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嘴,叫仙子。”
杜芃芃身一正,那仙家风范就起势了。
刘楚君瞧着她顿了顿,继而换言道:“呃……先前仙子也说了,我因贫只能安家马棚,那马棚陋室,连个正经灶台都没有,又如何能供得仙子的神像呢,是吧?”
“你当真这样想的?”
“当真。”
杜芃芃眯眼审视他一番,道:“那既如此,你还藏本仙神像作甚?今日我便同你坦白说了,你若供不起,就早些将本仙的神像转入他人手中,叫人给我供上,我又何至于要用这梦境来疗愈生活的苦?”
“仙子神像我定是要供的,”刘楚君轻言笑道,“既然那尊神像机缘之下到了我手上,便没有再送他人的道理,只不过现下的条件是欠缺了些,待时机成熟,我必会香火不断,百粮相供。”
时机?什么时机都十年了还没成熟呢。
杜芃芃心里吐槽着,虽是不太信他,但这梦境难得,若是等天亮小豆花一醒,她就该原地消失了。
于是琢磨片刻,她忽地话锋一转,问道:“我掐指一算,你这人不简单呀,方才我探得你梦境中火光冲天,你还抱着个孩子在逃命,那孩子是谁?”
“是家妹。”
闻言,杜芃芃下巴都快惊掉了。
瞧着她双目瞪圆的模样,刘楚君面上反倒不见什么情绪,他看着她缓缓道:“我生在京中商贾之户刘氏,七岁那年族中亲支谋夺家产,于深夜将家父家母杀害,我抱着家妹跑至后院时被贼人拦下,家妹命丧贼人之手。
“此后我便总会梦见自己救下了她,从七岁至今,梦里唯独我的模样有过变化,每次我都抱着幼妹穿过长廊,要么是永无止境地逃命,要么是一剑穿心,坠湖后惊醒。”
“啧啧啧!”杜芃芃跑偏了重点,“这么说你还真是有万贯家财了?”
她说着便掐诀幻出许多好吃的小食,接着道:“给你弄点东西吃,这个云团可是仙界美食榜的头一号,说不开心的事就要配上好吃的才行,你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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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跑偏了重点,而是耳中所闻之事略显沉重。作为端起架子的灶王仙子,实在不知如何安慰,另外她也不想他陷在那番痛苦的情绪之中,只好以此方式来试图拉他一把。
而此番心思,刘楚君又如何会不知呢?
瞧着她一边摆弄小食,一边将白糯糯的团子推来自己手边的模样,刘楚君眉眼一弯,笑应:“从前我夜夜梦魇,总觉得人世万千,无人能解我困局,这次遇见了仙子,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是一场令我欢喜的美梦。”
一阵小风悠悠过,又落下无数噬灵蝶游于半空,莹莹暖光搭着那张俊脸说出的低声话语,倒是浪漫。
可惜某仙小手一挥,全数赶走道:“你且先同我说说,你是如何逃亡到花蛤村的?”
江舟公子被神判押走的那日,杜芃芃正陪小豆花在河边捡石子,忽地一只白兰蝶撞在她肩头,能接触到她魂体的必不是凡物,她顺手接住,只见那只蝶落在掌心后瞬间化成了一缕轻烟,于半空现出一个“护”字。
是谁向她传话?要她护什么?
带着疑问,杜芃芃在小豆花熟睡时出去沿白兰蝶来时的方向找过一遍,什么都没有发现。
三日后,地宫便传来新任宫主的消息,以及江舟公子因干涉凡人命数,被羁押于神讯司一事。
那时,杜芃芃才恍然明白,原来是江舟公子传话于她,可他要她护什么?
她托关系查了江舟公子此前受供的人家,是东边一户重臣府邸,如今一家安康,不曾涉及什么命案,那公子干涉的是谁人的命数?
想来江舟公子所救之人便是要她照护的人了,于是,她才请楚楚仙子帮忙,最终发现那人竟是落脚村口马棚的刘楚君。
但关于江舟公子为何要插手凡人命数,中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杜芃芃一概不知,或许就连神讯司也没能审出什么。
“应该也是天上来的神仙。”刘楚君应道,“当时慌乱,我感觉他就像凭空出现一般,他叫我往西苑的后山跑,还将我的小马牵给了我,让我跑出去之后往西边去。”
“就这样?”
“就这样。”
杜芃芃眉头一蹙,直觉这事不该这么简单,若仅仅只是指了个方向便被判入涂灵险境,那这群审判司的老头子多多少少就有点过分了。
“对了。”杜芃芃突然想起什么,转而发问道,“我掐指一算你有一箱银锭子啊,那钱从哪儿来,又去哪儿了?”
似乎是没跟上杜芃芃换话题的速度,刘楚君“嗯?”了一声后,才道:“哦,那个啊……”
话刚开口,杜芃芃虎躯一震,直觉不妙,不等她再听半字,她的魂身就从梦灵中脱出,须臾间回到了小豆花身侧。
还处于梦境中的刘楚君只见对面的仙子腰身一挺,眼神空洞片刻后,忽地起身,绕着小桌快走一圈,嘴上念念道:“不能废,不能废,我要拒绝摆烂,要发愤图强,要一日诵心法十页,三日熟练一术,十日通读仙术小札,百日上三境天参加上仙小考,勇往直前,无须三年五载,我便能实现仙生自由,成功躺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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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楚君还尚且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唤了她几声,发现她既听不见,也看不着自己了。
于是,他便静静坐着,看她团团转上数圈后,幻出一本小书捧在手上,看上片刻眉头一蹙,吐槽道:“写的什么破符文,看也看不懂!”
又绕了两圈,她将手中小书一扔,一屁股坐下将身子瘫于桌面上,叹气道:“唉,累了累了,先睡一觉。”
静了片刻后,刘楚君歪头看了看她,先前还志气满满的仙子现已闭眼睡了过去。
她睡着时不似寻常那般眉目飞扬,本不算圆的脸颊因两腮圆润而增添几分幼态,枕在臂弯之上的呼吸极其轻浅。
刘楚君不自觉间便定定看了许久。
直到一阵微风起,吹落的叶片化作无数暖黄的灵蝶四下飞舞。
眼瞧着有那么几只不知趣的就要落在那张熟睡的面颊上,刘楚君下意识便挥手去驱赶,哪料他指尖不小心触碰到那些灵物,须臾间,数只灵蝶便化作一阵黑烟消散在了风里。
山间天光渐亮,小豆花醒了。
杜芃芃一个挺身坐起,目光看向刘楚君所在的位置,他正和衣睡得死沉。
“快快快!”杜芃芃转手去将睡眼蒙眬的小豆花给拍清醒了,“快去将你楚君哥哥给叫醒,那臭小子还在我梦里。”
她的魂身一走,梦境中的那个她便会像工具人一般无限重复她做梦那天所做过的事情,她可不想让一介凡人去目睹她的摆烂日常。
小豆花睡眼惺忪,慢悠悠爬起身道:“打扰别人睡觉很不礼貌的呀,神仙姐姐。”
“你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就礼貌了?”
杜芃芃一想起这个就生气,司命那厮使的损招还真是厉害,连楚楚设下的屏障都无用了。小豆花一醒,竟直接将她给拽出了结界。
听她如此说,小豆花也不敢再还嘴,揉着眼睛走过去,蹲下身轻声道:“楚君哥哥,醒醒,天亮啦。”
杜芃芃抱手跟在一旁,指挥道:“大点声,拍他。”
话音方落,楚楚仙子便腾空出现,她跟在杜芃芃身后,往前看了看,随后拍了拍杜芃芃:“梦里?他为何会在你梦里?”
“哎,吓我一跳。”杜芃芃全身一激灵,回头道,“楚楚,你最近越来越诡秘莫测了,我告诉你,昨晚的事你不给我交代清楚,咱俩就这样,处不了了。”
楚楚仙子往前一绕,也同小豆花一般蹲下身,轻飘飘地应道:“你别急呀,我找时间再慢慢同你说。”
她嘴上说着,目光却上下打量刘楚君,末了又接道:“你们俩一起做梦了?”
“是他的梦灵撞进我梦境里了,就上回我收藏起来的那个梦,你知道的吧。”
“哦,知道,懂了。”
杜芃芃说着也同她俩一样蹲下,一人两仙就这样蹲在熟睡的刘楚君身侧。瞧着小豆花慢悠悠地叫半晌没反应,楚楚仙子往上一扬手,一颗铁实的松果便直直砸在刘楚君的额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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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衣侧躺的人因额间刺痛而醒来,迷蒙睁眼间,忽地周身一抖,环胸的手肘下意识松开一截,目光滞了片刻,才缓缓看向小豆花问道:“怎么了,你饿了吗?”
小豆花连连点头,傻呵呵道:“我要吃葱香油饼!”
地上的人杵着手肘起身,随后双手撑开,伸展腰身慢慢应道:“好,那今天早上就吃它了。”
出发前,刘楚君准备了许多干粮,摊得金黄酥脆的葱香油饼是用精面制成,很是难得。
楚君哥哥打包前曾说要在山里遇到好事才舍得吃,于是,小豆花边大口咬饼,边询问道:“楚君哥哥,咱们是遇到好事情了吗?”
刘楚君轻轻系上打包的绢布,笑应:“是呀,一夜好梦。”
“好梦?”一旁围观的楚楚仙子拿手肘碰了碰杜芃芃,“你俩在梦里做啥了?”
瞧她那一脸好奇的模样,杜芃芃白了她一眼道:“我趁机在梦中问了他关于江舟公子的事情,没问到什么有用的,倒是确定了这人是有钱啊,不对,是曾经有钱。”
“怎么说?”
“我窥见几分他的梦境,确是受人迫害亡家了。”杜芃芃坐在小豆花身侧,托腮道,“可我想不通,江舟公子为何要插手救他。”
楚楚仙子坐在杜芃芃身侧,同托腮道:“我也没想通,而且我还发现这座山有点意思。”
“你昨晚来就为了这个?”杜芃芃四下看看,“有什么发现没有?”
“没有。”
两仙对视一眼,虽什么也没说,但都从对方眼里知道她们想到一起去了。
杜芃芃扭头看了看专心吃饼的两人,道:“如此绵延广阔的山体,可进山两日了,我都尚未发现有半分精怪的气息,属实奇怪。”
按理说,只要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就算灵气再稀薄,也会有几类对灵气需求不高的精怪存活。
可自入山以来,沿途所见皆是凡间草木及飞禽走兽,不见半个有灵气的。
楚楚仙子接过话头道:“确实如此,我昨夜四处摸索了下,是有蹊跷,我便去找芷萝仙人问了问,她说多半是有术法高深的仙家在此集灵修炼,倒不会有什么危险。”
“但是大仙,”楚楚仙子扭头瞧着她道,“江舟公子的事情我近来忽然觉得没有那么简单了,如今你没有灵丹在身,凡事都得万分小心,不论是警惕周围变化,还是小心身边人,你最终都要平平安安回来才行。”
杜芃芃心里感动,嘴上却打趣道:“哎呀,别担心,我杜大仙聪明着呢,遇事从不慌,拔腿跑这招,我学得还不赖。”
那日楚楚仙子走之前,又留下两只灵力充盈的灵囊,杜芃芃好好揣进兜里,心中感慨有姐妹真好。
吃完油饼,再休整一番后,刘楚君又领着小豆花往北边山林前行了七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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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那日,小豆花的爹给她准备了一个小背篓,也没说让她干什么,就说叫她自己看着好玩的,想摘什么就摘点带回家。
话是这么说,但她爹那双小细眼笑成了缝也掩不住期待。
杜芃芃总觉得比贫穷更让她不满的是这家人对待生活的态度。
村里分到他家户头的田地并不少,可每年种下农物后一家人几乎就不再下地照看了。
庄稼收成时,同样一亩地,同村的乡亲能收成二十担粗粮,他家仅有七八担。
全家老小一共八口人,除去小豆花日日跟着刘楚君,其余人最爱在村里闲逛,聚在一起时也只会争谁吃多谁吃少了,谁干活多谁又多睡了时辰等等鸡毛蒜皮的杂事。
上山那日,杜芃芃本是不高兴的,但小豆花却根本没察觉自己被老爹当成了发财致富的工具人,只要跟着刘楚君,她每日都是乐呵呵的没烦恼。
不过眼瞧着上山快三日了,杜芃芃看着小豆花背篓中仅铺了些杂草,杂草上躺着刘楚君给她捡的小兔子,想着某些人的发财梦估计是没着落了,心中便也愉悦了不少。
只是刚愉悦没一会儿,小豆花便背着小篓摔了一跤,起身时脚下无意间蹬开一堆黄土,刚开始是露出两颗洁白的菇头。
小豆花弯腰观察了片刻,再顺手刨开周围松动的黄土,密密麻麻,周围竟是一整片椭圆状的洁白菌菇。
刘楚君听到动静便转身回来,他弯腰看了看,笑道:“是朵状白参,新鲜时能做食膳,晾干后入药,补气固元,是极其珍稀的好药材。我们小豆花果真是福运满满的女孩子。”
“嘿嘿!”小豆花傻笑道,“那给你吃,吃了不生病。”
杜芃芃抱手站在一旁,吐槽道:“要让你爹知道你把这东西送人吃了,看他打不打死你。”
小豆花才不搭理她,笑呵呵地同刘楚君一起把小兔子挪出背篓,再小心翼翼地将那堆白菇一个不落地拾进小背篓里,继续往前赶路。
晚间,刘楚君寻了处还算平坦的山洼留宿,打整好小豆花的床铺后,他拾了堆干柴烧起火。
小豆花抱着小兔子在烤火,火光在林间影影绰绰,刘楚君瞧她片刻,忽道:“豆花,跟着哥哥走山路,你累不累?”
小豆花不曾思索便摇头应道:“不累呀。”
“那你想不想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坐在一旁的杜芃芃本在神游,听到此话她忽地就竖起耳朵来,头不自觉往那边靠了靠,静静等着听后续。
“我知道呀。”小豆花开心道,“你同我说,要带我来山里找宝藏,回去就有大房子住了!”
杜芃芃收回耳朵,嘴上懒洋洋“嘁”了一声道:“想屁吃呢。”
火堆烧得刺啦响,刘楚君满眼笑意,手上往火堆中添了些碎柴,笑问:“我们小豆花想不想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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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郊野岭何处有肉呢?
小豆花想了想,再低头看了看怀里温顺无比的小兔子,下意识侧开身子,连连摇头道:“不吃,不想吃肉,我吃干饼就好。”
刘楚君眼底含着笑,起身摸了摸小豆花毛茸茸的脑袋,便独自朝林间去了。
半炷香后,他从天幕最后一丝余光中走回来,手里提了一只野鸡。
锅是之前留宿地旁人遗弃的小铁锅,刘楚君手脚麻利地添旺了柴火,起锅下鸡,再将那一篓白白胖胖的小菌菇倒入锅中,炖上一刻钟后,锅里开始起味了。
蒸腾的水汽散在空气中,香得杜芃芃连连称赞:“干得漂亮!”
难怪凡间有句话叫嫁了郎君忘了娘,在小豆花这里,眼里心里只装着刘楚君,早就把她爹忘到十里外了,哪还想得起进山前的那一番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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