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道人影突然掠过来,一把拍开了阿大的手。
阿大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佘大姐追来了,下意识地弯腰去捡地上的树枝自卫。谁知那个人影凑到少女近前,发出的却是男子的声音:“小妹,你没事吧?他欺负你了吗?”
佘小妹素手握拳,毫不客气地朝着那人脑袋上捶了一下:“笨蛋!你来做什么?”
阿大定睛瞧去,却见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身材高大,身上罩了一件宽松的暗色袍子,衣袖撸起,很是不羁的样子。再瞧他面孔,五官端正、浓眉大眼,右眼角有一颗小小的蓝痣。他同娇小的佘小妹站在一道,倒是显得男才女貌。可他脸上却是小狗般委委屈屈的表情:“小妹,我担心你嘛,又不想违逆你的心思,才一直悄悄跟在后面的。”
“笨蛋笨蛋笨蛋!”佘小妹又捶了他几下,向阿大努了努嘴,“他一个愚蠢的凡人,能对我做什么?不过是感激涕零一时激动罢了。要是真敢对我不敬,我让他死无全尸!”
阿大感情十分复杂,看着少年挺大的拳头,他倒是想感谢小妹替他开脱,只是这遣词造句着实有点不讲究……少年转过脸来,狠狠瞪了阿大一眼,面向少女时又露出了讨好、依赖的表情:“小妹,你放他走,大姐万一又像上次那样怪罪你怎么办?你最怕黑了,我不想你再被关进笼里……不如,我们把他弄回去?现在大姐她们还没醒,一定不会知道的。”
阿大手里一紧,树枝应声而断。少女吸了一口气,把少年拉到阿大面前:“阿俭,睁大眼睛看清楚,我眼神儿不好,你的眼神儿可好着呢,这个人跟你一样,他是人,是你的同类啊!”
那个叫阿俭的少年瞪圆了眼睛。阿大心里哆嗦了一下——这少女的口气,明明白白说明了一件事——她真的不是人!
“你是人?”阿俭看着阿大,傻愣愣地问。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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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又怎么样?”阿俭突然涨红了脸,双手握拳,“是又怎么样!我从小是跟你一起长大的,你才是我的同类,他不是!要我看着你受苦,与杀了这个人相比,我宁可杀一千个一万个!”
这个对着少女十分体贴温柔的少年骤然散发出的怒气,吓得阿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心怦怦直跳,想要说一句“咱们本是同根生,爹妈都是人,那蛇妖才是人人喊打的怪物”……可他说不出来。
他已经不把自己视作人类了,这个可悲的少年。他已经失去自我了,已经不配做一个人了。阿大这样想。
少年又道:“小妹,我叫阿俭,我是你十五年前在荒野里捡回来的。是人也好,是大姐也好,谁欺负你,我才不在乎是同类还是亲人,我护不了那么多人,我只护得了你,也只想护你!”
少女揪住少年的衣领,大喊一声:“笨蛋!”她那双不会合拢的眼睛里慢慢溢出泪水,猛然伸出双手环抱住少年宽大的背脊,把那么个大个子搂到自己怀里,轻柔地用手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后背,仿佛无声的安慰。
阿大正在少年背后,可以看见少女的脸。她冲着阿大,用口型说着:“就算他……我也不能……你快走……”
阿大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说不出是感动还是悲凉,是艳羡还是厌恶。他转过身,步履匆匆地跑出去,跌倒了又爬起,爬起又跌倒,可就算是这样狼狈,他也不忘一路做下记号。天色微明时,他终于赶回了郑城。
回到郑城后,阿大洗了个澡,这才听说陆续回来的人都没有找到郑府的那个少爷。他回想起少年的话,突然心中一惊——“我是你十五年前在荒野里捡回来的”,难道……
阿大匆匆跑去见了郑官人,如此这般形容了少年的样貌,郑官人身边的一个老嬷嬷立刻反应过来:“眼角下一颗蓝痣……是,当初我听接生的刘姨说过!可后来她似乎想起了夫人的叮嘱,便再没跟我说过什么……”
“我的儿!”郑官人哇呜一声就要哭出来,“我的独苗苗!这可怎么办?他同妖怪在一起啊!”
众人面面相觑。见惯了大风大浪的郑官人平息了一下情绪,右手伸出,比作“五”状:“若有人有办法救回我儿,我给五百两!”
五百两,够好衣好食一辈子了。人人眼睛发光,但一想到那些可怕的蛇妖,又一个个缩回头去。阿大心里也在默默盘算——五百两,大小姐身边的小红说要五十两的聘礼,母亲的病还需一百两,剩下的买田买地盖房……当未来光明的前景就在眼前时,他那在深山之中时冒出的黑暗念头再一次浮现出来。阿大狠狠咽了一口口水,慢慢举起了手。
“我有……办法。”
阿大的办法很简单,放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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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类的眼睛是看不见远处的。他带着人按照记号找到了那座院落,在外面用铁丝编制起细密的高网,只留了一条通道,然后带着引火之物,在山上放了一把大火。
那条通路,他是留给郑大官人的儿子的。蛇妖的眼睛不能远视,加上十分畏光,因此在火光之下极容易四下逃窜、慌不择路。而郑大官人的儿子是人,自然能看到通道,他不会自己逃,一定会带上佘小妹,这也算是报了她的救命之恩了。至于其他蛇妖,阿大清楚地记得那少年说过“我护不了那么多人,我只护得了你”,危急关头,他必定不会冒着心上人的生命危险,去救那些曾将她关进笼子的“姐姐们”的。
秋日天干物燥,山林之间,火焰一触即发。大火烧过、浓烟遍地,佘家几个女子被火光照得什么也看不见,狼狈逃窜,却困在了铁丝网内。那网阿大做得甚是巧妙,用的是当年做捕蛇笼的方法,越是挣扎缠得就越紧。眼看大火焚身,一瞬间,到处都是女子凄厉的叫喊。
佘小妹也看不见,刺眼的火光让她几乎成为瞎子。可她没有害怕,她知道那个人一定会来救自己的。
“小妹,别怕。”一双有力的手臂揽住她,将她稳稳地放到宽厚的背脊上。
随后,她便感觉到阿俭开始快步向外跑去。
“笨蛋……我的姐姐们……”她低声说。
阿俭沉默了一下,低声回答:“我得护着你。”
小妹没有再说话。蛇类是冷血的,她对姐姐们也并没有同生共死的情谊,只是心中空落而仓皇。她想起那个被自己放走的人——是不是因为自己,佘家才会大祸临头?
火光越来越暗,近处的世界在佘小妹眼前逐渐清晰。她看到阿俭的脖子,上面有汗水,却发出淡淡的、吸引她的香气。她看到一些人举着火把向他们围拢过来,其中有那日被她放走的那个青年。他们对着她指指点点,喊着要将她烧死。
那个青年阻拦了几下,声音却被湮没在了人群愤恨的呐喊声中。
“她可是妖怪啊!阿大,就算她放过了你,可我们今天灭了她全族,谁知道她会不会放过我们?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杀了她!杀了她!”
阿俭的脚步顿住了。她望向他的侧脸,那上面满是深深的迷惑与悲凉。她知道他昨夜一夜未睡,她那句“你们是同类”虽然被他当面驳斥,却种在了他心里。可今天,这些同类却不由分说就要杀死她,杀死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珍宝……“阿俭,”佘小妹说,“你想不想跟他们走?”
少年抿紧了嘴唇,用力地摇了摇头。
“那就带我走!”
“嗬,这妖怪还想跑!”为首的一名家丁大声叫道,扬起了手中的火把,“这座山东西南三方都有我们的人,还想往哪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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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东西南三方,北方不必围,因为那里没有下山的路,只有一处悬崖,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佘小妹轻轻发出一声娇笑:“好呀,真是做得绝呢。我不杀人,人却要杀我……”
人群中的阿大眼前一片模糊,他呆呆地站着。小红、母亲、良田房屋,与那个月夜中嘟着红唇的少女……选择什么,何必再想呢……只有笨蛋才会……“笨蛋!”少女的一声惊呼中,那个高大的阿俭突然转身,向着北方狂奔而去。众人谁也没料到会有如此变故,愣了片刻,大叫着纷纷追了上去。开玩笑,郑大官人好不容易找回了儿子,这要是有个闪失,他们还怎么活?
悬崖之畔,寒风凛冽。阿俭背着佘小妹站在崖边,望向崖下无垠的黑暗。
“小妹,不要怕。”他的声音轻柔,“来生,我也做妖。”
这生死一线的关头,佘小妹却“扑哧”一声笑了:“谁要你做妖,我做人不也是一样的?”
“不,人太残忍了。”少年回答,“妖不害人,人却要害妖。我生生世世,都誓不为人!”
他的誓言太过惨烈,追上来的人顿时仿佛被钉在原地,四野之间一时一片静默。片刻之后,阿俭将小妹往背上托了托,一只脚跨出了悬崖边。
“小妹,你还有什么遗憾吗?”他问。
少女脸上并没有对死的恐惧,反倒绽放出一个绝美的笑容:“或许……有一个吧……”
那一个遗憾是什么,已经无人能够听到了。人们眼睁睁看着那一男一女、一人一妖坠下了悬崖,从此再没有人见到过他们。
故事讲到这里,人们如梦初醒,发出了阵阵唏嘘之声。却不像前一次一般,今日,没人真正能说出些什么。要说阿大忘恩负义吧,可施恩的是妖啊!要说死得好吧,可佘小妹……确实有些可怜。末了,众人只能翻来覆去地念叨——“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民智未开啊,教化人心啊,警世通言啊,醒世恒言啊!”蒲爷爷跟念咒似的喃喃说着,拿起毛笔开始在纸上做着记录。
人群渐渐散去,几个大嫂离去时还同素时开玩笑道:“这么好听的故事,我们是绝不会说给余老太太听的。”素时偷偷抹了下眼角的泪花,笑着一一应了。
王桂花一直留到最后,眼看别人都走了,便拉过素时道:“妹妹,你同我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素时微微一怔,便顺从地跟着她到了一处僻静的拐角。王桂花是个泼辣的人,上来便单刀直入:“妹妹,你对那景止是何想法?”
茶摊里,蒲爷爷正笔走龙蛇,抬头见砚台里没墨了,顿时大急。此刻文思泉涌,打断了日后再写可是大忌。他抬高声音唤道:“素时!”
素时不在,鱼丸颠颠地跑过来:“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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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白,辛苦你,帮我买点墨来,顺便打些王桂花的酒,最便宜的那种。”
蒲爷爷头也不抬,还在“唰唰”地记录着景止刚才讲的故事。鱼丸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一白”是自己的名字。被素时“鱼丸鱼丸”地叫来叫去,他都快忘记老爹起的名字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娶了媳妇忘了爹”……鱼丸脸一红,心里甜滋滋的,拿起蒲爷爷桌上的铜钱,目光掠过正在茶摊上默默喝茶的景止。
“喂!”鱼丸叫了一声,“酒我拿不动,你跟我走一趟。”
景止放下茶杯。鱼丸看着他那优雅的动作,气得咬牙,却又忍不住暗暗记在了心里。景止站起身来,食指在弧度完美的下巴上轻轻一点:“酒?”
“对啊,巷口王嫂嫂的酒,又香又醇,喝一口能醉半天……”鱼丸露出神往之色。
景止的眸中闪过好奇:“哦,那好,我跟你去。”
蒲爷爷抬起头,看了一眼二人离去的背影,一个挺拔俊逸,一个却像一尾小胖鱼,叹道:“啧,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景止和鱼丸并肩走着,鱼丸咽了口口水,组织了一下语言。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拉上景止,其实是有许多话想要跟景止讲清楚。
鱼丸才提起一口气,突然听到僻静的拐角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什么,你当真喜欢那景止?!”
鱼丸鼓起的一口气顿时泄了,像一条恹恹的、落在陆地上的鱼。景止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就要走过去。鱼丸慌忙一把把他抓了回来,然后伸出肉乎乎的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嗯……”迎着王桂花灼灼的目光,素时脸上微微发红,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怎么行?”王桂花急了,“他那样神仙般的人物,岂是我们这些寻常人能留得住的?”
素时一时怔然。
王桂花直跺脚:“等他走了,你怎么办?往后一直把他放在心里头,也不嫁人不生子了,就这么想着,孤孤单单地过一辈子?你等到老了死了,也可能等不到他回来看你一眼?”
可怕的沉默在蔓延。鱼丸听着这些残忍的话,自己的心尖都在发颤。他望一眼景止——男子没有表情,神色隐在墙头的影子里,沉沉的。
“桂花嫂子,多谢你了。”素时突然开口,声音平和,微微带着感激。
“谢什么谢啊!”王桂花真想伸出手摇她一下,“我是问你日后怎么办?要我说,趁早忘了他吧!我看余家小子就不错……”
鱼丸肉乎乎的手握紧了。他视线无意中一瞥,突然发现身边景止纤长的手指竟也有些僵硬。
“桂花嫂子,我还没有想那么远。不过爷爷说了,他的故事已经收集得差不多,预备闭关写作。之后一段时间茶摊不开,我可以出去走走,寻一寻亲人什么的……”素时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若他真是修仙之人,那我就做些饭食点心、带些他爱喝的茶叶去看看他。嗯,一年两三次,大概不会惹人讨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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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桂花怔怔地看着素时:“你……都是为了他……”
素时笑了:“不是为了他呀,是为了我自己。我喜欢他,就想多看看他,想帮他做些什么。要说起来,是我自私了些吧?”
“可,若我是妖呢?”
清冷的男声突然传来,素时双眸猛地瞪大,望向从拐角处走来的景止。他纤长的指间掐着障眼的法术,周遭一切静默,一切都静止了,唯有他与她相对而立。
他……听到了?素时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景止的眼睛亮得吓人,吐出的话却非常冰冷:“这世上,终归是人妖殊途。”
素时怔了一下:“你说……你是妖?”
“是。”
他望着她,等着她露出惊惧、畏缩的眼神。她果然脸色渐渐变得沉重起来,菱形的小嘴微微嚅动。他抿了抿唇,微微吸了口气,侧耳去听。
“那我……是不是很难再见到你了……”
这一次,轮到景止怔住。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天,那只蠢猫妖说过这么一句不算太蠢的话——“大概是因为面对死亡的恐惧,也好过面对人们的厌弃和仙家的追捕猎杀吧。”
这个世间,人类与修仙之人对于妖类的成见已经太深太深,甚至到了不问青红皂白便要除之而后快的地步。他知道素时有些不同,却没有料到,即使知道自己是妖,她也没有任何鄙薄与畏惧,依旧……愿意喜欢着他……景止用手捂住胸口,那里传来奇怪的悸动。第一眼,女孩就把他看进了心里……她眼里破开迷惑的神采……她嫣红小巧的嘴唇,唇珠天生微微嘟起……她说“我信”……她说“是不是很难再见到你了”……似有什么翻涌而来,似有什么破土生花。他仿佛回到了自己被仙力点化的那个刹那,一些都是新的,都是美的,都是好的。鲜花遍地,他随手便可采撷。
可是,不行。
他那时放开了那朵花,现在也该放开这个女孩。
景止的脸色慢慢笼罩起沉郁之色,吐字清晰明白:“是的,我往后都不会在你面前出现。我今日讲的故事,想必已经很清楚了。人与妖,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看了看素时的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媚已经所剩无多。景止默默盘算了一下,沉声说:“明日是我最后一天来了,此番离去,便不会再回来了。
你……就当从未认识过我才好。”
他丢下话,转身便走。素时怔怔地站在原地,失去了语言与行动的能力,只能怔怔看着。
障眼法一除,鱼丸看看素时的样子,跺了跺脚,转身追上景止。
“喂,你这家伙,”鱼丸嚷道,“你对我素时姐姐做了什么?!”
景止冷眼瞧他,嘴唇抿得极紧。片刻后,他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苦笑:“有一句话,她说得很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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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人在伤害别人的时候,自己也不会好受到哪里去。”
鱼丸怔住。他恍惚想到了很多细节——景止僵硬的手指……抿紧的双唇……景止看向素时的视线……微红的耳根……“走吧。”鱼丸还来不及想清楚,脑袋上突然挨了一下,景止说,“去陪她。我替你买墨,打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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