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梁年年二人倚靠在树干上睡得深沉,刘楚君也侧倒在一旁,盖身的外袍滑落至手肘处。
本是万物沉沉的静谧林间,倏地从更深的丛林里惊起三两只飞鸟。
十五月圆日,暖黄的月色洒在这片广袤的山林之上,隐隐蒸腾而起的水汽绕在山间,渐渐团成了浓雾。
万物静籁时,沉睡中的刘楚君忽地紧蹙起眉梢。
随即,一丝极其轻盈的黑雾自其眉心迸出,如游蛇般在四周探过一圈后缓缓靠近杜芃芃,绕在她心口试探,埋在衣襟之下的锁囊似是嗅到了什么,隐隐泛起红光。
杜芃芃除了打盹时睡得香甜,夜里几乎都是为了适应小豆花的作息而不得不躺下养神,可那晚她却睡得格外沉。
她做了一个很缥缈的梦,梦里雾蒙蒙地下着小雨,周遭植被甚是茂密,在一片绿意盎然间落有一池清泉,雨珠自天幕而下,坠于池面惊起涟漪阵阵。
一抹鹅黄色的身影立在原地,茫然环顾间看到有身影独自走在湿滑的孤栈上,手握一把湛蓝的油纸伞。
靛蓝的绸袍遮盖住脚面,未着鞋履的双足仅在抬脚间露出趾节修长的足尖,隐约可见其脚下所经之处雨渍皆向四周避让而去。
她痴痴看着他,看着他走近,伞面轻轻抬起。万籁寂静中,他唇齿轻启,缓声道:“小蘑菇,你终于醒了。”
“你是……”那身着鹅黄色纱衣的身影小心问道,“那个美丽的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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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仙子。”
“那你是谁?”
那双眼睛很是清透,他含笑看着她,问道:“你忘了吗?三笼林,我替你遮过雨。”
“你是江舟公子?”小蘑菇疑惑着一双眼睛,说出口后又立刻否决道,“不对呀,你就是我在百谷灵泉见过的那个仙子,江舟公子不长你这模样。”
他晃了晃手中的伞应道:“我出不去这里,江舟只好带走我一丝灵识化作这把蓝纸伞。”
原来他说的遮雨不是指打伞的人。
小蘑菇理解了,但心中立刻又有疑问了,她续问道:“这里是哪里?你为何会出不去呢?”
“这里是九境天岭,至于我为何会出不去……”他顿了顿,弯眼笑道,“我也不知道呢。”
他自降世起,便有无数声音告诫他不可轻易离开此地,少有能出去的日子也是层层结界相绕。
在他的眼里,除九境天岭,天地皆是一片虚无缥缈的白,雾蒙蒙的,天界的仙音、人世的嘈杂,他可听却都不可见。
“无妨,无妨。”小蘑菇朝他跑去,躲在他的伞檐下,“我也刚修成这副身子,初来乍到,闯江湖嘛,咱俩互相多关照啊。”
察觉到眼前的身子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小蘑菇低头嗅了嗅自己,抬眼道:“怎么,我身上臭吗?”
从前在三笼林修炼时,每逢下雨,周遭未能修出灵识的蘑菇都会被雨水浸至腐烂,连带着她周身也会染上味道。
是以,她下意识便问出了声。
“不是。”他连忙解释道,“只是从前世间万物皆避让我,从未有生灵与我这般接近过,我虽还不习惯,但我很开心。”
他说着便重新往前靠了靠。
小蘑菇并未细想那话中有何含义,只乐呵呵应道:“那就好,江舟公子带我来此处前同我说这里有美丽的仙子,见你之前我觉得此处要数猫仙子最美,但你与她不同,我虽说不出来你哪里好看,但瞧着就是好,我可不能叫这么好看的仙子闻见我臭烘烘的。”
“我不是仙子,我叫蓝楹,按仙阶说的话,应该……”他笑着想了想道,“能唤上一声仙君吧。”
“蓝楹仙君?”小蘑菇恍然道,“对呀,仙子们也有名号,如此说来我也该为自己取个名字,否则大家总叫我小蘑菇,不妨哪天就被有心之人把我这朵仙菇摘去炖了汤呢,那么在我取名之前,你且先唤我作仙菇吧……”
影影绰绰的月色下,骤然一声枯枝断裂的声音响起,梦境到此戛然而止。
杜芃芃猛地睁开眼睛,双耳灵敏地捕捉着周围声音,她似乎听到有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远,于是一个挺身坐起,随手隐去腰间仙索,起身四处扫视一圈后,发现原本刘楚君休憩的位置空空如也。
“这小子又要搞什么幺蛾子?”杜芃芃疑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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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她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瞧去。正值子夜,浓雾四起,她隐约瞧见前方有个身影朝山林深处走去,于是抬脚便跟了上去。
四下黯然,杜芃芃越是靠近那个背影,越是觉得不安,她加紧步伐追了上去,在距离他三步远时,竟发现刘楚君身前有一只梦魇兽在引路。
这种兽一般在魔界较为常见,也偶尔有仙家会引自己的仙灵去驯化魇兽来做灵宠。
常规情况下,未被驯化的梦魇兽仅会吸噬人们恐惧且即将被遗忘的那部分梦境,但若是受到魔气侵袭,堕了魔的梦魇兽,便会不分好坏地噬夺人的全部记忆,乃至生灵。
而此时出现在杜芃芃眼里,正在引领刘楚君往山林深处而去的这只魇兽,双目黝黑,周身紫气迸发,全然没有一丝正常魇兽的灵动气,是只被魔侵的梦魇兽。
杜芃芃心下一惊,她从前在仙家手册上见过对这种魔物的解析,但如何对付这东西的术法,她临了竟半分也想不起来。情急之下,她下意识便喊道:“刘楚君,别跟它去!”
她话音还未落下,前方背影突然顿住,然后缓缓转过头来。
那张脸在朦胧月色的照映下,清俊冷冽,眉峰下的眸光空洞木讷,他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她所在的方向。
反应过来后,杜芃芃心下一惊,这小子能听见我叫他?
不是,他区区一双凡人的眼,能看见我?
她方才来不及思考,喊出口才想起刘楚君一介凡人,又如何能听见她的叫唤?
可现下这状况,刘楚君像是听见了她的声音才突然回头来,四目相对,着实让杜芃芃吓了一跳,竟生出想躲的心思。
但不等她有所反应,那只魇兽已经蹬着蹄子掉转过身来。
它漆黑的眼牢牢盯着杜芃芃,虽说那双眼睛怎么看都是黑的,但它周身骤然增多的黑紫雾气,也足够让杜芃芃知道,打搅了这畜生的好事,它要发怒了。
杜芃芃心想,许久未打怪练手,看来今日得露两手了。
她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刚撒丫子准备跑,那魇兽便飞扑过来,铆足了劲往她胸口一撞。
她的魂身犹如一片轻飘飘的落叶,倏地就往后腾飞而去,撞在一棵还算粗壮的老树根上。
天旋地转间,杜芃芃感觉胸口一热,自喉间涌上一丝血腥味,她坐地捂胸,小小地“噗”出一口老血。
想她从前也是受过千家万户供养的神仙,如今竟让一只畜生给撞了,这窝囊气她可忍不下。
此时此刻来了气,她便也不心疼那点钱了。
杜芃芃拽下腰间灵力充盈的灵囊,单手掐诀,引出两丝灵力来。
见杜芃芃要动手,那魇兽好似也不怕,摇着脑袋,蹬起蹄子,一副要再打的气势。
杜芃芃嘴角还沾着血,见状,她气骂道:“怎么,你个小东西还瞧不起我这两丝灵力?打你我还嫌浪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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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她便起身,双手蕴着力,就等那魇兽攻过来,好将它一击毙命。
杜芃芃记得从前她在凡间逛吃逛喝时听到过一句话,“屋漏偏逢连夜雨”,大致意思是有个人她已经很惨了,可老天却总有办法让她更惨。
她蕴着力,那魇兽也攒足了势,寻着她所在的方向便攻了过来。
电光石火之间,杜芃芃想掐个屏障来护住自己,可下一秒,她的魂身再次被击飞,狠狠撞上了身后的树干。
杜芃芃捂胸,猛呛了数下,她捏着绕在指尖仅剩的那缕暖黄色灵力,面上表情说不清是哭还是笑。
她咬牙道:“好你个弓鹞,竟敢给我卖假货……”
为了多得些灵力,她特意寻了上清天三不管的通货日,想着能薅一点是一点,喜滋滋地去给自己的仙剑寻个好价钱。
没想到那只破鸟竟这般黑心,给了她一袋子掺假的散货,连个屏障都撑不起来。
杜芃芃坐地捶胸,挥手将手上那点仅剩的灵力给掐灭,已然是一副放弃抵抗的模样。
但老天会让你变得更惨,却不会让你惨死,在魇兽下一次起势前,楚楚仙子不知从何处赶来,斗篷都未系好便抽身上前,同那魇兽缠斗一番后,才把那畜生给捏成了黑团。
她单手捧到杜芃芃面前,道了一句:“这小东西,还怪难对付的,不在魔界的地盘,我瞧它功力也还挺强的。”
说着,楚楚仙子把杜芃芃上下瞧了一遍,随后伸手碰了碰她胸前悬挂的长命锁,道:“它醒了欸,你看。”
杜芃芃苦着脸,慢悠悠低头一看。那锁上粘了两滴她的血,尾部火红的穗子轻轻晃动着,整个锁身由内向外散发着微弱的红光。
“那又如何?我被打成这样,它都不出来救我……”杜芃芃可怜兮兮道,“你还可以再来晚一点,等我魂飞大地了,再来祭我也不迟。”
瞧她阴阳怪气的,楚楚仙子也不同她扯。楚楚仙子将手上那黑团送上前去,细细瞧着那些红光逐渐躁动,然后像触角一般缓慢试探,最终一点一点将她手中的黑团吸食殆尽。
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楚楚仙子语气略惊道:“这到底是个什么宝贝?”
这个三分像香囊七分像长命锁的东西,从杜芃芃有意识开始就挂在她胸前,只偶尔见它散出些光亮,真身究竟是什么杜芃芃也不知道。
只是听江舟公子说过,是个灵宠,还是世间稀有的,叫她好好戴着。
“你现在关心一个锁都比关心我还多了是吗?”杜芃芃不想多说别的,直接气道,“几日不见,你真的变了,我们之间再也没有感情了。”
闻言,楚楚仙子这才收回探知的目光,连忙安慰道:“欸,瞧你说的,我这不是也万万没想到,你竟连个魇兽都打不过,这才来晚了嘛。我要是知道你有危险,定是最先来保护你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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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芃芃揉了揉腰,缓口气道:“前几日我拿仙剑去找人换了一袋子掺假的灵力,方才我正准备动手了,竟给我出招熄火,这事给我当场气笑了,真的。”
“谁这么缺德?待我明日去教他知道什么叫打假打私,诚信兴商……”楚楚仙子正说着,突然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是方才晕倒在地的刘楚君醒了。
只见他撑着手肘,缓缓从地上爬起来,随后拍拍衣袍上的碎叶子,一抬头,他竟直直看向杜芃芃所在的方向。
见他抬脚朝这边走过来,楚楚仙子也惊道:“怎么回事,他能看见我俩?”
“不懂。”杜芃芃盯着迎面走来的刘楚君,疑惑应道,“我感觉他不仅能看见,还能听见我说话?”
说着,刘楚君已经走到了跟前。杜芃芃仰着脸,细细将他端详了一遍,双目正常,周身也未有异样。
楚楚仙子蹲在一旁,也仰头在打量这人。
突然间,刘楚君弯下腰,伸出了双手。
这瞬间拉近的距离把杜芃芃给吓出冷汗,她屏住呼吸,僵直了身子,看着他缓缓、缓缓低下腰身,伸出手将躲在一旁树根下的小兔子给抱了起来。
那兔子腿上受了伤,皮肉绽开,不过瞧着血迹已经干涸,该是之前就受的伤。
瞧这情况,杜芃芃才深深吐出一口气。
一旁的楚楚仙子将她搀扶起来,随后伸手在刘楚君眼前晃了晃,瞧着他毫无反应,只是抱着兔子轻轻翻弄,在仔细观察着它的伤势。
杜芃芃忍着腰痛,也往前凑了凑,出手在他眼前晃动道:“他这该是看不见吧?”
正说着,刘楚君仰头望了望天,再四处扫视一番,随后抬起脚步,遛弯一般抱着小兔子走了。
如此看来,方才该是这兔子闹出的动静,才将陷入梦魇中的刘楚君给拉了回来。
杜芃芃一手托着老腰,一手擦去嘴角的血迹,小小地松了一口气道:“方才本做了一个好梦,好似是有个俊美无比的男子入梦来,现下被这小东西给我打得一阵头晕,梦了些什么全数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别念你那美梦了,这刘楚君除非他也是哪方天神落凡,否则不可能看见咱俩。”楚楚仙子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瓷瓶,倒出两粒药丸,“来,吃药了,大仙。”
“啊?”杜芃芃刚一转头,楚楚仙子便以极快的手速将药丸从掌心拍到她嘴里。
杜芃芃冷不防地一噎,便生吞了进去:“这什么啊?”
“臭臭丸。”楚楚仙子眼尾含笑,掐诀闪之前,还不忘补一句,“不准吐出来哦。”
顾名思义,臭臭丸,由天界某位喜好游历凡尘的老仙君所研制,取人间九味臭草加九种奇臭甲虫,腌制数月后晒干,磨粉揉制而成,能治仙者内伤,尤其在固精养神方面有奇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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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唯一的缺处,便是臭味极其浓郁。
清风拂林而过,松针摇曳,簌簌作响。
朦朦胧胧的迷雾中,有仙女扶树作呕,脸上五官拧作一团,她时而捶胸,时而捂嘴干呕,面上清泪直流。
好在楚楚仙子还算有点良心,待杜芃芃缓上气来,她发现落在脚边的灵囊十分充盈饱满,周身散发着盈盈光泽。
杜芃芃二话不说,捡上袋子便去百花宫斥巨资买下一小罐香蜜,三两口就囫囵吞下了。
回来时,天正好蒙蒙亮,刘楚君早已和衣躺在地上睡得深沉。
杜芃芃坐在熟睡的小豆花身旁,她揉了揉胸口,确是不痛了,别说那药丸臭归臭,药效还是值得一赞的。
天光大亮后,醒来的小豆花抱着那只受伤的小兔子护若珍宝,几人整了整行装,便开始朝更深的山林间进发了。
路上,杜芃芃想借小豆花的嘴,问问看刘楚君记不记得昨日夜里的事,但那傻姑娘直接应道:“夜里能做什么呀,当然是在睡觉啦。”
“我亲眼看见的,”杜芃芃两根指头戳了戳自己的眼睛,“他大半夜不睡觉,四下乱走,还害我受了被魇兽吊打的窝囊气。”
“你是神仙,谁能打你呀?”小豆花抱着兔子,语气明显敷衍。
杜芃芃一脸不爽,恼道:“你如今有刘楚君便忘了我的好了?你受欺负的时候是谁护着你的?你饿肚子时是谁给你上树掏鸟蛋的?被山贼拦路的时候是谁救你于水火的?你如今就这个态度对我了?”
小豆花将耳朵拉远了些,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生气的杜芃芃片刻,这才驻足等刘楚君上前来,乖乖问道:“楚君哥哥,你昨日夜里去哪里了?”
“昨日夜里?”刘楚君弯腰摸了摸小兔子,漫不经心道,“我想想啊,或许是去了林间,做了一点该做的事?”
“什么该做的事呀?”
刘楚君直起身,瞧着小豆花天真的脸庞,笑道:“小孩子不许瞎问。”
“是神仙姐姐要我问的。”
“神仙?”落在后面的梁年年乍一听见这词,瞬间就来了兴致,他三两步跑上前来,扬眉道,“哪有神仙?神仙也关心这个?大半夜的男子去小树林还能作甚,自然是以天为遮,就地如厕了呀!”
话落,梁年年便同阿祈笑作了一团。
此时恰巧松林间起了风,杜芃芃黑着脸,指间稍带了些灵力,将离两人较近的松枝顺着风向猛地拍在二人脸上,似大嘴巴子般,打得两人晕头转向。
“呸呸呸!”阿祈吐着嘴里的松毛道,“这妖风怎么刮的……”
又一阵清风拂林而过,松林摇曳间,刘楚君瞧着狼狈的二人,弯眼而笑:“嘘,少说话,或许有神仙该发怒了。”
杜芃芃这算是看明白了,刘楚君这厮不是个简单的,套话套不出个所以然,答非所问才是这人的强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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