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面对面。李长庚认真端详,这是个俊俏和尚,眉眼清秀,五官精致,只是面相上带着一股天生的骄纵气,骄纵到甚至不屑掩饰换掉观音的意图。
李长庚自斟了一杯素酒,笑盈盈道:“玄奘长老,贫道于佛法所知甚是浅薄,能否请教一二?”玄奘右眉一抖,微露诧异,他本以为这老头要么厉声威胁,要么软语相求,没想到一上来居然是请教佛学问题。
玄奘颔首,示意他问。李长庚道:“请问长老,佛祖座下有多少声闻弟子?”
“一千二百五十五人。”
“其中名望最著者为谁?”
“摩诃迦叶、目犍连、富楼那、须菩提、舍利弗、罗睺罗、阿傩陀、优婆离、阿尼律陀、迦旃延十大弟子。”玄奘对答如流。
“那再请教一下,佛祖最初的弟子为谁?”
“乃是阿若憍陈如、马胜、跋提、十力迦叶、摩诃男拘利五比丘。”
“那么我请问长老,这金蝉子长老,是依十大弟子排序,还是依五比丘排序?”
玄奘锃光瓦亮的额头上,顿时浮现清晰的几根青筋。他在东土辩才无碍,没想到却被一个道门的老头给难住了。
李长庚在启明殿工作,对于人事序列最为敏锐。早在接手取经护法这件事时,他就有疑惑:鹫峰的传承谱系明明白白,无论是按成就排行选出的十大弟子,还是按闻道时间排行设置的五位比丘,一个萝卜一个坑,怎么排,都没有空隙插进一个“佛祖二弟子金蝉子”。
他去查过,无论大雷音寺还是鹫峰,表面上所有的文书与揭帖,只是说东土大德玄奘响应佛祖号召,前去西天求取真经,从来没正式宣布玄奘是金蝉子转世。在佛祖的公开讲话里,甚至从未提及“金蝉子”三个字。
所谓“玄奘是金蝉子转世”的说法,一直在私下流传,从来没得到过灵山方面的证实。偏偏灵山也没否认过这个流言。大家都看到,佛祖确实调动了诸多资源来给一个凡胎护法,于是默认其为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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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暧昧矛盾的态度,简直是在玩隔板猜枚。只要不打开柜子,藏身其中的“金蝉子”既是真的也不是真的,就好比道家的“易”字,既是“变易”亦是“不易”,同时呈现两种相反的性质——是以适才观音微笑,一言不发,她真没法下结论。
孙悟空之前说过一句古怪的话:“她寻不寻着,也是无用;我治与不治,都是瞎子。”前半句是指玄奘故意被掳,后半句却难以索解。现在回想起来,很可能他也已窥破了玄奘这重身份,而观音适才的回答,也足以证明李长庚的猜测是对的。
李长庚也不催促,就这么笑眯眯地看着玄奘。黄风怪端着油碟回来,见玄奘脸色不豫,又不好上前细问,只好说再去添点,悻悻转身走开。
“此乃释门之事,与你无关。”玄奘终于开口,硬邦邦地说了一句。
“也是,这事确实与贫道无关。”李长庚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不聊这个了,贫道给你分享一桩天庭的陈年旧事吧,是老君讲给我听的,嘿嘿,他那个人就爱传八卦新闻。”
他自顾自说了起来:“托塔李天王你听过吧?他有仨儿子,金吒、木吒和哪吒,每个都是不省心的霸王。有一次李天王追剿一只偷吃了灵山香烛的白毛老鼠精,那老鼠精是个伶俐鬼,被擒之后苦苦哀求,居然说得李天王动了恻隐之心,禀明佛祖赦了她死罪,还把她收为义女,打算送入李氏祠堂。那三个儿子极度不满,尽显神通,把那老鼠精逼到绝境,若非最小的哪吒一念之仁,放她逃到下界,只怕那老鼠精早已身死道消——长老你说这是为什么?”
“自然是惧她分薄了家产。”
“可是后来天王得了个女儿叫贞英,三个儿子却没什么举动,也是古怪。”
“这有什么古怪,自家传下来的血脉,与外头跳进来的终究不同。”
玄奘说到这里,突然浑身一僵,整个人呆在了原地。李长庚冲他一笑,端起酒杯来啜了一口,看来这位高僧总算开悟了。
他一个东土的凡胎,走上一趟西天就能成佛,这让佛祖座下修持多年的正途弟子们怎么想?大家都是苦修千万年,境界一步步上来,怎么你就能立地成佛?退一步说,若成佛的是自家师兄弟也还罢了,偏偏还是一个凭空出现的金蝉子,凭什么?
玄奘之前没想到这一层,因为他和猪八戒、织女一样都是有根脚的,不必费力攀爬就能平步青云。所以他根本意识不到大部分修行者对逾越规矩者的厌恶与警惕。这种心态,只有李长庚理解得最为透彻,才能一眼看破关窍。
玄奘毕竟是东土高僧,一点就通,当即垂下眼帘,一身锋芒陡然收敛。李长庚趁机道:“佛祖不从自家麾下调一位护法,反而要大费周折,从阿弥陀佛那里借调观音大士过来,实在是用心良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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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在委婉地批评玄奘了。佛祖调观音来,分明是为了屏蔽正途弟子们的干扰,更好地为你护法,你却要平白生事把她赶走,真是蠢到家了。
不知何时,黄风怪拿着碗筷,站到两人背后。玄奘转头看向他,眼神闪烁,黄风怪伸出舌头,舔了舔碟子上的油,坦然一笑,算是默认了李长庚的说法。
玄奘轻叹了一声,伸手敲了敲自己的光头:“啧……这次可是被阿傩给算计了。”
“阿傩啊……”李长庚暗暗点头。这个名字,可以解释很多事情了。
这件事幕后的推手,果然是正途弟子们。黄风怪成为取经二徒弟人选,应该就是他们联手运作的结果。被天庭截和之后,阿傩又与玄奘达成共识,配合黄风怪突然发难,剑指观音。
等到观音下台,换了阿傩或任何一位正途弟子来护法,后头有的是手段让玄奘到不了西天。可叹玄奘只看到眼前观音的种种过失,却被真正的敌人诱入彀中,自毁长城。
悟通了此节,李长庚才发现黄风岭这件事有多复杂。
表面上看,这是一次妖怪袭击取经人的意外,其实牵动了天庭与灵山之间的选徒博弈;而更深的一层,还隐藏着玄奘企图换掉观音的举措;在这举动的背后,还涌动着鹫峰正途弟子系统对金蝉子的敌意,以及佛祖若有若无的庇护——好家伙,这金蝉身后,什么螳螂、黄雀之类的,排成的队伍可真是长啊!
层层用心、步步算计,这一个成佛的果位,引动了多少因果纠缠……李长庚疲惫地想。好在玄奘主动吐露出阿傩的名字,说明他已做出了选择。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只要长老心有明悟,这一劫渡之不难。”李长庚说。玄奘犹豫了一下,还没回答,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长老准备走了?”
两人一看,黄风怪端着油碟站在旁边,仍是一脸笑容。李长庚暗暗警惕,眼下玄奘和阿傩的矛盾已然挑明,黄风怪是阿傩的心腹,难保不会做出什么事情来。玄奘看着黄风怪,两人刚才还推杯换盏,谁知竟是对头,一时也是百感交集。
“老黄,我本觉得你是个知交,想不到……”玄奘说。
黄风怪耸耸肩:“我就是个戴罪立功的妖怪,阿傩长老让我取经挑担,我就挑担;让我打猴子,我就打猴子。奉命而已,与私怨无关。”
这貂鼠精倒也坦率,几句话,就把自己和阿傩的关系讲透了。玄奘冷哼一声:“黄风洞里的这一席,也是你为了麻痹我吧?”黄风怪笑了起来:“我虽说是带了任务,可真心觉得长老是个可交之人,谈得开心。今天这一席酒,我只招待好朋友。”
他放下油碟,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位想要离开,随时可以走。我可不敢阻拦一位天庭仙师和一位佛门高徒。”玄奘沉默片刻:“可我们若回去,你就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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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风怪在众目睽睽之下掳走唐僧、打伤悟空,赌的是阿傩或其他正途弟子上位,替自己遮掩。但如今玄奘态度转变,观音保住职位,那么他就非有个下场不可。
玄奘看向李长庚:“李仙师,念在此怪未曾伤我,讨你一个人情,不要害他。”
两个人对他这个举动都颇觉意外。黄风怪皱着眉头道:“玄奘长老不必如此,阿傩长老自会保我。”玄奘冷着脸道:“你别会错意,我只是不想沾上太多因果罢了。”
李长庚沉思片刻,开口道:“你们灵山内部有什么恩怨,与贫道是无关的。我只想推进取经这件事,至于其他事,贫道只给建议,定夺还看你们自家。”
说完他压低声音,说了几句。玄奘和黄风怪面面相觑,也不知是被震惊了还是疑惑。李长庚也不多解释,说时辰不早了,你们权且在这里静候。
等到李长庚走了,玄奘重新坐回座位。黄风怪重新把素酒斟满:“来,来,趁太白金星还没定下来,咱哥俩多喝几杯。”玄奘皱着眉头呆了一阵,冷不丁问道:“你在灵山脚下时,听过一只偷吃香烛的白毛老鼠精吗?”黄风怪哈哈一笑:“长老有所不知,所有被大能安排离开灵山做事的妖怪,都会背这么一个罪名,不是偷香烛就是偷油。这罪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日后想保你容易,想惩治也有借口。”
玄奘像听一件新鲜事似的:“这样也可以?”黄风怪叹了口气:“不知是该笑话你还是该羡慕你。算了,喝,喝完咱们的交情就到这里了。”玄奘没吭声,继续喝。
这边李长庚离了黄风洞,观音还在崖头等候。李长庚喜孜孜飘然落地,说“搞定了”。观音又惊又喜,没想到他真把这事办成了。能在启明殿做这么多年工作的老神仙,果然不是浪得虚名的。
观音眼泪汪汪,正要感谢。李长庚摆摆手,说:“咱们先说正事。护教伽蓝那边我已经协调好了,玄奘也安排明白了。眼下只有一桩麻烦:玄奘提了个条件,须得设法保下黄风怪。”观音道:“玄奘?他难道不明白黄风怪是谁的人吗?还替那怪求情。”
“年轻人嘛,难免意气用事,但有这份冲动也挺难得的。”
“那怪犯的事委实太大,不太好保。再者说,就算咱们不保,难道阿傩也不管吗?”观音问。
“这可不好说。”李长庚一捋白髯,双眉意味深长地抖了抖,观音立刻会意。黄风怪是阿傩的手下不假,但这也分两种情况:一种是自家的同伴,一种是自家的工具。黄风怪区区一只貂鼠精,恐怕是后者多些,一旦没了用处,很可能会被毫不留情地抛弃。
李长庚道:“且不说黄风怪和玄奘的交情有几分真假,为了取经能顺利推进,这个面子得卖。我有个李代桃僵的计策,不过就得劳烦大士亲自跑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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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为难道:“我跑一趟倒没什么,但你想让我把他收归门下?黄风怪和黑熊精不一样,我贸然收下,等于跟阿傩撕破了脸,会牵扯出很多因果。”她现在对太白金星彻底服气,不再打官腔,反而认真地解释起来。
“嘿嘿,你收了黄风怪,自然会惹来阿傩的不满,可要是别人收了呢?”
李长庚从怀里拿出一份方略,说:“我有个想法,咱俩参详一下。”观音展开一读,里面讲玄奘师徒途经黄风岭,先是黄风怪吹伤悟空,掳走唐僧。然后护教伽蓝留了药膏,救治了悟空,指点他们前往小须弥山去找灵吉菩萨,借来定风丹和飞龙宝杖,收走黄风怪。
这套路看着普通,可观音明白,正是如此才显出太白金星的不凡。要知道,这次本是个捅破天的大娄子,居然被遮掩成这么一个平庸到无聊的故事,种种细节圆得严丝合缝,又兼顾了多方利益,且滴水不漏,属实厉害。
唯一的疑惑是……
“灵吉菩萨?那是谁?”观音自己都没听过,西天还有这么一号菩萨。
“咳,灵吉,灵吉,就是另寄嘛。”李长庚嘿嘿一笑,“大士另外寄托一个化身,去把黄风怪收走。如此一来,岂不是两便了吗?”
“妙极!”观音双目一闪,击节赞叹。
灵吉本无此人,如果阿傩有心要保黄风怪,必会设法询问灵吉是谁。只要他一打听,便等于主动从幕后站出来了。灵山讲究不昧诸缘,很多事情做归做,是绝不能摆在明面上的,一摆明就着相了。
对阿傩来说,灵吉菩萨就是一枚拴着黄风怪的鱼钩,只要他敢上来咬住,就有办法被钓手扯出水面。一到水面之上,观音就可以参他一个“纵容灵宠妨碍取经”的罪名。李长庚算准了阿傩的性格,他会派出一只貂鼠精冲在前头,正是不想自己沾染因果,所以灵吉菩萨他也不会深究。
所以有这么一尊虚拟菩萨挡着,观音便可以避免跟正途弟子们的正面冲突。黄风岭一事,也便尘埃落定。
观音再看了一遍方略,又提出个疑问:“护教伽蓝救治悟空,这没问题,但再让他们指点悟空去找灵吉菩萨,他们恐怕也会追问灵吉是谁。是不是会留下隐患?”
李长庚点头称是,观音这个顾虑是对的。护教伽蓝跟阿傩情况不同,需要区别对待。他想了想,一挽袖子:“这样好了,不让伽蓝去推荐。等孙悟空治好伤,出了门,我亲自现身,指点他去找灵吉。我一个道门神仙,去推荐释门菩萨,旁人总不会说我有私心。”
太白金星亲自下场,自然是最好不过了。观音拊掌赞道:“此计甚好,那老李你连简帖一起写了吧。”老神仙明白,这是观音投桃报李,给他一个舞文弄墨的机会。李长庚摸出一张空白帖子,当场挥毫,对观音得意道:“一时技痒,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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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一读,简帖上写着四行诗:“上复齐天大圣听:老人乃是李长庚。须弥山有飞龙杖,灵吉当年受佛兵。”观音眼角抽了一下,太白金星不愧得道多年,诗很有老神仙的风韵,不过看他兴致勃勃,观音也不好劝,说那就这样吧。
两人取得共识之后,接下来就是分头执行。
方略确定了,执行相对简单得多。观音绝非庸神,她和李长庚认真联手起来,整个方略执行得行云流水、滴水不漏。他们很快就跟各方对好口径,再把所有的东西圆成一篇揭帖,迅速对外发布。揭帖一发布,黄风岭这一劫就算正式定了调子。
观音发挥非常稳定,不仅扮演灵吉顺利收走了黄风怪,而且还熟练地把这件事拆成了“黄风怪阻十三难”和“请求灵吉十四难”——就连求援都能被她定义为一难,这让李长庚叹为观止。
可惜的是,玄奘回归取经队伍的场景,李长庚没有见到。他突然收到两张飞符,不得不尽快赶回天庭。
一张来自把守南天门的王灵官,一张来自织女。
王灵官的飞符说:“那只小猴子又来了,说没见到你就不走。”
织女的飞符比较简短,就四个字:“我妈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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