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甚内为着明天的大事,先对全场做了一次训示,接着便把自己精心研究而得的对武藏作战的要点,做了战略上的说明。他的话刚告结束,曾是三十郎之师的横田梅轩近前叫道:“头领!”
“梅轩先生,有什么事?”
“有一位不世的天才剑士,非得给我们一党推荐不可的。”
“噢,天才?”
“年龄虽仅十八岁,人品功夫,宛如当日少年的佐佐木小次郎先生。
刀法之佼,如梅轩者,远非所及。”
说着,他向全座一瞥:“说句放肆的话,吾党中人,恐未有出其右者。”
平时孜孜于物色天才剑士的甚内,闻此不觉欣然问道:“这真难得。
那人现在何处?”
“喂,松山,出来一会儿!”
梅轩朝僧房一喊,随着轻微的脚步声,进来一个令人目眩的美少年:身高五尺四五,虽已成年,仍是总发覆额,身穿紫色轻装,外罩绯红无袖披褂,腰悬三尺六寸长刀;真个是面如满月,唇若涂朱,一表人才。静静地手按长刀,来到甚内面前。
服装相貌,都酷似当年的小次郎。甚内以下,凡认识小次郎的,莫不讶然,齐声赞叹。
“后辈乃肥后国八代‘乡士’,前八代城主名和氏之一族,松山主水的便是,谨乞明教。”
这少年朗朗地自报姓氏,躬身而立。
“我便是一党的头领鸭甚内。足下兵法,出何师派?”
“最初随家父学习中条流,然以穷乡僻壤,少有知名兵法家足以为师,遂乃遨游山野,以野兽为敌,以风水为师,潜自进修,却无师派可言。”
“这倒有趣。梶野先生!劳神一试身手!”
“遵命!”
梶野景道是这一党中屈指可数的剑豪,年三十七八岁,自称一刀流剑士。他应声起立,摇摆着六尺以上的巨躯,大声喝道:“你那主水,前来领刀!”
“是,务请手下留情。”
两人各取木刀,分左右而立。梶野景道欺他年少,一上手便挥木刀,刀拟“上段”。
“哎——呀!”
一声呼喝,声震屋宇。少年默不作声,脸浮微笑,轻轻地拟刀正眼。可是,漏洞百出:至少在景道的眼中是如此看法。
“看刀,脸庞!”
景道毫不犹豫,踏上一步,挥刀而下。
“主水败矣!”
甚内心想。但只听“咔嚓”一声,刀随声飞——景道的木刀脱手飞上大殿屋顶,碰在承尘上反拨落下。
少年手举木刀,望着慌乱的景道:“请恕放肆!”
声起刀落,迎头盖下。但离头仅一纸之隔,蓦地收刀,卓然而立。
二
“胜负已分!”
甚内对少年利落的刀法惊叹之余,不禁脱口叫道。他虽从来不曾提过刀,但借多年超验,对于剑术的审判,识见至为犀利。
“输,输了!”
景道无奈,低头服输而退。
这时,一个四十岁左右,满面乌斑,自诩独创无敌心流,在枪法上为这一群人中翘楚的,小西的遗臣松野三九郎,离座向前。
“好俊的功夫,三九郎心折之至,本人拟以枪法讨教一二。”
他持枪在手,扬扬得意地说。
“多承错爱,后辈自当讨教。只是手下留情……”
松山主水仍是满面春风,只手提刀,拟于正眼。
“哎——呀!”
“噢!”
双方各自提气一吼,相对着随身旋转。主水的架势仍是漏洞百出,但三九郎已有前车之鉴。在那空隙间感到凌厉的杀气,不敢轻易近身。
三九郎狡巧,只用枪尖在主水眼前左右转动,眼看对方目眩神移时,望着主水胸脯一枪刺去。
“哎——呀!”
枪随声进,疾如电光石火,势足贯穿铁壁。
“呀呀!”
观众不觉惊叫,一齐睁大两眼。明明见那一枪正中胸前,主水竟如一缕轻烟倏忽不见,变成一只白鸟腾空飞翔。
“哦——妖术?”
三九郎茫然四顾,但随即厉声喝道:“主水,胆敢使妖术化身白鸟!再受我一枪!”
三九郎凌空一枪,正中白鸟,只见它张着两翅飘然落地。三九郎大声喝道:“主水,尚有何说!”
可是转瞬间定睛一看——
“呀呀!”
不觉一声惊叫,木然而立。明明刺中的是白鸟,落地的却是一把白扇。围观的甚内一伙,也各疑信参半,揉着眼睛,张皇四顾。
“三九郎先生,这里,这里!”
这时,主水却在松野三九郎背后肃然端立,高声朗笑。
三
松野三九郎像是着了鬼迷,始终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但输是输定了,只好茫然退下。
这以后就没人再敢上前挑战了。
主水也退到甚内面前,坐了下来。
推荐人横田梅轩,这下可得意非凡地说道:“头领,各位,你看如何?”
他环顾着一座说。
“嘿,佩服之至!岸某乃‘伊贺者’流,曾习‘忍术’。书中所载,登峰造极者可通仙术,能变飞禽走兽以护身。但我只知理论,实际施术,却是初见。心中钦佩!”
首先搭腔的是岸孙六,可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甚内当然满意,也感叹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一伙之中,也有那些理性主义者,始终疑信参半,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便进而言道:“请教松山先生,刚才的仙术,在理论上如何解说?”
“我不知理论。”
主水断然回道。
“这点,由我来给各位说明吧。”
岸孙六挺身说道:“盖人之所以为人,乃现实中眼所不见的事物,能由想象得之。所以现实中所能见的东西,和想象所创造出来的东西,在我们的心中混淆存在。而在偶然的机会,想象的产物竟自心中脱出,映在我们眼中,往往被误认为真有其物。那样的场合,原来没有的东西居然现形,胆小的人会把树影当作妖怪之类便是。”
岸孙六不愧自称“伊贺者”流,说得头头是道。
“所谓仙术者,就是利用人类的这一心理,引起对方玄妙的错觉,就像刚才我们把白扇误认为白鸟。但这只是一种理论,事实上究非人人都能领悟。各位,这下明白了吧?”
“原来有这许多讲究……”
一伙人点头称善。甚内这才开口说:“主水兄,真了不得。我欢迎你加入我们这一党。各位以为如何?”
当然是无异议通过了。
“那么,从今天开始,你便是我们一伙了。在下忝居头领,你的年纪还轻,就不客气地称名道姓叫你主水。未知尊意如何?”
“是,绝无异议。”
当夜的会谈于是结束,甚内便带着新发掘的宝贝松山主水,与铃姑同回寓所。
到了楼上甚内房中坐定之后,铃姑才对主水说:“主水先生,我真高兴,你竟同小次郎先生年轻的时候生得一模一样。”
“真是的。”
甚内也无尽感慨地说。
但铃姑却担忧地说:“可是主水先生,对头是武藏哪!请你千万不要大意!”
主水的口角浮上无敌的微笑,俨然答道:“我之所以离开八代,目的就是想同那号称天下无双的武藏一决雌雄哪!”
四
那天夜里,武藏所匿居的后进一室直至深夜还亮着灯火。武藏端坐着,与他相对而坐的,是三十郎,以下是四郎、与市,加上寺尾新太郎等五人团的青年武士,都绷紧着脸。
他们也正在对明天的作战郑重其事做最后的部署。
告一段落之后,武藏才恢复平日的温和语调说:“三十郎,跟我一起,带你上京去。没什么问题吧?”
三十郎的眼中闪着希望的光彩。
“先生,我是求之不得哪,先生也知道的,家母的希望就是这样。
也许她老人家会觉得寂寞,一个人太冷清了。我一定成为第一流的画家……将来补报养育之恩。”
新太郎插口说:“先生,两三天前,相爷在我们的面前故意高声自语着说,三十郎将来是很有希望的画家,看机会推荐给殿下,让他能在本藩做事。”
武藏点头说:“哦,将来一定有那么一天的。三十郎,到京后要好好地进修。”
之后,他把视线投注在四郎身上。
“四郎,你也许不愿意,但明天早上离开这里,回你妈妈身边去。
不久的将来,我再叫三十郎接你上京。”
“先生,一定的哪。”
四郎虽是心里不愿,却也答应了。
“你呢?”
武藏掉向与市说:“明早从旅馆动身,前往下关,在上长府的木村又藏先生家等着,我与森都随后也去那里看你。”
“我不,我要跟师傅一起走。”
与市摇头说。
“但与市,跟森都一起,就非得碰上你最怕的厮杀不可了。”
“我不!”
“ 与市, 听先生的话, 这次的厮杀不比熊本那次, 要可怕得多哪。”
森都也从旁劝说。
可是与市却任凭怎么说也不肯点头。
“我,不再嚷怕了。我怎能让眼目不方便的师傅,单独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呢?我,我一刻也不离开师傅,先生!师傅!请带我一起走吧。”
说着,说着,他便放声哭了。
森都眨着两眼,在他那什么也看不见的眼中,沁着泪珠。
“与市,不要再哭了。带你一起去哪,跟着师傅一起,永远不要离开。”
武藏柔声安慰着说。
五
武藏稳住了与市之后,掉向五个青年武士。
新太郎像立等回话似的,马上开口说:“先生,我们这次奉上谕,由相爷委了新的职务。”
“呀——”
武藏微笑着说:“寺尾,那职务让我来猜猜看吧。”
“哎?”
“本藩浪人督察,是不?”
五人同吃一惊。
新太郎接口说:“先生,怎么知道的?只是名称稍有不同,是本藩浪人巡检,见有可疑人物,应即查问、逮捕、拘送奉行所法办。倘有抵抗者,格杀勿论。配有部卒三十名,听凭调遣。唯该职乃奉幕府之命新近设置,任命状上注得清清楚楚。”
“哦,幕府对浪人的取缔,似乎越来越严厉了。寺尾,我也是浪人哪,格杀勿论,悉听尊便。哈,哈,哈……”
武藏难得这样放声高笑。
“可是先生,你怎么知道此事?终不成与相爷暗中……”
野田插口说。
“野田,不要乱猜。虽说是兵不厌诈,也不会瞒了你们去与相爷见面的哪。可是,只要揣知相爷真意,识得战略,自然会来这一手,倒是当然应有的处置,早在我的预期之中了。你们也应该知道得很清楚,相爷视公主如同己出,热爱逾恒,且寄以莫大期望。今公主被辱,创痛之深,可想而知。因而对阴谋的罪魁祸首深恶痛绝,岂是寻常!”
“先生,我知道了,相爷创痛之深……”
五个青年武士,莫不紧握拳头,咬牙切齿地痛恨。其余的人,也各肃然变色。
部署就绪后,五个青年回了小仓。
待森都退出之后,武藏瞑目独坐了半晌,这才把倚在壁上的大小双刀,细细地检点一番。先是小刀,其次是大刀,一一抽出拭净刀身,拿到灯下,映着灯光检视。那把“伯耆安纲”的宝刀,明晃晃的,纤尘不染,刀锋犀利得像新发于硎的光!那像是光的本体。在那一团白光中,透着灿烂的光芒。
刀身上发散出一种无可名状的香匀。原是为杀敌而打造的,现在只是催人美感。
武藏恍然陶醉于美感之中。但继而,他却凝神注目,自语着说:“它的深奥处,蕴藏的是什么?”
美的,只是外表;美的,只是香匀;那背后深奥处所蕴藏着的,又是什么呢?除了斩获之外,一无所有;这是刀的本性,似在脉脉地起伏跳跃着。没有温情,没有怜悯——在生命最后对垒时,它所发散的那股杀气!
“勿须踌躇,勿须畏惧,勿须迷恋!”
武藏以有力的语气自语着,发出一声深沉的呻吟。
六
武藏之所以呻吟,是他警觉到了自己临决胜时的内心的活动,无异是宝刀的本性。不仅此也,就是平时的心境也与刀的本性合而为一了。
“我视人世间一切生活莫非战斗——是我那宝刀一般的本性,要我如此。”
“凡我所见所闻,无论鸟兽虫虺、神佛众生、爱人挚友:在我视之,莫非战斗。”
“这样可以吗?”
“可以!一切都蕴育于战斗之中。战斗使我净化!战斗使我向上!
我于战斗中参悟!真理、至善、幸福、爱情、和平,莫不求之于战斗之中。不,战斗便是创造,战斗能创造一切!”
“战斗的目的何在?唯一的只是胜利!”
武藏这样自问自答着。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切地感到自己的心,竟与刀的本性合为一体。
“阿通和悠姬,莫非我的宝刀所产生的女子?阿通放弃了战斗,悠姬愿与我偕进。不知能否如愿。”
武藏仍自语着。虽有虔敬之意,但不凭借神佛;虽有爱恋之心,但不依恃众生;以一切为战斗对象的人,在思想上常独行于岭巅的孤径之上。森都和五人团虽是互相眷顾的朋友,但与我仍隔着一段很长的距离。唯有悠姬一人,也许堪称同道。
阿通也曾是的。阿通虽是热情的同行伴侣,但她的目标与武藏不同。她只是同床异梦的情侣。所以虽曾一度彼此热恋,终于分开了。
“悠小姐,你也许能跟我前进,虽是艰苦,但也是快乐的旅程……”
武藏的心感到一阵温暖。
“悠小姐,谢谢你有战斗的信心。武藏必能救你跳出陷阱!但在此之前,你须得先单独奋战。而那单独作战如未终止,虽至最后一刻,也切莫大意。强敌常是不邀而来的恶客,最后方始出现。”
武藏突然蹙额——他的眼前浮上铃姑的脸。
“奇怪的家伙!”
甚内和铃姑在长崎都曾有手刃的机会,但只是伤了甚内一臂,留了他的一命;铃姑因是女人,抬手让她过去了。武藏对甚内感到稀有的兴趣,让他活着,总得有一天抓住他的真相。
当前次浴罢被偷袭的时候,他警觉到铃姑阴险的迫力,也不在甚内之下。那是刚愎而无知的女人所常见的——不合理的,感情的,不循轨道的,盲目而充满着误谬思想的,勇敢的实行力。武藏虽擅长合理地解剖人心,能看穿敌人的策谋,但要解剖这个女人的心理,却也不易。只是直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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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会不会对悠姬……”
这样想来,武藏心中为之一震。
把大小双刀细细地检点完毕,武藏便上了床,他是一上床便睡熟的。黎明前,他先是听见马蹄响,接着是脚步声。
“先生,请开门!”
是新太郎的声音。
七
“寺尾吗?”
“先生,对不起,这样早来打扰您。”
“进来吧。”
武藏开了一扇板门。
师徒两人,在幽暗的灯光下相对而坐。
灯芯“嗤”地响了一声,渐渐地亮了。
“说吧!是不是公主那里有了变故?”
“是的。”
新太郎压低声音说:“兴秋殿下在大阪城内自尽,昨夜深更,快马送来给相爷及公主的遗书。”
“噢,自尽了?”
“我从这里回去不久,相爷即刻召见,承告备细,并已面谒公主。”
“唉,父女两人相依为命……悲叹之情可想而知。”
“真是令人鼻酸,不忍卒睹。”
新太郎瘪着喉咙说,武藏也眨着两眼。
两人暂时都不说话。
但不久,武藏扬眉问道:“那么,遗书是?”
“是,相爷和公主都曾见示,首先对于自尽一节——意谓大阪城内,派阀纷争,丑态百出,丰氏再兴无望,心灰意懒之极。从而自叹背叛父兄之愚,杀身以谢……”
“早就听说淀君1 的偏执,宠臣大野的专横,虽有片桐、木村、真田等忠贞之士,也只是回光返照,点缀暮景而已。兴秋殿下的心境,至堪同情。”
武藏感慨无涯地插口说。
“兴秋殿下也知道公主此次之事,向相爷深致歉意……”
新太郎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紧握着的两拳,不住颤动。
“寺尾,不必担心,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