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是天下最好最好的人。小茶最喜欢娘了。
肉烂嘴不烂的死娼妇!你看着爷,你叫什么玩意儿,告诉我!你这操不死的臭婊子!
我只相信你是世上最清白的女子,我只相信,你是世上最清白的女子……我只相信,你是世上最清白的……
娘你别走!我听话了,求你别走,娘啊——别走!别走!
她睁开双眼。
身上晃动吼叫着的人形,一次次压下来,那似人非人的面目……连理猛然抓住身下一具尸骸的腿骨,拼尽全力向它砸去。这一生所受的屈辱、凌虐、荼毒,刹时汇成惊涛骇浪涌上心头,那一股怨愤气涌如山,她只觉熊熊怒火燃遍周身。
——她不是千人骑万人跨的婊子、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欺负的玩物,她是女儿的母亲——她是人!
“杀了你这畜生——!”
连理发出她生平最响亮的嘶喊,白骨击在蛟怪额头,喀啦折为两段。她举起断骨狠狠朝它刺去,那妖物一声怒吼,它居住在这河口近一千年,何曾见过人类胆敢向自己动手,激起凶顽之性,哪还管她身上还剩一点阳气未曾吸尽,夺过断骨掷去,张口便向女人颈间咬落,要将她全身血肉都吞入腹中。
连理见眼前一张模模糊糊的脸庞当头冲来,悲愤之下并不顾这是千年水妖,一心只要和它拼个同归于尽,腾身反向它迎去,蛟怪尚未噬及,脸颊一痛,反倒被她先死死咬住,再不肯松口。毕生恨意都尽情发泄在这一咬之下,连理拼命抱住面前人形,骸骨堆上翻翻滚滚,便是死,也要咬下他一块肉来再死。此时已不知自己恨的是谁、要杀的又是谁,狂乱中只是下死力撕扯,一股腥流涌入齿间,她大口吞咽——这便是仇人鲜血的滋味,她尝过了!
蛟怪连连痛吼,无奈化成人形之时却无法施展法力,被女人缠住厮打了片刻,发狠猛力一挣,颊上扯下一块肉来,才得脱身。连忙挥臂将女人摔开,不顾疼痛,口中急急吐出丹丸,要将那凝为阴气之精的长躯展开,回复原身,一口吞了她。
连理被摔在一旁,齿间咬住一块残肉,抬头见妖物吐出那枚黑丸,知道每次它要变回蛟身全仗这东西,她虽不懂这是不是人说的什么内丹,心中只想若被它复了原身,自己便万非敌手,见那丹丸浮于蛟怪头顶团转不休,黑气在水中蒙蒙弥漫开来,这时候千钧一发,不顾一切,纵身扑上前去,抢了那丹丸,一伸脖子,连同口里那块肉便一齐咽将下去。
顷刻间,耳际爆发出凄厉之极的长嗥,那人形扭曲起来,仿佛有看不见的巨力撕扯着它,拉长又压扁,人形轮廓伸出无数道长长触手,疯狂地乱舞。
似乎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但是连理看不见了。
在同一时刻,似有千万钢针刺入双眼,茫茫深水到处迸出白热光芒,像无数条火舌舔着她的身体。一口舔去一块皮肉……她感觉自己从骨髓深处,喀啦啦地碎裂了。
连理仰天倒在如山白骨之上。
看不见从心头伤痕处,悄悄地生长出,第一片黑色的鳞。
那一天对于天吴渡这一段河道岸上水中所有的生灵来说是个大日子。
黄河里的蛟龙死了。死在一个半点法力全无、再寻常不过的人类手中。蛟与其他妖物不同,并不炼道,也不参星,所以兴风作浪,全靠本身禀赋来的一股阴气——天下有蛟这种东西,本是深水不见日光之处千万年所积幽寒黑暗化生出来的一种阴邪精魄,夺了丹,便是夺了它的心魂,因此他类化身为人的妖物倘若失去内丹,不过变回原先不会法力的凡兽之体,蛟却是失丹即死。
这恶蛟近千载来在河中恃强欺凌水族已久,大小鱼鳖虾蟹不知被它吞吃了多少,此时一死,水族蜂拥群至,竟将它的尸体分食净尽。虽然后来发现死了一条恶蛟,不知从哪里竟又冒出一条来——和先前那条竟然一般无二,同是数十丈长短、粗过数围的狰狞巨兽,众水族吓得纷纷逃窜。然而时日久了,慢慢地觉察出这条黑蛟虽样貌如前,性子却截然不同。
这条黑蛟好象痴痴傻傻,终日只是蟠在河底纹丝不动,如同死了一般,有时昂首朝上望着,分明上面只是深水,什么也没有,它却看得入神。渐渐地有大胆的水族开始靠近它,那蛟仍是一动不动,全无猎食之意。终至鱼鳖虾蟹之属都不怕它了,就在身畔来来去去,恣意嬉游,只当它是块石头。那条蛟蟠作一堆,确乎也像一块巨大的黑色礁岩,蛟首向上高高昂起。
头上只有黑暗的光。
这空****的深渊,什么也看不见。那些绵绵恨事,留在前生的一些鬼魂该如何,如何,从头说起。
蛟是未归人道的怪物。任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它口中永远不会说出半句言语。
深渊中无昼无夜。到如今,又过了多少年了,还算得清吗?
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女人对她的男人说,我不怕死,我只怕你们都死了,我却还活着。那时节秋风侵肌透骨,落叶哗哗打在窗棂上。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可是就连落叶的声音,她也再听不见了。
这里只有万仞的浊水,呜呜咽咽,日夜东流。
相公,你既救了我,好歹留我在你们身边,同始同终。我再也不想孤零零地剩在这世上。我再也不想过那比鬼也不如的日子了……
相公,只要能和你们在一处,我什么也不怕……
却原来,谁也不能陪谁到尽头。同始同终的誓言,不过是痴人的一句梦话。
他们如今,都在哪里呢?
谁也想不到,这一场劫难到最后,他们没有死,她也没有死,可是她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们。
原来那一日在漫天大雪之中,那马背上的片刻幻觉竟是真的。
眼睛一闭,黑暗里只剩了她一个。爱恋过的人,都不在她身边。
世事便是一场大梦,梦套着梦,梦连着梦,这一生所有的梦里,只有这一个,成了真。
她蟠在河底静静地向上仰望,然后腾起身子,一圈又一圈,纠缠着自己跳起一场孤寂的舞蹈。这时候,不知道他们是睡了,还是醒着呢?他们的世界,现在是黑夜还是白天?她猜不出他们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就像他们永远也想不到她现在的样子。
她只是漠然地缓缓盘旋。这一刻心里其实很静,她想她也没有什么可难过的罢。恩义还了,仇恨报了,一切偿还得干干净净。那个男人的脸庞,那个日光之下的世界,她渐渐都忘了。
不能忘记的只有一个小小人儿的影子,像附骨的鬼魂盘踞在蛟龙漆黑的鳞甲下,心房之内,那小小影子是她唯一的神识。垂髫娇女,圆圆的小脸蛋,抱在怀里,这样柔软芳香……是她把她从虚空之中带到这世上,心尖上分离出来的一块肉。小嘴儿咯咯笑着,伸手来抓娘鬓边的钗环了……
<!--PAGE 5-->
黑蛟陡然低嗥一声,巨大的头颅向一边甩开去。小茶,娘的小宝贝……现在也该不小了罢?啊,小茶有多大了?她可曾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小茶……小茶。
小茶,娘只想看一眼,你现在好不好。
除了这一念,她心中已是一片空茫。然而忽有一日,一股异香破水而来,直透过万丈深渊。
刹时间,勾起惊涛骇浪。
十二年未曾见过天日的长蛟循着这气息溯水直上。无论如何,她要知道此刻在水面之上点燃玫瑰胭脂的,究竟是什么人。
<!--PAGE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