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没有想到,他会真的挖出自己的心,双手捧到她的眼前。看啊,这就是我的心,我的心这样简单、这样诚实,它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永不会伤害你。
道法山后山禁地。
一道玄衣身影盘膝打坐,双目微合,白皙到几乎透明的脸颊映着洞顶投下的阳光。那浅色的长睫微微颤了下,突然低声道:“进来吧。”
他话音刚落,一个黑衣男子便应声走了进来。这男子身材挺拔,却头颅低垂、肩膀微缩,神色仓皇,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鼠。一衾上仙微微一哂,道:“地锦,不必……”
男子闻言微微抬起了头。他的五官生得十分平凡,勉强可算端正,只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如云山雾罩般,让人看不清里面到底包含着什么情绪。
地锦拜倒在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师父。”
一衾无声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广袖一挥,洞中石壁上便出现一个工笔画的少女。素衣荆钗、眉目娟秀,神情中有一种天然的坚毅。
“乘虚入了她的梦。”一衾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地锦立刻吃了一惊:“随意干涉凡人,这可是本门禁忌……”
“是。我发现时已经太迟,虽不知乘虚做了什么,但心中总是惴惴不安。”
一衾轻叹一声,“这女孩住在淄城,还望你速速去一趟,切莫酿出什么祸患。地锦,我足下只有你一个弟子,此事交给别人不妥……”
“师父放心,我不会同别人提起的。”地锦低下头,喏喏道,“我马上出发。”
地锦走出后山禁地,便觉阳光刺眼,举起袖子遮挡了一下。待眼睛适应了光线,却见一道俏丽窈窕的身影正立在不远处的桃花树下,他甚至不用细看,便已经猜到那是谁,身躯微微一颤,便要抄小路离去。那少女冲他挥了两下手,几步奔到他面前,凉飕飕地叫了一声:“地锦师兄。”
地锦哆嗦了一下,急忙低下头。少女顺着他的动作,幅度极大地向地上看去,忽地笑道:“师兄真有趣,堂堂一个修仙之人,倒看两只蚂蚁洞房。”
地锦窘得缩了缩脖子,脸红了一片。他真是不明白,这位容颜秀美却性情彪悍的松香师妹,怎么就爱捉弄自己呢?
明明,其他人都已经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无趣,纷纷放弃了啊。
“师兄,一衾上仙让你做什么?”松香突然问道。
地锦的头埋得更低了,小声说:“没什么。”
松香又凉飕飕地道:“一衾上仙闭关时几乎不见外人,突然传唤自己唯一的弟子,怎么可能没什么呢?还有啊,地锦师兄,你知不知道你有个毛病?你一说谎,右手小手指就会翘起来。”
地锦一怔,飞快地扫了自己的右手一眼。松香立刻伸出食指指着他:“果然,一诈就诈出来了吧!”
她那根青葱般的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嘴唇,惊得他立刻退后了一步,他苦笑道:“师妹,当真没什么……”
松香怔怔地看了看自己伸出去的那根手指——被避开了呢,他的第一反应便是避开。这样无心的碰触,却终究被避如蛇蝎……松香蜷起手指,不大自在地收了回来,道:“那好吧。师兄,我信你。”
地锦一怔,微微抬眸,却见松香一双剪水秋瞳忽闪忽闪,里面满是真诚与信赖。他像被烫了一下,垂下眼睛,干涩地“嗯”了一声。
长剑落于脚下,地锦笨拙地踩上,使了三次法术才堪堪飞起。那剑晃晃悠悠,向御剑坪缓缓飞去。松香却没有离开,只是一直望着、望着……“松香?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声娇斥自身后传来。松香脸上笑容未褪,转头望去——原来是抱着东西路过此地的阿袖。毕竟是多年相识,阿袖一见她脸上的笑容便觉脊背生寒。上一次松香这样笑的时候,就丢了一只虫子在她身上……阿袖“噌噌噌”倒退三步:“师妹,我只是路过,路过……”
“师姐,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那凉飕飕的声音竟不是眼前的松香所发。阿袖慌乱地左右四顾,却见停在枝头的一只翠鸟飞掠到她肩头,用尖尖的喙啄了啄她的耳垂:“我在这里。”
阿袖吓了一跳:“松香师妹?!你竟学会移形之术了?!”以人形换鸟形,这是极难的法术,明明只有几个大师兄才会啊!
“会是会,可不到聂大师父的程度。你看看那个松香。”
阿袖转脸望去,人形的松香站在原地,一脸茫然,双臂展开挥舞着,状似要飞天。
“呃,那是……”
“嗯,移行了,那是只呆鸟。聂大师父能让原主的躯壳保留五分原主的性格,我却不行。”松香叹了口气。阿袖很想抽松香——那也比她强了百倍好不好?!可她随即又想到一件事——师妹与翠鸟移形是为了什么呢?想飞上天,和太阳肩并肩?
“师姐。”翠鸟口中发出松香特有的那种凉飕飕的声音。阿袖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自保:“我我我……我要去给聂大师父送东西,眼下没空,先走了……”
“你当然有空,若是没空,今晚全后山林间的虫子都会爬上你的床……”松香的声音很酥很软,阿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很酥很软——快要晕倒了……“好像……也许是有空的。”她只好投降。
“那就好。师姐,我有些事需要出一次山门。你别担心,那个人形能撑一日,你只需在这一日间别让聂大师父看出破绽。一日过后,我自然出了他们能寻到的范围,再移形回来便是。”
阿袖吓白了脸:“私自出山,是重罪啊!”
“是啊,不过此罪没有连坐,你可以放心。”那翠鸟振翅飞到半空,扭脖子最后看了阿袖一眼,“师姐,一切拜托了!”
阿袖还有些蒙,转头却见眼前的那个“松香”正趴在地上找虫子吃。她这一次是真的想哭了,二话不说拔出长剑,拿剑柄狠狠砸在了“松香”的脑袋上。
于是,天下太平,“松香”晕了,阿袖觉得她自己也快晕了。松香身体被敲的地方鼓起了碗大个包,等那个怪女人换回身体肯定会发觉,早晚,自己总是要跟虫子亲密接触的。
苍天啊……
光影像一匹浅白色的骏马,生着长长的四只脚,缓慢地挪动。时光一日一日过去,鱼丸脸上的苦闷也一日赛过一日——惨,太惨了。这一次的旅途,简直惨得不能再惨了。
想象中的“素时姐姐突遇危险,鱼丸挺身而出”,没有;“素时姐姐囊中羞涩,鱼丸卖艺挣钱”,没有;“素时姐姐被坏人欺负,鱼丸拼死保护”,也没有。
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就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们雇了马车,一路打尖住店,虽比不上余家的锦衣玉食,但也十分舒心。素时姐姐按着爷爷给的地图,挑的都是安定祥和、夜不闭户的大城镇,盗贼什么的都成了话本传说。至于银钱嘛,虽没带很多,但素时姐姐总能寻到厚道的富裕人家,教人家炒茶的手艺换得银两。她的技法是从古籍中学来的,十分难得,因此人家总拿出重金相赠。这样一来,别说风餐露宿了,就连包裹里的银两,有时候鱼丸还要嫌弃太重不肯背。
完全没有自己表现的机会嘛……鱼丸暗暗忧伤。
这一日,素时带他行过一座热闹的城镇,正是用早膳的时辰,街边的包子铺上垒起了热乎乎的肉包子。素时捡了两个白白胖胖的包子,正在付钱,鱼丸左右张望,忽见一个黄毛小丫头咧着嘴向自己的方向跑来,手里捏着一只半死的蝴蝶。
她跑得那么兴高采烈,没看到脚下一块石头,硬生生绊了一跤。鱼丸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要过去接住她。这中间距离足足有一丈,他哪有可能接住?却见一道人影极快地冲了过来,将小丫头带起。
鱼丸看看自己空****张开的双臂,心里老大不是滋味。上一次,救起素时的是景止;这一次,自己又没帮上忙……他心里升起无限郁闷,望向那个“英雄救美”的男人,却见那人二十左右年纪,身穿粗布黑衣,背背长剑、衣染风霜。那人五官寻常,身材倒是很挺拔,只是一个堂堂七尺男儿不知怎的瞧着有些怯生生的,宽阔的肩膀也微微缩着。加上那身又脏又旧的黑色长衫,便显得有几分落魄凄凉。
“怎么啦?”素时买好包子走过来,轻声问。
“没什么,一个游侠儿。”鱼丸向那处努了努嘴,“救了那个即将要摔倒的小丫头。”
他话音刚落,小丫头便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哭喊:“哇!”黑衣男子霎时慌了手脚,笨拙地摸摸她的头,又拍拍她的背:“别哭了……”
鱼丸对天翻个白眼——这样的安慰法,不哭才怪。果然小丫头哭得更大声了,堪比穿脑魔音,鱼丸忙不迭用双手捂住耳朵,朝身旁的素时喊道:“姐姐,我们走……”
那个“吧”字还未出口,他便愣住了。身边的素时没有看向他,也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望着那个看上去格外狼狈的男人,目光空洞,似乎透过眼前的一切,看到了另一个人。
又在怀念景止了吗?鱼丸的鼻头有些酸涩,慢慢把捂着耳朵的双手放下来。
他不是不知道素时此行的目的,但也曾抱着一丝丝希望——流转的时光与路过的风景,也许可以帮她忘记他。
可是,她没有。一个与景止只有些微相似的身影,就能让她陷入回忆。
景止,是鸩毒啊……
“鱼丸,你待在这里,我去看看。”素时突然一拍鱼丸的肩膀,便大步向前走去。她的心微微加快了跳动,震得胸腔一阵一阵闷痛。
走到近前,她蹲下身朝那小丫头温柔地笑笑:“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哭花脸了呢?”
小丫头哭声稍减,抽抽噎噎地看了素时一眼,大约是觉得她面目温和,便举起右手来,道:“蝶……蝶蝶死了……”
素时顺着她的手望去,见那蝴蝶已经被残忍地分尸了。她抬眸望向那年轻男子——直到此刻,她才敢这样极近地看上一眼。
那人的确不是景止,也不是乘虚,不是与他有关的任何一个人。
素时微微松了一口气,胸口却越发闷痛起来。她重新低下头,看向小丫头。
小丫头已经不哭了,怯生生地望着她,伸出肉乎乎的左手摸向她的脸:“姐姐,我不哭了,你也别哭……”
她看上去是要哭了吗?素时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向她微笑:“好,我们都不要哭。”
年轻男子微微缩了缩脖子,整个人显得更加畏缩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说:“啊,那蝴蝶,我还你吧……”
他说着,右手掐诀,一道白光从指间射出,罩在小丫头手中的蝴蝶之上。那蝶振了一下翅膀,竟重新活了过来。
“妖……妖怪!”小女孩尖叫一声,再不敢碰那蝴蝶了,转身就要逃走。年轻男子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怔在原地不知所措。素时反应极快,将那小女孩一把抱住,道:“别怕别怕,有姐姐在呢!”
小女孩喘息了一下,紧紧扒住素时的衣襟。素时的声音很软很和缓:“他不是妖怪,是神仙呢。用的也不是妖术,是仙术。你看,蝶蝶活过来了,又可以飞高高了,对不对?”
小女孩眨巴了两下眼睛,点了点头。素时悄悄松了口气,又柔声叮嘱:“不过呢,大哥哥是仙人的事不能告诉别人,否则仙术就没有用啦。”
“嗯嗯,不告诉别人。”小丫头乖巧地点点头。
坑蒙拐骗,她全做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站起身看向那个黑衣男子,他也看着她,看着看着,眼眶居然湿润了。
哎?!
“多……多谢姑娘你救了我。”一炷香后,三人坐在了早点铺油腻腻的长条椅上。黑衣男子一口包子一口豆浆,还混着几滴眼泪。
“我已经好几十天没怎么好好吃过饭了。”他缩着脖子哽咽。
“是啊,今天要不是素时姐姐,你准被人当成妖怪打死!”鱼丸小声嚷嚷。
男子低下了头。素时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法术?”
“我……我名地锦,是……修仙之人。”
素时和鱼丸对望了一眼。鱼丸皱了皱眉头,闭目十分用力地感觉了一下——果然,这男子身上有着丝丝缕缕几近于无的仙力。
鱼丸很早就有些怪异的灵识。素时一直记得,昔日景止替她治手,施展障眼法时,众人之中唯有鱼丸有所察觉,想从梦魇里挣扎醒来。乘虚一役后,鱼丸便仿佛被彻底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那种感觉更加直接而强烈。
她不知这意味着什么,心中时有隐忧。但鱼丸很高兴,说自己总算能帮上姐姐的忙。
——果然是修仙之人吗?素时以眼神问道。
——嗯,没错,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鱼丸以眼神答道。
他们二人重新望向地锦,目光中都带上了几分疏离与警觉。地锦有些莫名地眨了几下眼睛,慢慢低下头去。
“这些包子你慢慢吃着,姐姐,我们走吧!”鱼丸开口,站起身来。素时点了点头,摸出一锭银两放在男子面前。
“江湖救急,不必放在心上。”她平淡地说了一句,走向早点铺的老板,“老板,结账。”
“哎!”老板应了一声,脸上堆着笑,“看几位这是去边城的吧?”
素时一怔,并未回答,只是笑道:“为何这么问?”
“嘿,自然是边城之中有大事了。这几日来,经过我们这镇子的,十个里至少有五个是去边城的。”老板卖了个关子。
素时心中一跳,继续问道:“不知是什么大事?”
“那守城大将秦业秦将军,姑娘可知?对咯,便是他那个貌似天仙的女儿,后日便要大婚了。”
秦凰,大婚?
素时微微一怔,嘴角不由得噙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故事里的人真的变得触手可及,而那个讲故事的人却已经不在,何等讽刺!
“秦凰姑娘要大婚了?和谁?和谁?”鱼丸瞪着一双大眼睛,急吼吼地问道。
“是邻城的一位年轻副将,英挺勇武,跟秦小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几位此去,刚好能看到这次盛事。咱们这镇子离边城已经不远,几位顺着大路走,半个时辰便可到了。”
素时点了点头,谢过老板,与鱼丸启程,向边城而去。她走出几步,便警觉地悄悄回头,想看那个叫地锦的男人有没有尾随在后,却见地锦依旧坐在包子铺里,动作文雅地吃着包子,垂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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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果然,他们行了小半个时辰,便隐约可见古旧城墙的轮廓。那些铅灰色的墙砖一路向上延伸,看上去威不可侵,古朴森严。城上有几个人影,大约是守城的兵卒。再走近些,却可听见丝竹之声,素时心中好奇,凝眸望去,却见城墙之上,数名兵卒之中,还站着一个着素色衣裙的女子。
日光倾城,照了她一头一身。光影灼灼,竟有几分让人不敢逼视。素时微微眯了眯眼睛,见那女子身姿挺拔窈窕,长发高高束起,眉目十分清丽。那杏眼、桃腮、朱唇,却配着一双英气的剑眉,让她于清丽之中又多了几分英勇气魄。这两种似乎矛盾的气质十分融洽地凝于她一身,素时不由得感慨——绝代佳人,莫过于此。
女子素手竖持一支竹笛,正在吹奏。那悦耳却又带着阳刚的乐声,正是由此而来。
素时静静听了一会儿,只觉笛声清雅,却有金戈铁马之声,恍惚可见“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沙场景象。她心中涌起一个名字——秦凰。凰者,百鸟之王。歌以咏志,这女子的确当得起这个名字。
故事与真实,虚妄与触手可及,一瞬间交织在一起,素时恍惚间仿佛回到了昨昔。
景止,我终于见到了你故事里的人……眼前依稀是一茶棚、一清茶、一男子。他声音清澈,轻声讲着故事:“在很远很远的东方,有一个富饶的国家。在它的最东边,有一座边城,守城将军秦业生有一子一女。女儿秦凰格外美丽,还擅吹笛、弹奏箜篌……”
素时的眼睛渐渐湿润了。
笛声渐停,那女子放下手中笛,望向远方。城墙上的风拂过她的裙摆,拂过她乌黑的长发,而她岿然不动,背脊挺得直直的。这个弱小的女子,终于与故事里的形象重叠起来。
那一场大战,父兄皆不能上阵。文雅的秦家大小姐,替父出征,百死不悔……
“阿凰!”一声轻唤,自城墙另一边传来。素时循声望去,却见一个英姿飒爽、穿着银盔的年轻将军,正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他生得十分英俊,阳光照在那盔甲之上,明晃晃地反射出光晕,恍如天人之姿。
秦凰看向他,脸上微微一红。那年轻将军竟也脸红了,爽朗一笑,只道:“你的笛子吹得真好听……”
城楼下早已聚了不少人,皆笑着看着这一幕。那二人虽相隔了半丈之远,可彼此间的绵绵情意、无限柔情,却是连瞎子都看得出来。
素时听到身旁有人说道:“这位苏小将军,就是秦小姐未来的夫婿了……”
“男才女貌,将门一双英雄儿女啊……”
日光倾洒,她心中却突然涌起无边的凄凉,掌心微微沁出冰冷的汗。
“阿凰,你的笛子吹得真好听……”这句话,她依稀记得有谁也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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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护住了她的城池与父亲,许诺她三个愿望。它从来没有忘记过秦凰,没有忘记过八年前的约定……可是,它是一只妖。
素时转头望向鱼丸,声音平静地道:“我们走吧。”
这是一个故事,她是一个故事之外的人。她走进故事里,只为了寻找变成妖的方法,不该为故事本身而感到哀伤。否则,她也许会失去目标与方向。
素时如此暗暗告诫自己。
二人进了边城,已是正午过后。城内张灯结彩,百姓都是一派喜气洋洋。也是,外敌不扰,家国安定,这场盛世大婚自然是喜上加喜。素时想着,嘴角竟不自觉扬起一个微冷的笑容。
鱼丸轻轻拉了一下素时的袖子:“姐姐,我们到了。下一步要怎么做?”
素时四下环顾,便看到了不远处的将军府,她淡淡一笑。
“想办法接近秦凰。”
秦将军府的总管姓伍,说是总管,实际手下也不过两个小厮、一个丫头,并一个厨娘。老伍头见一个清秀少女带着个少年前来拜访,初时以为是上门打秋风的,本要拿些食物打发了。谁知少女言辞文雅,笑意盈盈,从背包里取了些茶叶来给他看过。老伍头也算是个喜茶之人,这一闻便知,这是他生平仅见的好茶。
“姑娘这是……要售卖?”
素时笑道:“您误会了。我是过路之人,听闻后日便是秦小姐的大喜之日,这些茶叶是想送给小姐,以宴请宾客之用的。若是不够,小女子会些炒青之术,也可提前再准备些。”
老伍头十分高兴,又觉素时言谈举止让人如沐春风,便起了给小姐引荐的心思。他道:“这茶叶我先收下,姑娘的心意,我代小姐谢过。只是府中在做出嫁的准备,小姐近日也忙得无暇分身。这样吧,姑娘住在何处?若小姐有意致谢,我派个小厮去寻姑娘倒也便利。”
素时闻言笑道:“我瞧左近有个‘长安居’,很是干净的样子,离将军府也不远,便准备投宿在那里。”
老伍头点了点头,收下了茶叶,客气地送素时出了府。
素时带着鱼丸去投宿,照旧要了两间客房。夏日的午后阳光充盈,二人用完饭后便面对面接二连三地打起哈欠,遂相视一笑,索性各回房间小憩了半个时辰。虽然困意阵阵,素时却睡得极浅。一个念头始终在她脑海盘旋,让她无法沉睡——景止要她寻找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似梦似醒间,耳边突然传来呜咽的风声。素时心中一凛,立刻睁开眼睛——她记得自己睡前已将窗门紧闭,为何会有风声?她披衣坐起,望向窗户,那里果然已经不知何时打开了半扇。
素时心中一紧,立刻跑去开了门。听到外头人声喧哗,她方觉心中微定。
“姐姐,怎么了?”鱼丸正巧开门出来,见她脸色有异,急忙问道。素时回答:“有人进了我的房间,不过我没有受伤,也没有感觉到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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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丸一怔,立刻撒开腿冲进素时的房间,左右翻找,叮当作响。素时跟着走进去,也将房内可能藏人的地方仔细看了一遍——没有,哪里都没有。
到底是谁,来做什么的呢?
她坐到桌前,正要倒杯水喝眸光流转间,突然定住。
她看到了!
桌上,用茶为墨,清清楚楚地画着一只惟妙惟肖的狐狸。
狐狸下,是一颗心的形状。
那是甲骨文中的“心”字……
素时猛地站起身来,急促甚至仓皇地在室内巡睃。鱼丸察觉到了不对劲,立刻过来拉住她的袖子:“姐姐,怎么了?”
素时如梦初醒。他不在这里,自己不是已经找遍了吗?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他还身陷囹圄,还在等着她……
素时心急如焚,逼着自己平复情绪,盯着那个“心”字拼命思考。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神……妖……妖心……妖心!
素时突然浑身一颤。要在这个故事里做些什么,她一瞬间有了答案。
一旁的鱼丸一直小心地看着她,见她神色有异,终于忍不住问道:“姐姐,怎么了?你好像……”
她好像快要哭了。
素时抬眸望向鱼丸,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浮着一层浅浅的悲伤。她轻声问道:“鱼丸,我为一己私欲,去伤害一个无辜之人,是不是很残忍?”
鱼丸怔住。他想起太奶奶那张道道褶皱像年轮一般深刻的、让人不寒而栗的脸。她便是为了一己私欲,伤害了素时,伤害了景止。鱼丸张张嘴,想讲些学堂里夫子教授过的道理,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原来,道理是讲给与己无关的人听的。真的在乎、真的喜欢,何妨毁天灭地,何妨倒转乾坤!
“我曾经对你说过的,姐姐。就算你要逆天而行,我也支持你。这不是玩笑话。”
素时看着一脸笃定的鱼丸,轻轻笑了。她的目光穿过窗棂,似乎望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是啊……就算要逆天而行,我也必须这样做……我的世界里,没有众生,只有一个人而已……”
鱼丸口中有些发涩。他静静地看着素时,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念头。
姐姐,你尚未成妖,却已然有了一颗妖的心。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年轻的小厮走到房门前,见门开着,便十分有礼地避让到一旁,自报家门道:“我是秦府的小厮。我家小姐想见姑娘一面,当面致谢。不知姑娘是否方便与我去一趟?”
素时的声音十分平静:“好,有劳稍候。”
她重整衣衫,目光坚定,带着鱼丸向秦府而去。
夏风轻柔,灿阳如火。素时却恍惚觉得有寒冰在胸,冷得想要颤抖。她知道的,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她必须这么做,必须……耳边恍惚传来景止温柔的声音:“你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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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怕——她在心中无声回答,纤手握成了拳头。
小厮将他们二人引进府中花园。虽是夏季,园中却也花团锦簇,明媚鲜妍。
那茉莉、玉兰等花争奇斗艳,倒像是要吐尽最后一丝残香一般。路边还有几株极红极艳的夹竹桃,生机勃勃,颇有野趣。两个少女正站在花丛中,其中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声道:“小姐,这夹竹桃生得真好,不知能不能染指甲……”
素时走上前一步,盈盈笑道:“夹竹桃有毒性,不如用凤仙花做蔻丹。”
花丛中的两个少女循声望来,为首的一个清丽绝俗又带着勃勃英气,正是城上吹笛的少女秦凰。素时敛衽屈膝,行了个礼:“秦小姐。”
“啊,你便是那位送了茶叶来的姑娘吧。”秦凰性格十分爽利,当下笑起来,伸出双手拉住素时,仔细端详了片刻,“真好,容貌也好,性子也好,又会炒青。老伍说,你的茶叶是极好的。”
素时一呆,脸却突然红了起来。因与爷爷开茶摊,讲的却是些好妖的故事,她生平除了鱼丸之外几乎没有朋友,更没有女性朋友。秦凰如此热情亲切,她实在不习惯,一时便手足无措起来。
秦凰却笑了:“这才是个姑娘家的样子。”一旁的小丫鬟也笑道:“方才那四平八稳的模样,倒像老太太……”
秦凰啐了她一口,笑着看向素时:“姑娘莫怪。”素时便也跟着笑了,她自己也知道,听过那么多故事,自己的心已经苍老。所以,她才能冷静理智,才能跳脱于故事之外,看着那些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秦凰看着素时那明亮的眸子渐渐变得深沉,嘴角的笑容也慢慢收敛了下去。
她不由得一怔,轻声唤道:“姑娘?”
“秦小姐,”素时看向她,目光恳切而坚定,“我有些话想单独跟你说。”
秦凰明显愣了一下,倒也立刻点了头,示意小丫鬟退下。
两个少女相对而立,在那艳阳下、百花中,却不知不觉间,染上了几分肃杀之气。
素时先开口问道:“秦小姐,我想问问你,可还记得‘辛’?”
“辛”这个名字乍一出口,秦凰身子微震,目光凌厉地望向了素时:“你怎么知道?!”
唯有自己能看到辛,为什么她会知道?!
素时浅浅一笑,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倾身折了一朵路边的夹竹桃,右手拈着,盈盈笑道:“此花艳丽,久开不谢,却有剧毒,人、畜误食能致死。但其叶与茎皮可制药,为那垂死之人刺激心脉,救人复苏。依靠饮鸩止渴、毒入心扉而起死回生,是不是有些可笑呢?”
秦凰似有所悟,再看向素时时,眸光里已然多了几分郑重:“姑娘,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为什么而来。”素时望向秦凰,声音有一丝清冷,“秦姑娘,实不相瞒。我想要的,是‘辛’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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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凰眸光一冷,猛地从腰间拔出匕首,艳阳之下一道寒芒闪过,抵在了素时的脖颈间。秦凰冷冷道:“姑娘,你既知前尘往事,必定也知道,‘辛’虽是妖,却救过我的性命。你觉得,你要害它,我会不会答应呢?”
鱼丸一直站在素时身后,见她有危险,本能地就要上前相护。可他刚刚跨出一步,便听见素时的声音响起——无一丝波澜,无一丝畏惧,只有淡淡的笃定与轻嘲:“你会答应的。”
鱼丸僵在了原地,他怔怔地望向素时,恍惚觉得姐姐变了,那个曾经温柔善良、开朗乐观的姐姐,似乎渐渐长出了一颗妖的心脏,强大却又冰冷。
为什么会这样……
鱼丸的目光低垂,突然落在素时垂在身侧的左手上。那十指纤纤,皆抠在掌心中,竟还在微微颤抖。
姐姐……鱼丸突然很想哭。姐姐没有变,她只是在故作勇敢,故作坚强。把她硬生生逼到这一步的,是景止啊!是那个妖!
这是第一次,鱼丸心中浮起了一层浅浅的恨意。
素时抬起那只颤抖的手来,将那夹竹桃递到秦凰面前:“秦姑娘,你如今的一派平静安详,就如这夹竹桃一般,是在饮鸩止渴。奈何你太过天真,从未深思过其中道理。”
秦凰怒极,嘴角反倒扬起了一丝笑。她本就是将门之女,虽文雅风华,却也不惧刀口染血。她将手中匕首往素时脖颈处送了送,素时那白皙细腻的肌肤便被压出一道血痕来。秦凰薄唇轻启,声音如寒冰:“好,那我便给你一次机会,说吧,我为何要助你害死我的救命恩人?”
这个夏日过得实在有些飞快。当夹竹桃开得最盛的那日,秦凰的大婚也如期而至。将军府内张灯结彩,触目可及都是鲜艳的红。红灯笼,红布绸,大红鞭炮噼啪作响,孩子们欢笑阵阵。全城的百姓都来道贺,无一例外都穿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男的聚在一起拱手问候,女的凑成一堆说着家长里短。到处都是叽叽喳喳、欢声笑语,当真十分热闹。两个小厮在将军府门前一一致谢,并送些厨娘准备好的吃食给大家。遇到城中有头有脸的或与将军府打过交道的来拜访,小厮们则恭敬地请进府内。
府内在正厅与正厅外头设了两处宴席,一共五桌,都装饰着红布,放着小坛的桂花酒与花生米等几个凉菜。眼下时辰未到,只稀稀落落坐了几个来得早些的客人。
其中靠外的一桌上,一左一右坐了两个男子。年纪大些的姓蔺,是本城当铺的老板,素来与人不睦,背地里人人喊他“蔺啬”。蔺啬虽也算是家财万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却只能眼巴巴瞅着别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自己倒像个被晾在桌上的凉菜一般。
这位蔺老板眨巴了几下绿豆眼,便立志要做个值钱的“热菜”,目光瞅向了这桌上坐着的另一道“凉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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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子年纪二十许,剑眉星目、鼻直口方,看着倒是一表人才,只是铁青着一张脸,倒像是人人欠他千两万两的模样——蔺老板心里“啧”了一声,难怪没人敢上去招呼。再看他身材,生得十分高大,膀大腰圆,一身的腱子肉,瞧着就是扛重货的一把好手。
蔺老板如此这般暗暗盘算着,便欲起身去打个招呼。却见那男子突然身子前倾,从桌边放着的一摞碗里取了个大海碗放在自个儿面前,一只手轻轻松松提起了酒坛,那色泽清透的酒液便源源不断地流进了碗里。一碗见满,男子放下坛子,端碗仰头,一饮而尽。
蔺老板都吓呆了。这这这……这可是长乐居的酒啊,一坛值……不对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大喜的日子,一个壮汉如此喝闷酒,怎像是来拼命的?
蔺老板混迹商海二十年,自诩看人一看一个准,又陪着婆娘听过不少你侬我侬的唱曲,于是便瞬间脑补了一个将军之女大婚,爱慕她的无名小卒伤心醉饮的戏码。不对不对,若是无名小卒,怎会被请至内府?难不成是混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