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十月初四之后,我去了许多地方。
我去了曲皋山。可是山中空空如也,除了一株枯萎的巨大藤蔓,没有见到任何东西。没有尸首,没有血迹,那么,该是都已经迁走了。多半是那次失败之后,怕我回来报复。我在枯藤前蹲下来,默默看了一会。铁炬草是不能离开故土的生命,移根即死。
或许,是她自己选择了这个结局。若要面对永生的孤寂,对一个那么美丽的女子来说,的确是无法忍受的酷刑。
我摘下藤上一朵干萎的花,将它埋了。我想曲皋山这个地方,只怕他们这辈子都不敢再回来。于是我离开那里。
我此生剩下的日子,是要走遍天涯海角,去寻找一个人。
可是我走遍了天涯海角,始终没有找到他。我去过滇南的密林、东海的孤岛、西疆的天山、塞北的草原、甚至京师闹市丛中找他,但最繁华与最荒凉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
世界这么大。我想也许我真的要用一生一世去寻找他,没关系,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总是可以找到的罢,只要他还活着。
——只要,他还活着。
我不知道要用双脚把世上每一寸土地都踏过需要多少年头。只走去就是了,我不信这世上真有能让他躲得无影无踪的地方。日子一天一天,水一样只是流淌。后来有一天,我走到岭南蛮荒之地,一个小小村落。
我看到我的父亲和大娘都已过世。我的哥哥娶了当地的夷族姑娘,已生了六个孩子。哥哥老得多了,他这一老,看起来真像父亲。年轻时他是那么虎头虎脑的,现在脸也瘦了,肩膀也削了,他从地里回来,身上脸上都是泥,不过要是给他换上一身汉人衣服,他一定像个文绉绉的书生。哥哥一进家门就被孩子们围住,叫的叫,闹的闹,他看着他们一笑,眼角撇出好深的纹路——算起来,今年他该是——四十岁了。
可不是四十岁了!
原来,自从那一年的十月初四算起,到今天也已过了十二年。
我已有二十四年没见过哥哥了。我在他家窗外看了一会,轻轻走开。
他很好。那么我想我不用进去了。
现在我该去的是另一个地方。
这年立冬很早,在九月二十。
立冬早过了。我从岭南北上,十月初七那天日落之前,总算赶了回来。老渡口还是那个样子,我站在崖下仰望,大风卷着沙土在灰白色的天空中呜呜刮过,黄土地、黄河水,这个永远黯淡朦胧的昏黄的世界。
日头在高崖背后沉没。无名老店也还是老样子。这样的陈旧破败,大风一吹,格格乱晃得像要散架。
我看到那年损毁的大门换过了新的,在整座老旧房子上显得格外扎眼。我伸手推开那两扇桐油漆的结实木门。
客栈里空****的。这时候大概还早,住店的人还没下来用饭,店堂里也没生火。空气清冷稀薄,微微的带点油烟气味。我穿过整个空阔厅堂,尽头曲尺形的柜台后面只有掌柜的伏在几本帐簿上头,像是算帐累了,盹着了。把脸埋在臂弯里,只看见头上一顶灰扑扑的老毡帽。我停在柜前,抬手轻轻敲了敲桌面。
“掌柜,住店。”
掌柜的从帐本上抬起脸来,推推头上毡帽,忽然咧开嘴,对我笑了。我怔怔望着他。
毡帽底下,这张满不在乎的脸。轻薄唇角一掀,露出个无赖的笑容。
“姑娘,对不住啊,客房都满了。”他翻开帐簿,叹一口气,揉揉眼睛,看着我的脸笑道,“小店生意好,没法子唉,真的没客房了——不过后院倒还有一间,是我自己住的,就这么个地方啦,姑娘,你不介意跟我挤挤罢?”
他卖弄油嘴滑舌,贼忒嘻嘻地说道。而我半句也没听在耳里。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