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关二爷的安排如何?他先跟随扈人员说:“汝等护送车仗先行,但有追赶者,吾自当之,勿得惊动二位夫人。”所以接下来还是要出事。第二十七回《美髯公千里走单骑汉寿侯五关斩六将》里的原文如下:
不说曹操自回。且说关公来赶车仗。约行三十里,却只不见。云长心慌,纵马四下寻之。忽见山头一人,高叫:“关将军且住!”云长举目视之,只见一少年,黄巾锦衣,持枪跨马,马项下悬着首级一颗,引百余步卒,飞奔前来。公问曰:“汝何人也?”少年弃枪下马,拜伏于地。云长恐是诈,勒马持刀问曰:“壮士,愿通姓名。”答曰:“吾本襄阳人,姓廖,名化,字元俭。因世乱流落江湖,聚众五百余人,劫掠为生。恰才同伴杜远下山巡哨,误将两夫人劫掠上山。吾问从者,知是大汉刘皇叔夫人,且闻将军护送在此,吾即欲送下山来。杜远出言不逊,被某杀之。今献头与将军请罪。”关公曰:“二夫人何在?”化曰:“现在山中。”关公教急取下山。不移时,百余人簇拥车仗前来。关公下马停刀,叉手于车前问候曰:“二嫂受惊否?”二夫人曰:“若非廖将军保全,已被杜远所辱。”关公问左右曰:“廖化怎生救夫人?”左右曰:“杜远劫上山去,就要与廖化各分一人为妻。廖化问起根由,好生拜敬,杜远不从,已被廖化杀了。”关公听言,乃拜谢廖化。廖化欲以部下人送关公。关公寻思此人终是黄巾余党,未可作伴,乃谢却之。廖化又拜送金帛,关公亦不受。廖化拜别,自引人伴投山谷中去了。云长将曹操赠袍事,告知二嫂,催促车仗前行。至天晚,投一村庄安歇。
这一小段文字反映了一个关隘之处:关二爷你保二嫂投刘皇叔,是你身为结义兄弟的本分;可廖化拼着性命、杀了同伙——套句俗语:果有弃暗投明之心——关二爷就一念之偏,认定廖化是“黄巾余党”,居然弃之不顾了。看来这还是罗贯中暗中着色,对于关二爷的器量,微微伏了一笔?
可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这话还是传了下来,《三国演义》书中,廖化最后还是投归蜀汉,第一次作先锋是在第七十三回《玄德进位汉中王云长攻拔襄阳郡》文中。
建安二十四年秋七月,刘玄德筑坛于沔阳,方圆九里,分布五方,各设旌旗仪仗。群臣皆依次序排列,进冠冕玺绶讫,面南而坐,受文武官员拜贺为汉中王。子刘禅,立为王世子。封许靖为太傅,法正为尚书令;诸葛亮为军师,总理军国重事。封关羽、张飞、赵云、马超、黄忠为五虎大将。
此时东吴的诸葛瑾献计,欲为孙权之子向关羽之女请婚,乃有虎(虎将)女犬(权)子之讥,孙权因此而定联曹操、强取荆州之策。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关二爷还故意问沔阳来使费诗:五虎将是哪些人?甚至故意不肯受封——因为关、张、赵、马之后,还有个他瞧不起的黄忠:“黄忠何等人,敢与吾同列?大丈夫终不与老卒为伍!”
闹出这一段,罗贯中立刻掉笔写费诗出王旨,令关二爷领兵取樊城。关二爷领命,即时便差傅士仁、糜芳二人为先锋,不料二人居然因为在帐中饮酒,引得寨中火起,烧着火炮,满营撼动,把军器粮草,尽皆烧毁。这才“令廖化为先锋”。廖化的仗其实打得不错,他善用诈败之计诱敌,且终其一生,以此计得售而建勋者一而再、再而三,总能出奇制胜。至于关二爷,当这取樊城之际,已自离走麦城升天事不远了。
看罗贯中写关二爷,以包裹夹覆之态,看他如何骄恣自雄,如何排忌同列,如何拙于甄别、汲引后进僚属,情节周旋于斥孙权、拒黄忠、勉强任用廖化诸事之间,后人当知一个行年将近六十的“武圣”,亦自有其顽愚昏耄之处。可惜了一个廖化,千古以来,落一个无大将而得以作先锋之名,这比骂名还窝囊。
然而到了蜀汉后期,已经是一介老将的廖化,在《三国演义》第一零九回《困司马汉将奇谋废曹芳魏家果报》中,又作了一次先锋:“蜀汉延熙十六年秋,将军姜维起兵二十万,令廖化、张翼为左右先锋,夏侯霸为参谋,张嶷为运粮使,大兵出阳平关伐魏。”
此时的廖化虽然垂垂老矣,却还能够辅翼姜维、屡出奇谋,守剑阁、抗钟会、保元气,延刘姓宗室一脉于不绝,真正细说起三国之事来,反倒该惋叹廖化生不逢辰才是。回头看看关二爷初见他立了保驾大功,居然诬他“终是黄巾余党,未可作伴”,简直就是无的放矢地抹黑了。
说起不平之事,说书的废话便多了——如今回头再叙正文。杜立德猜想此卷作者果真有绝大功德,乃擢之卷首,成了会元。
故事:春闱之后,例于四月十五日发榜,中式者称“贡士”,第一名曰“会元”,前十名曰“元魁”。贡士还要经过一道保和殿覆试的手续,由王公大臣评阅试卷,分一、二、三等,列等者才准予殿试。钟瑞经过覆试、再赴殿试,文字也不可能好坏到如何,平平庸庸地列个三甲,已经心满意足之极。榜后,循例还有谒见房师的礼仪,分班分房,钟瑞先见到了李良年。李良年且不问同房其他得高第者,问明了钟瑞是哪一个之后,立即上前执手相看良久,才道:“我之所以取君者,以德不以文;君此生究竟做了些什么样的盛德之事?可否见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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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瑞侧过头、皱着眉,想了老半天,终于说:“并无盛德之事可以告人。”
李良年随即从袖筒里掏出早就预备下的那张朱笔抄纸,递过去,让钟瑞看了:
大宅火,裸妇躲,红云裹。
天知地知无不可,通宵达旦你和我。
大宅烧,裸妇逃,红云袍。
天知地知听浪涛,通宵达旦厉冰操。
大宅焚,裸妇奔,红云温。
天知地知被沉冤,通宵达旦累世恩。
钟瑞前后读了两遍,再一回思,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此事为德不卒,学生倒还十分感慨呢!”
“可以说来听听么?”李良年看一眼其他那些同房录取的新科进士;彼等初见房师,当然要维持着礼貌,于是都不约而同地说:“愿闻其详!愿闻其详!”
“此番计偕北上入都,曾经在通州以北五十里处泊舟过夜。不道大约是二更天光景,忽然远看红云一片,烈焰熏灼,迎空窜烧,舟子们都惊醒了,这些人南北往来熟识,一看就明白,说是临河半里之遥,有个彭大户,其宅雕梁画栋,栉比鳞次,楼宇绵密高耸,一定是彭大户家受了祝融之灾,火势才能烧得这么旺。”
“既然危难顿起于睫下,岂有坐视之理?学生遂央请舟子们齐心协力,同去救火,舟子们倒也宅心仁厚,尽力汲救了一个更次之久。终是缘着火势太猛、难以熄止。待众人力竭身困,实在是不足为助了,眼看熊熊回禄将偌大一个宅子烧去了大半,唯呼负负而已。无何,只得悻悻然回到渡头。”
“不料一登船,却见有一**女子,瑟缩觳觫,蹲踞于舱房之中;学生不敢僭越窥伺,赶紧背过身去,问她登船的缘由。原来竟是彭大户家刚过门的新妇,因为火起仓促,只在梦中惊醒,来不及披衣着裳,就逃出来了。学生想起随身箱笼之中,尚有毛皮一领,遂吩咐那妇人自家寻出,勉为裹覆。”
“我听那新妇自述身家,原来新郎也是今科入京来与会试的举子,那就是同学之妻了,于是益发礼敬奉候。然而舟泊野渡,若即刻遣回,又怕途中阒暗,而劫余之家,夜半又如何能妥为安置呢?万一再生枝节,反倒难以周全了。于是只好勉为留置。可是女眷在侧,不能不小心护卫;授受又须防嫌,学生别无他策,只好在舱门外趺坐终夜,乃于次日拂晓,再亲送那妇人回彭家去讫。”
说到这里,数座之外有一少年忽然抢声问道:“既然如此,年兄方才却说什么‘为德不卒’,这又是怎么回事?”
钟瑞点点头,叹口气,同那人说:“也是我素来不娴于人情世故,不能替人设想万全。送了那妇人回去,我自返回舟中,听那些舟子们闲话,说这妇人回去之后,必定要教夫家怀疑嫌弃的。试想:少艾新妇与陌生男子独处一舟之中,尺寸之地,通宵达旦,还裹了一袭狐袍回家,要说一夜相安无事,其谁能信?想到这一步,我反而自觉鲁莽了。可是试期紧迫,不得不匆匆解缆北上,那新妇后首究竟如何,竟不暇计较——”说到这儿,钟瑞回身冲李良年一揖,摆了摆手:“说来惭愧,实在不敢当此‘盛德’之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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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良年却还是竖起大拇指,对钟瑞道:“君子慎独,就是在‘问心无愧’四字而已。此心俯仰清明,鬼神可鉴,你的盛德之功,就应在这一科的金榜之上,不必诛求已甚,那反而辜负且拂逆了天意。”
李良年话才说完,之前追问钟瑞“如何为德不卒”的那个士子忽然欺身上前,崩角在地,朝钟瑞拜了几拜,放声大哭着说:“我错了!是我错了!我就是那新妇的丈夫——舟子们说得不错,若不是闱中显报如此,无论年兄你怎么说,我还是以为我那新妇迹涉嫌疑,不可骤信。是以当下便逼令大归,从此绝无往来了!”
李良年看那新科进士哭得惨烈,回头却对钟瑞笑着说:“阴功盛德之事,不止一端而兴,亦不止一端而足。但凡是一桩好事,连绵不绝,永无休息!你——这不又让一桩给打坏的姻缘重圆破镜了?”
这功德还不算完,千年狐大老那一张赤毛皮子之后流转于人间,持有之人都知道:能舍此物,积善不绝,方足称宝!
一叶秋·之十
懋德堂张家的那本儿《一叶秋》里最受欢迎的故事抄自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我浑不记得是《滦阳消夏录》呢,还是《如是我闻》?反正我家那抄书的祖辈不做翰林院的学问,说故事,但求广其流传,向不计较张冠李戴。
那是曾经担任过乾隆朝礼部、刑部、工部尚书,以及《四库全书》馆总裁的裘曰修所亲身经历的一件事。说是裘曰修祖传老宅里有一狐仙,这狐仙也相当老了,也有一大家子丁口。仙凡两界共处一宅,原本相安无事。可是忽然有一天,裘家一丫鬟夜间行经宅后的一间柴房,听见里面喧哗不已,登时大为诧讶。这丫鬟禁不起好奇心的驱使,舔开窗纸一看,里头几案雅致,饮馔精洁,居然还坐着几位华服公子,正在饮酒行令,调笑作乐。丫鬟窥瞷出神,耽搁了片刻,不料却让那群公子们掳进屋去,轻薄了半夜。
第二天天一亮,丫鬟便哭哭啼啼告到主母那儿去,以名节相邀,有寻死觅活之态。裘曰修于是亲自出马,对着屋梁上向老狐仙放话,要他约束子弟。过了两天,四下无人之际,梁上居然传来老狐仙的回应:“关于骚扰妇女之事,我已用家规训斥了子侄,日后当不至于再发生这样的丑事。不过——”
老狐仙话锋一转,反而扭头教训起裘曰修来:“你家里蓄养奴仆,也应该注意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之事,这是人伦风教的根本。有侍婢及龄而不遣嫁,就违背了人性,致有夜半窥园之祸,你老人家也不是没有责任的。”
这故事在情节上无足称奇,但是却别有一种温暖的寓意。大凡狐之通灵,还散发着一种洞明世事、练达人情的智慧,又岂在炫奇弄怪的分身法、炼丹术而已?更深刻的是:“人伦风教”这一类的话一旦出自三家村的冬烘,或者是庙堂上的名儒,就只剩下纲领旗帜一般的教训,而失却了活生生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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