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室内一双璧人,如鸳鸯般交颈而欢,至此终年,再不相离。
这是景止的故事,真正的结局。
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
暗夜月光,幽深黑海。素时抱膝坐在海边,听着阵阵浪涛击岸声,俯首而望。不知名的鱼儿在水中游弋,自由自在。
她轻轻唤了一声:“鱼丸……”
这是许多日日夜夜里,她最常说的两个字。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这里,便是鱼丸的出身之地吧……素时伸出一只素手,轻轻触了一下北海的海面。她想象着鱼丸为鲲时的模样——他应该是一条很大很大的鱼,大得像一座小小的海岛。他整日整日地待在这里,或者沉在水下,或者翻着肚皮仰面躺在水上。有一天他抬起头来,望向天空,突然羡慕起了展翅翱翔的飞鸟。于是他心念一动,肋生双翼,竟真的飞了起来。
素时想着想着,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鱼丸……”她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眼眶中有些润湿,“为什么……要让我忘记你?”
升仙台一场事变,她跳了下去,而他付出了全部神力,换回她的生命和尊严。他不忿于景止不珍惜她,于是将她记忆里的景止抹杀了,同时抹杀的,是她心中的爱意。
她畏惧去爱,抗拒去爱,她的心不再为景止而动摇、疼痛,也不再为景止而欢喜、快乐。
这是鱼丸的诅咒,也是鱼丸的祝福。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可是,当她看到景止的眼泪滴落在花蕊上时,她感觉到自己的心里也开出了一朵花。许多回忆像密闭雨林中透进的稀疏日光,慢慢照亮了那些暗黑的角落。
她与景止的记忆渐渐变得清晰,可随之而来的,是与鱼丸有关的往事开始渐渐模糊。
是何时呢?她遇见那个少年。他喜欢吃什么、穿什么、说什么……她怎么开始记不清了?
素时的胸口涌上一阵痛楚,眼前渐渐变得模糊起来。那白皙的少年脸颊,那摇头晃脑吟诗的姿态,那小小的、护在她身前的身影,都渐渐淡去。
她忽然站起,一丝神力注入无垠北海,立刻消失不见。她不死心,又一丝神力向北海而去,却仿佛一滴清水落入汪洋,未曾激起半点波澜。
天地造化之间,神力也是如此渺小。
素时怔了一会儿,抬足向大海走去。海水没过她的脚背,一点点濡湿了她素白的裙角。而她毫无所觉,依旧静静地向大海走去。
海水渐渐淹没了她的胸口、修长的脖颈与小小的白皙的下巴。她没有停下,继续向前走去。
冰冷的触感一下涌进她的身体里,耳边,终于依稀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姐姐……”
素时怔住了。
“姐姐……你来了……”
她在水中艰难地伸出手去,伸向一片黑暗的虚空。那里,似乎有一尾银白色的鱼儿在轻盈地游动。
“姐姐,是我……对不起,因我不愿再让你涉及情爱受苦,才拿走了你的记忆。可如果有一日,你再一次爱上景止,那我便彻彻底底认输了。我会把拿走的记忆全都还给你……”
那声音渐渐低下去,仿佛隐隐带着哭腔:“至于我……姐姐,我会让你忘了我,让世间所有人都忘了我……我舍不得,真的好舍不得啊……”他似乎吸了吸鼻子,“姐姐,我终究是自私的,舍不得让你一下就忘了我,还是一点一点忘记吧……请不要为我感到愧疚,不要为我难过……我自然希望你能永远记得我,可比起这个,我更希望你能毫无愧疚地、幸福地活着……”
素时想摇一摇头,却无法动弹;想张一张口,却说不出半句话来。她眼前的鱼儿越游越远,向着无尽的黑暗游去。
素时一动不动了。
海水波动,一缕朝阳冲破重重夜色,终于抵达人间。旭日初升,又是新的一日,三界中的万物生灵由沉睡中苏醒,海上的渔夫们开始了忙碌的生活。
近日海上风大,浪头一个盖过一个。虽然危险,可为了生计,人们还是不敢有丝毫懈怠。年轻的渔夫驾船随波逐浪,一网下去,恍惚地揉了揉眼睛。那水面之下,似有珠玉般的光泽。他急忙大声呼唤着阿爸,船上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渔夫探身瞧来,也吃了一惊。
“阿爸,我瞧瞧去,定是有什么宝贝!”年轻人说着,便将船摇了过去。靠得近了,却见那波涛之中浮着一个白衣女子,他心里刚刚“咯噔”一声,随即便被那女子的容貌吸引。
这女子肌肤如玉,眉目如画,他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年轻渔夫只觉得自己满目生花,几乎要晕过去。他心里生出无限悲凉——这样一个绝色美人,怎会溺毙在这北海之中?难道当真是红颜薄命吗?
他想着,定定心神,又向那海中的女子望去,想着要如何将她捞起厚葬。可这一瞧不要紧,他竟见那女子极长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漆黑如墨,流转着世间异彩。那渔夫一屁股跌坐在地,口中喃喃道:“神女……神女……”
素时静静地仰面躺在海上,望着浩瀚天穹,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被生生剜走,又仿佛有什么重新注入心田。她看看周遭,一股极强的神力萦绕在身躯四周,令她免受海水侵袭。
素时坐起身来,仿佛坐在自家柔软的**。她看向那年轻的渔夫,对着他轻轻微笑。
渔夫只瞧了一眼,竟是再不敢看,只讷讷地低着头伏在地上:“神女,求您保佑,北海风调雨顺……”
素时温和一笑,指间一道神力洒出,那北海上的飓风竟立刻消散。海面平静,如一块琉璃镜面。
那年轻的渔夫大喜过望,又叩了首,一迭声道:“多谢神女!多谢神女!既能风调雨顺,这一次出海我们定能大获丰收。若能收得江珧柱、海参、鱼翅种种,便是最好。就算只是寻常鱼虾,做成鱼丸虾丸,也能卖个好价钱了。多谢神女!”
素时轻轻“嗯”了一声,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她望着茫茫江海,突然眉心一蹙。
那年轻渔夫还在絮絮说着:“近一个月来也不知怎么了,这海上日日都是大波大浪,我爹说,只怕是有什么邪祟兴风作浪……”
他说着话,抬头望向面前的神女,却顿时愣在了原地。刚才神女所在的地方,竟是一片幽深大海,再无那清丽绝俗的身影。
素时一路向北海之外飞去,心中不由得惊疑慌乱起来。北海实在太大,形成了极强的屏蔽结界,她身在其中,竟不知其外出了这么大的变故。那掀起巨浪的不是什么飓风,而是极强大的妖力。连北海都有妖力流进,那人间……该是个何种模样?
那些上仙又该如何应对?景止呢?
想到“景止”二字,一股久违的情愫涌上心头,似喜似悲,似嗔似怨。可抽丝剥茧,个中滋味,却都不过是两个字——思念。
她思他如狂。
素时加快速度,飞出茫茫北海,眼前是一座绿野平原。正是草木旺发的时节,可那里青草焦黄、湖水浑浊。她仰头一望,天空也仿佛被灰色的雾霭笼罩,一片朦胧。
她眉心一皱,闭目感受着风中的气息,却忽觉一阵细弱的妖力自身后传来,立刻回过头去。
身后,草木一分,一个戴着兜帽的女人走了出来。她低着头,神情有些畏缩,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素时一眼望去,竟觉得十分面善,不由得轻声问道:“你是……”
“神女大约不记得我了?”她说着,衣服下摆稍稍卷起。素时瞧去,竟是条毛茸茸的尾巴。她一下想了起来,道:“是你……”
那个春风拂面的清晨,那个来讨要一杯茶的猫妖,那个尾随而来的风华男子……素时心中一软,声音也变得轻柔起来:“我记得你。”
猫妖似乎十分高兴,尾巴尖儿都绷直了:“神女昔日对我有一言之恩,我一直铭记在心,昨日嗅到风中有神女气息,因此立刻赶来。”
素时连忙问道:“你来寻我可是有要紧之事?”
“不错。我是想来通知神女,三界如今大乱都是因升仙台所致。”猫妖急急说道,“近日三界纷纷传言,升仙台不渡妖,只渡人。之所以如此,与当年修筑的大神无关,却是仙人们从中捣鬼。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仙人们故意引诱妖类跳下升仙台灰飞烟灭,这是要将妖类斩草除根啊!若真是光明正大地打上一架,妖类并不畏惧;可这样阴损地设计陷害,却实在让我等无法咽下这口气。”
素时心中一惊,她最最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可那日升仙台上,知道个中秘辛的只有仙人们,是谁将这件事公之于众的呢?
她心中没有头绪,连忙又问:“如今怎么样了?”
“昔日神女为妖时,曾一怒之下放出百妖。”猫妖开始类比。素时忆及往日之事,不觉有些触动。昔日她为妖时,他为仙,她放出百妖不过是为了有个名目死在他手中,好让他不被其他仙人小觑。她又岂敢当真霍乱人间?
“那一次仙人齐心协力,将百妖重关于锁妖塔中。只是这一次,与那次却是不同。妖类之怒,直冲云霄。更有妖中能识文断字的,写得一篇檄文,更令群情激愤,势要与那些无耻上仙们拼个你死我活。如今众妖已打到各个修仙门派去了,只怕是……”
只怕是,再也无法轻易收场。
道法山,道法门派。
道法山当真一座仙山,巍峨高耸,直入云霄。一道人影凭仙力纵身而上,身姿轻盈。直奔到山腰,那人方才驻足停顿,抬眸向上望去。
山顶之上,云环成带,有一处天然建筑,便是道法门派两位上仙闭关所在。
错了,已不是两位,是一位。一衾,已经殁了……这人略停了停,继续直上,站在那建筑跟前,却见那建筑紧闭的大门豁然洞开,一袭白衣的乘虚走了出来。
乘虚亦未料到会在此处遇见此人,不禁吃了一惊:“清河?”
这人虽端着上仙架子,奈何尖嘴猴腮,其貌不扬,正是昔日将他挫败两次的清河真人。
想起那两次大败,乘虚便心中暗恨。一次是清河使诈,一次是景止窃走了仙力……想到这里,乘虚脸上堆起淡笑。他便是这样,越是生气,越是笑容可掬。
“乘虚上仙好涵养。”清河拱了拱手,笑着道,“人间仙界已经乱成这样,你还能闭关不出,继续修炼。”
乘虚冷眼瞧他,并不答话。昔日被鲲压制住了仙力,事后一点点恢复,他自然小心谨慎了许多。他早听弟子说妖类即将打上本门,因此闭关打坐,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好,方才准备下山。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下山见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眼前这个宿敌。
“你此刻来找我,所为何事?”乘虚冷冷问道。
“我怕你与妖类一役,就此身亡。那输给我两次的屈辱,便永远无法洗脱。”清河表情淡然,说出的话却十足恶毒,乘虚脸上神色陡变。不过片刻,他又微笑起来:“哦?看来清河真人是要与我真刀真枪打一架咯?”
“真刀真枪”四个字,他咬得很重。
清河微微一笑,背后长剑忽然化为一道幻影,向乘虚兜头击来。乘虚见状立刻后退一步,也不废话,迎面而上。二人过了几招,乘虚不由得心中暗惊——怎么会这样?清河的修为何时到了这种地步,竟似强大了两倍不止?自己竟不是清河的对手!怎么会?!怎么可能?!
乘虚惊怒交加,一时不察,竟被长剑刺中,划开了脸上皮肉。这一剑也划开了他脸上堆砌的笑容,那笑容不再慈和,却变得阴气森森。
“乘虚,你我相识一场,总是要让你做个明白鬼才好。”清河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面铜镜,拿到不停喘息的乘虚面前,“你瞧瞧这个。”
乘虚恨恨望去,却顿时愣住。
镜中,是他自己。
镜中那个乘虚,不再气度雍容,不再笑容慈和宽容。他饮醉了酒,站在道法山清池边,脚步虚浮。几个门中弟子站在他身边,静静瞧着,却无一人上前。
乘虚的眼睛眯了起来——他记得,那是在将景止推下升仙台之前。他步步设计,请君入瓮,令素时当真走上了成妖的道路。想到告诉景止时他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乘虚便觉痛快,故那时多饮了两杯酒。
镜中的乘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向着清池做出推搡的动作,一边推一边大声道:“狐妖景止!我要将你推下升仙台!推下升仙台!”
乘虚看着铜镜,脸色一阵发白。他喃喃道:“怎么会……”
清河向铜镜示意,镜中乘虚背后出现了一抹玄衣银发的身影。
“师兄……”
“正是。”清河道,收起了铜镜,“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瞒得住人?那日酒醉,你便通通说了出来。日后天下都知你是故意将景止推下去的,妖类发难,自然会先拿你开刀。”
乘虚一张清秀的脸上神色瞬息万变:“所以师兄才会……”
“不错。所以你师兄才用毕生仙力替你救回景止。毕竟悠悠之口,那是防不住的。乘虚啊乘虚,害死你师兄的人,不是什么景止,而是你自己啊!”
乘虚呆若木鸡。他想起那一日在道法园的抄手游廊,与一衾的一番争执。师兄说“你错了”,他不肯听……
他想起升仙台上,师兄的话——“升仙台不渡妖类,已经不再是秘密。如今,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升仙台,景止将会是压垮妖族耐性的最后一根稻草……只有他升仙,这三界才能暂免劫难,这世间生灵才会免遭灾祸……”
师兄不光光是为了三界,为了苍生。师兄是为了他……他害死了师兄,害死了这世上唯一对他好的人……乘虚踉跄了一步,坐倒在地。他脸上的剑伤不断冒出鲜血来,身子抖如筛糠,双手不住颤抖。
清河似是还觉不满意,淡淡吐出最后一句:“乘虚,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其实……我清河不是仙,而是一只妖。你昔日输给我,今日又输给景止。乘虚,你当真可笑,赔上这世间最在意的人,赔上百年修行,赔上一生清誉,可还是样样输给了妖!”
乘虚望着清河,双眼空洞,终于吐出一口血来。他突然仰天嘶叫一声,绝望地转身御剑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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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天地,何处是归途?
哪里都不再有师兄,哪里都不是他的归途。
他追求了百年,执着了百年的,究竟是什么?
清河站在原地,望着乘虚的背影,脸上勾起一抹笑意,再不是那獐头鼠目的模样。他身形一晃,变作个俊美的白衣公子。与此同时,手中的长剑闪出一道灿光,幻化做一个人形,立在他身侧。照那个人的形容相貌、猥琐气质,他才是真正的清河真人。
“高,实在是高!”刚由长剑变回本人的清河眉眼都挤在了一处,“想不到,您如此熟悉乘虚,如此善于洞察人心,竟用三言两语便让他方寸大乱……只是不知,高人为何要装作小老儿我?”
“因为输给你,是他最不能忍受的。”那白衣公子说道。
“那又为何诓骗他小老儿是妖?”他清河堂堂一个真人,乃是根红苗正的上仙好不好?!
“乘虚一生信奉于仙定胜妖,你说,若是知道了自己三次输给了妖,岂能不愤恨癫狂?”那白衣公子淡淡瞥他一眼,“就算辱了你的名声,知情者除了一个已经疯了的乘虚,还有谁?”
“呵呵……”清河干笑了两声,心里对眼前这位脸很白、内心很黑的公子越发忌惮,“那个……不知您和乘虚有什么深仇大恨?竟到了……”要逼疯他的程度。
“素有近怨,更有远忧。”那人答道,“将来若有一日我与我的心上人失去法力,乘虚只怕不会放过我们。没有办法,我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清河不明所以,却留意到了“心上人”三个字,又见那人端肃的脸上几不可见地掠过一丝柔情,心中不由得暗暗纳罕。见那人不像要继续解释的样子,他只好又问:“可这样一来,逍遥门派便没有上仙可迎战了啊,万一妖类入侵,又该如何抵挡?”
那人看他一眼,道:“这不就是你答应与我合作的目的吗?道法门衰败,清江门独大。”
清河只觉得那张脸上双眼仿佛洞若观火,不敢再说话。那人淡淡笑了笑:“你放心,我不会乱了这三界的。便如你所说,洞察人心……我总是知道她的心的,就算她心里没有我……”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转向清河,语气森然:“今日之事,你知我知。”
“自然,自然。”
“去吧。”
那白衣公子看着清河离去,转头望向了道法门派的琼楼玉宇。
道法门派内,已是一片金戈铁马。
阿袖手里的长剑剑身轻轻地抖动着,一张脸上早已没了分毫血色。耳边到处都是灵力相击、刀刃碰撞的声音,简直震耳欲聋。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身姿挺拔、温文尔雅,露出的半张脸如月般皎洁。这样一个人,怎会是妖呢?
阿袖手里的长剑顿时便有些斩不下去。男人的嘴角微微一扬,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手揭下了脸上面具。阿袖咽了咽口水,目光突然呆滞了。那面具之后,不是红粉,却是骷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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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袖尖叫一声,那骷髅已经凑到她面前。她来不及再举起长剑,只觉脸上一阵冰寒。
阿袖的眼睛直了,却突然感觉到一阵温热涌进心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她:“师姐!师姐!”
她睁开眼睛,便见一脸焦急的松香正抓着自己的手低声呼唤。阿袖脑中昏昏沉沉,下意识地向地下一望,却见那个半人半骷髅的妖类已经躺倒在地。
“多……多谢了,师妹。”阿袖喃喃道。
松香见她安然无恙,松了口气:“不是我,是地锦……”
阿袖虽在昏昏沉沉中,听到这句话心中还是一凛。地锦?那个最没用、最怯懦、最孱弱,他们连戏耍都懒得戏耍的家伙?
阿袖缓了口气,抬起头,环顾四周。道法门派的弟子们,有的在与妖类交战,却大多落于下风;有的却是干脆不战而逃,慌不择路。聂大师父长发披散,脸色已成乌青,却还在勉力支撑;阿苏师兄倒在地上,似是已经没了气息。
而她那个漂亮傲气的松香师妹,已然返身再次投入战斗。她衣衫脏乱,面孔乌黑,却全然不顾自己的模样,正在同几只青面妖兽打斗。她的剑招很稳,有聂大师父之风;而她身后,那个向来低着头、旁人连容貌都记不太清的地锦,则招招相护,体贴稳妥。
她像一棵树,他像一座山。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无暇说,也不必说。阿袖沉默地看着他们,只觉二人满面风尘,却又是那般光彩照人。
同她相熟的一个弟子正在慌张逃命,跑过她身边,脚步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个符咒来:“给,这个能暂且避过妖的耳鼻,你随我逃吧!”
阿袖接过,“唰唰”两下撕得粉碎。那弟子急得跺脚:“你疯了!”阿袖冷笑道:“你滚吧!逃你的小命去,孬种!”
那弟子自是想走,却又不忿于阿袖此刻的鄙夷,梗着脖子道:“你也别死撑了!连乘虚上仙都已经走了,你还能打个什么?咱们这些修仙之人,所为的不过是修成仙身、万事随心,又不是替天行道,斩妖除魔!”
他说完这话,旁边正在应战的两个弟子脸上立刻浮现动摇之色。阿袖气得脸色铁青,抄起剑便喝道:“动摇军心,无耻败类!我先斩了你!”
那弟子吓了一跳。他学艺不精,又是逃命之时,哪有胆气与彪悍的阿袖硬碰硬?见她真动了杀意,又那般辱骂自己,他心里也恼恨起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躲开了阿袖一击,左右环视,见一只妖力最强的千年蟾蜍精已将聂大师父逼得连连吐血,便飞快地向那方向跑去。
那弟子一下从蟾蜍精身旁跑过,阿袖持剑跟在后头,却忽觉一条极其黏稠的东西缠绕在她腰上,低头一看,却是那蟾蜍精的舌头。阿袖突然明白过来——那弟子有符咒,蟾蜍精瞧不见他,可自己……她心念不过转到这里,那长长的舌头突然化作凌厉的剑,一下穿透了她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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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松香一声凄厉的哭喊,远得仿佛相隔崇山峻岭。阿袖的身躯飞起来,像一只受了惊的雀鸟。
一双手臂将她轻轻托住,她最后所看到的是一截白衣,与一张精致到极点的脸庞。
她恍惚回到了昨日,去寻乘虚上仙的路上。阿苏师兄说起上仙要杀一人,却又吞吞吐吐,那时候,是松香接了茬吧?后来,后头那一张桌上茶盏落地,发出一声响。她回过头,便是看到了眼前这样一张脸。
那时,这张脸更娇媚些,更风流些。这张脸偶尔会入她的梦,在她心头泛起淡淡涟漪,不过她知道,那也不过是涟漪而已。
如今,她能再见他一面,真好……阿袖慢慢合上眼睛,没来得及再吐出半句话语。景止轻轻将她放到地上,无声叹了口气,随即抬起头,向着松香与地锦二人的方向送出一道仙力。
一记仙力将两只妖打飞出去,缓解了二人的压力。蟾蜍精眼见情势陡变,叫唤一声,众妖便暂时罢了手。
这一罢手,众人一瞧,方觉修仙门派死伤惨重。
松香急急奔了来,扶住阿袖的上身,伸手探去,却发现已经没了呼吸。
“师姐!”她不禁鼻子一酸,却又拼命将眼泪逼了回去。地锦沉默地站在她身边,以背抵挡着妖类看向她的视线。
“抱歉,地锦,我来晚了。”景止看向地锦,宛若清风般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歉疚。
“不,景止,多谢你来。”地锦真心诚意地拱了拱手,“道法门中之事,本与你不相干……”
而那一个相干的上仙,却早已溜之大吉了。
“不错……”那只硕大的蟾蜍精懒洋洋地叫唤了一声,“与你有何相干?景止,我不对你动手,是留你三分面子。昔日,你也为妖,应当能体会我等此刻的心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