡倏忽来到送铺门前,原先那一身军衣不见了,仅着一缕贴身的粗棉裤褂,两手提拎着两坛子怕不有几十斤重的老酒,吆喝着送铺里的邮卒:“来来来,好酒从西域而来,不远万里而至,能喝一杯的喝一杯,能喝一口的喝一口,谁给去请驿丞大人到铺中走一趟,就说杜麻胡来辞行了。”
驿丞闻风立至,忙问“辞行”之说如何缘故。杜麻胡且不急着解说,但开了坛上封缄,只道香气冲鼻而来,缭绕不去,随风熏蒸——日后听说是连飞云浦也闻得了。这酒,是杜麻胡走了一趟西域带回来的。彼地人见他这一身军衣稀罕,强要了去,他便索了两坛八十斤蒲桃美酒而回,为的就是好让此间送铺里的同袍弟兄们痛饮一番。
要说五七日内跑了一趟西域,谁也不会相信,可身旁还杵着那两株片刻之间从六十里外栽来的大槐树,谁能唱个不信二字呢?再说这酒,实在是醇郁芬芳,连不解饮的都感觉到阵阵微醺酥人,于是你一盏、我一盏,就着黄昏夕阳、树影春风,喝了个开怀——众人也都忘了什么辞行的话。
直到月上枝头,坛底朝天,众人都醉满畅怀了,忽然之间,杜麻胡正色说道:
“我自是一身神力,本不该到处逞能露底,不过生来就是个担事的根性,想要改,是做不到的;就如这好酒贪杯的习性亦复一般,想要戒,也是戒不掉的。前些日上引来了老虎,却是罪过,无意间泄露了天机神妙,我的劫数就要跟着来了。诸君!听我临别一言:自我去后,诸君但请扪心自问:究竟什么是大力呢?大力毕竟不在你我之辈,我等所能,不过是尽心王事,各宜保育而已。切记、切记!”
第二天一大清早,众人纷纷醒来,彼此相呼,才发现杜麻胡再也醒不过来了。不消说,得由驿丞主其事,将丧葬之礼办过,尸首就埋在双槐树下。人们回思起来,那一番辞行之言,无人能解得通透。
直到大半年之后江神震怒,发了天水,官民百姓才看见什么是绝大气力。方圆百数十里间,除了郭栈地势较高、未及汩没之外,所有的宅第楼宇全都陷入了一片汪洋。水势极盛之时,有人看见浪头之上站着个老头儿,端着一只面盆儿,不住地从脚下舀水往溪中、江中泼洒,然而彼时浪涛稽天,谁还分得出哪儿是土地?哪儿是江河呢?更何况一只木盆能舀几合水?如此救洪,岂不是蚍蜉撼巨木,堪笑不自量吗?
大水渐退,放眼能见的活物只有送铺门前那双槐树,叶色嫩绿,鲜翠欲滴,而且远观之下,较之于发天水之前,似乎更加蓊郁苍劲了。有人说这双槐树的所在,就是那老儿舀水救洪之处——老儿不是别人,就是本地的福德正神呢。
人们看水退了,想起杜麻胡还埋在底下,来到树根前仔细一打量,可了不得了,丈许深的圹穴,居然教水淹得浮了起来,棺木离地表不过数寸之深。众人争议该如何重新殓葬,有人以为此墓所在不祥,为了看守墓穴,连土地爷爷都不得安宁,索性将棺椁抛入江中,放水逐流省事。最后还是驿丞拿了主意,他说:“邮卒既死,安葬入土,这不是私事,是公事,也是王事;尔等百姓视之为遣发不祥,我却视之为惜生保育。”
柩木要重新打理,尸首也暂且搬出,这才教人益发称奇起来——杜麻胡的肉身居然不坏,爪发须眉一如生前那般戟指刺张,一身肌肤更好似坚皮韧革,顽皮的孩童上前拿槐树枝敲敲,居然发出“膨膨胴胴”的声响,仿佛鼙鼓似的。
一叶秋·之六
我祖家五代以来的老太太们都强悍,老奶奶的妹妹——也就是我曾祖母——没有见鬼的本事,可所有从高祖母到老奶奶口传或亲见的那些个故事,都是由她考订、正本,再一笔一画地用蝇头小楷抄写下来的。就连“一叶秋”三字,也出自她老人家的主张。
她说:“多么小小不言之事,都得有大眼界看得。”口气的确不亚于程朱陆王那些个大老师。
根据我奶奶的回忆,曾祖母最爱说的是松陵李正的故事。李正是个渔夫,住在一个偏僻的小港湾里。一天傍晚,他捕了些鱼,买了点酒,一个人喝起来。不多会儿,有条影子晃到门外。李正斜里睇了眼,问道:“有客,打哪儿来啊?”那人说:“我不是阳世的人,是个鬼,死在这条溪里很多年了。看你一人独酌,酒虫儿闹祟上来,想讨一杯吃。”李正笑道:“想喝酒,何必一杯呢?就坐下来罢。”水鬼便坐下来和他对饮。一人一鬼,相视无言,居然喝过了大半夜,酒也喝完了。鬼起身告辞,李正当然也不方便留客。
此后,每回水鬼来,自往客位上一坐,与李正对饮数刻,酒喝完便走。有一天,水鬼忽然对李正说:“明天,代替我的人就要来了,是个驾船的。”次日,李正在河边等着,果然有个人驾着船来了,却没有任何变故。到晚上李正备酒,见水鬼又来了,遂问道:“怎么没让他代了呢?”水鬼叹了口气道:“那个人小的时候父母死了,他得抚养他弟弟。我若是把他害死了,他弟弟怎么活?算了罢。”
又过了半个月,水鬼又说替他的人来了。果然有个人到岸边来,转了几圈又走了。李正问那水鬼:为什么又放过了。鬼说:“这人堂上还有老母无靠,我怎么能害他呢?”过几天,水鬼喜孜孜地对他说:“明天有个妇人来替我,这一回,我是非要投胎去不可的了。今番,是特地来拜别的。”到了第二天晚上,李正看见一个妇人站在岸边,逡巡顾盼,时而涉水想投河,结果还是上岸走了。过不多时,水鬼又来讨酒喝,李正诧异极了,问道:“怎么又放过一个?”水鬼道:“老天爷有好生之德,这妇人刚怀了孩子,害了她,就是两条性命。我是个男人,淹死了这么多年,还找不到一条生路,何况她还带着孩子呢?”说话间,泪水流了下来。
不料才又过了两天,水鬼穿着大红袍,戴着官帽,腰缠玉带,领了一大群喳喳呼呼的随扈,来与李正告别,道:“老天爷怜恤我心存一点慈爱,下诏封我做这里的土地神,日后领取些个血食,倒是可以回请老兄你了。”说完,一揖而去。
我曾祖母说这故事:“得一个慈字。”老太太们,就是这样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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