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主水让甚内一伙人在洞窟左近,自己单独潜入。
洞里黑漆漆的,阗无人声。
“奇怪!没有看出他们从这里离开的样子……”
一直往里走,到了那个深不见底的池边,隐隐地漏出微弱的火光。
他想朝火光前去,但大池挡住了去路,而他又不会游泳。白鬼等进去时,池水虽曾一度下降,随后即回复原状,石桥又没入水底去了。
“好古怪的洞窟,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主水极感兴趣地自语。但他目前最重要的事是悠姬,窥探了一会儿,便走出来,向甚内报告。
“头领!那厮们确在洞窟深处,躲在那里密议。”
“公主呢?”
“大概也被带到里面的密室去了。可惜一个大池挡在当路,不能进去。”
“哦……我们怎么办呢?”
“迟早总得出来,为避人耳目,那厮们一定要在入夜之后出洞,咱们守在这里截击吧。”
“好,他们的手下如何?”
“相当了得,不可大意。铃小姐!到紧要关头,还得借重您的短铳哪。”
铃姑冷笑着说:“主水先生,嗾使我们去拼,打算找机会再拐走悠公主顾自逃走的吧。”
“哪,哪,哪有的话!”
“嘻嘻嘻,给我说中了吧?可是,这次倘能成功,算你有本事!你救下悠姬,真想占她身子,倒也有趣。放出本领,正式向武藏挑战,在情场上一决雌雄。嗨嗨嗨……”
甚内皱着眉。
“铃小姐,不要给主水浇油了。哪,主水!你还年轻,给女人分了心,兵法上的修业也就到此为止了。第一,悠小姐是门第极高的王侯公主,背后还跟着武藏。除非你能在兵法上凌驾武藏,要不然做了大名。
否则她是不会理睬你的。前次的事,我们一笔勾销,今后不可造次。”
主水心中冷笑,嘴巴上却说:“头领,放心。前次带悠小姐逃走,是眼见我方败北,只是想让武藏碰一鼻子灰。要不然,咱们不是一败涂地了吗?”
“不错,倒也是的。”
“不让铃小姐得手,是不愿她背上杀人凶手的罪名哪。”
“哼,主水先生!真的?像你这样标致的小伙子,居然有这样的分寸?真是如此,却没出息!”铃姑恨恨地说。
在主水,铃姑也是最难缠的对手。
二
“唏!”
主水用手制止。
洞口突然一亮,天主教的一伙,手擎火把出现了。
白发白髯的老武士领头,率领着胸前挂着十字架的奇异队伍。队伍中夹着一乘女用的轿子。
“公主在那乘轿中?”
“准不会错!”甚内和主水低声说。
他们分开杂草,抢先等在荒野的小径两边。那条路下去,可通台地东侧山麓的村庄。
“头领!来了!”
“好!让我先去!”
甚内摇摆着空袖,霎时出现,拦在天主教徒的队伍前。
“什么人?”老武士——白鬼,大声喝问。
“小仓,细川藩下,领内浪人巡检的官人。”甚内随口乱编。
“哎,浪人巡检的官人?”
白鬼怀疑地望着甚内一伙人。
“职责所在,特来检查。”
“检查什么?”
“检查轿中何人!”
“这却不能答应!”
“你敢反抗?”
“倘或蛮不讲理,虽细川藩下官人,也不宽贷。”
“什么?虽细川藩下官人也不……不法之徒!看情形,你们竟是官家严禁的天主教,谋反的不逞之徒!”
“哦,你们听着!咱乃南海之王,白鬼的一队!”
甚内一边的浪人中,听见这话,不禁有人惊呼:“呀,白鬼!”
甚内也吃了一惊。提起“白鬼”,是当时著名的海盗。但事到临头,却不容甚内退后。
“什么?原来是海盗!更难宽饶了。各位,上前!”
甚内边叫着,边向后跃退——他只能在嘴上称雄。
后面的浪人,应声散开,围成半圆形,一齐拔出大刀。主水当然也夹杂在他们之中。
“蛆虫!”
白鬼与对悠姬的态度判若两人,现在俨然是海盗之首了。他兜着下巴说:“儿郎们,上前杀却!”
“啊!”
白鬼的一队,丢了手中火把,一齐白刃出鞘,立定架势。
唯有白鬼一人,悠闲地手捋白髯,挺立在轿子一旁。
“呀!”
“啊!”
双方的距离,步步逼近了……
三
黑暗中。劲风疾雨横扫之下。眼见一人腾地而起,映着火把的余烬,闪过一道银蛇。
火花四溅!接着是二十余人刀碰刀,人撞人,厮打厮缠,搅成一团。墨一般的四周,响起了一片怒号与哀鸣及杂沓的脚步声。
甚内、铃姑、孙六三人,躲在附近的岩下,静静地看着他们厮杀。
主水虽拔刀在手,但没有加入乱斗,离开两三丈远,站在没腰的秋草丛中。
最初双方势均力敌,但时间一久,甚内这边到底尽是成名的剑豪,海盗们渐落下风,接连倒下三人。战圈慢慢地离轿子远了。
可是,为首的白鬼,仍贴近轿子,也不拔刀,像枯木一般兀立不动。
甚内矮着身子,蹑足到了主水身后。
“主水!”
“什么事,头领?”
“你去,去斩白鬼!”
主水踌躇了一下。
“我正在伺机而动哪。”
“看样子,那老头够强,你也许应付不了。”甚内望着白鬼说。
“哪里!看我斩他!”
主水耸着肩。甚内的话,伤了主水的自尊心;虽说老成,到底年纪还轻。
主水手提大刀,正拟一跃而出。但不知道铃姑什么时候来到主水的背后,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主水先生,休去!”
“铃小姐!请放手。”
“不成!年纪轻轻的,犯不上去同那样的老头拼命。”
“铃小姐,放心。绝不会输!”
“叫你不要去!把他交给我。武藏虽打不了,这样的老头,一枪准死。”
但主水还是挣脱铃姑,跳了出去。
“白鬼,领刀!”
“唷,你就是刚才的娃儿。”
“白鬼,还我公主!”
“你这傻小子,公主恨透了你哪。休得妄想!”
“什,什么?拔刀,白鬼!”
说着,主水便挥动长刀,横扫过去,使的是与佐佐木小次郎的“燕子翻身”极其相似的凌厉刀法。
四
横扫过去的长刀,甚内以为白鬼会被拦腰斩为两段,但刀尖临近,只见他纵身一跃,腾空而上。哪知主水的这一刀却是虚的,半路蓦地抽回,待白鬼凌空而下,脚刚点地时,反手再斜劈过去。
“好呀!”
甚内不禁喝彩。一虚一实,好巧妙的二段刀法,这次白鬼准被劈为两段无疑。但在那间不容发之际,“咔嚓”一声,火花四散。
“呀呀!”
主水失声一叫。他的长刀脱手,同时——“小鬼!”
白鬼一声大喝,他那细长的大刀已往主水的脑门盖下。好主水,早已抽身后退,避了过去。
“好小子!”
白鬼随后追去。主水腿快,早已一溜烟跑了。甚内和铃姑也慑于白鬼的神威,没命地奔跑。
“等着,小鬼!”
追了一阵,大概是放心不下轿子,白鬼只好回来。
主水在杂草中跑了半里许,看看后面没人追来,方才刹住脚步。
而这时——
从人高的秋草中,伸出一只大手,紧紧地扣住了主水的后颈。
“啊,什么人?”
主水拼命挣扎,但那只手像是钢铁铸成的,一动不动,愈抑愈紧。
“主水!”
低沉而锐厉的声音。
“是,是,是谁?放,放,放手!”
“忘了吗?武藏哪。放安静些!”
“啊,武,武藏!”
“同你们作战的是什么人?”
主水自知不敌,只好乖乖地回道:“海盗白鬼。”
“哦,为什么相斗?”
“为了悠姬公主。”
“什么?悠姬公主!拐走了公主的,不是你吗?”
“是的,当初是的,但在洞窟中又被白鬼夺去了。”
“被白鬼,后来呢?”
“白鬼把公主装在轿中,从洞中出来了。为了夺回公主,与甚内的浪人们等在半路,杀将起来。”
“好,说得好!这次饶你一命,从此改邪归正,好自为之!”
武藏推开主水,大踏步朝那乱斗的战场闯去。他的两眼如焚,在黑夜中闪着奇异的黄光。
五
黑暗中,乱斗仍在进展。海盗虽有死伤,但毫不示怯,顽强地抵抗着。
追主水不着踅了回来的白鬼,仍守在轿子边上,静静地注视着战况。
他的脸色,冷静沉着,眼见自己人处于劣势,却也丝毫不动声色。
当武藏从杂草中突然出现,在黑暗里一步步逼近过来时,他不觉为之一愣,大声喝问:“什么人?”
“我乃宫本武藏。前边可是白鬼?”
距离两丈许面前,武藏停步答道。
“噢,武藏!你这兵法家,也同无赖一伙吗?”
“我只一人。”
“有何贵干?”
“我要的是那乘轿子,给我!”
“武藏,你竟也打算把这位吾神所选的圣女,供为邪教的牺牲吗?”
“什么邪教?”
“佛教!”
“哦,那么你的神呢?”
“耶和华,和他的儿子耶稣基督。”
“天主教吧?”
白鬼虔敬地说:“在这荒野中不期邂逅公主,我们奉她为吾神所选的,新的神国日本的真主。现在准备护送她到南方的海岛,接受为君的修行。武藏,放手吧!”
“蠢材!”
武藏大声叱喝,再踏着大步向前迈进,以潮涌一般的气势!五尺,一丈……白鬼挡住来势,也大喝一声,拔刀拟定正眼。他那凌厉的气魄,坚如铁壁,虽以武藏之强,如果不能发现空隙,怕也半步难近。
猛兽袭敌时,必是双方僵立,俟机而动。兵法的比画何尝不是如此?两敌相对,也必各自住步,相机而发。这才是一般的常规。
白鬼当然依常理推断,以为自己拟定架势,足以遏阻武藏的前进。
这正是白鬼的失着。武藏并不如他的预料,仍然瞬息不停,照着原来的步伐,一直迈进。一步、二步、三步!紧紧地逼近过去。
这是出于白鬼意料的。他的脚步稍一浮动, 就在这一瞬间,“哎——呀!”
武藏的巨躯腾空,“伯耆安纲”的宝刀雷电似的穿过夜空。
“呜——”
白鬼像陀螺般转动了三两个圈子,肩胛上涌出一阵血潮。
“呜,遗憾!”
一声惨叫,仰身倒下。
六
声音虽然不高,但潜力直震地轴的武藏的叱咤,加上白鬼野兽般的惨叫!使生死搏斗中的甚内一边的浪人和海盗们,同时吃了一惊。双方都不自觉地跳开,掉头看去。
倒下去的白鬼,与提着豪刀仍保持着挥刀姿态的武藏。
“呀呀,头领!”
“是武藏!”
这两声惊叫,是同时发于双方的。
“什么武藏?”
站在前面、船夫装束的海盗,向对方的浪人问。
“是呀,那是恶鬼!强大的劲敌!刚才,咱们也吃了大亏。”
“各位浪人听我一言!咱们亟待报头领之仇,今日的决斗,可否到此为止?”
那海盗这样一说,浪人中便有人搭腔说:“好吧!”
于是一齐收去兵刃。
“哪哪,对那汉子!”
海贼们向武藏冲杀前去。
“你那武藏,为何杀我头领?咱们头领非比寻常海盗,乃侍奉神的尊贵人物。”
武藏回头,静静地答道:“勿怪!这厮野心太大,却是不能让他活着。”
“你这魔鬼!就凭这点杀了他?”
“我要的是这乘轿子。”
“你这顽徒,好不知进退!哈,哈,哈……”那海盗大笑着嚷道。
“儿郞们,上前!”
尽是悯不畏死的莽汉,既不习兵法,也不懂剑术,只凭实战的经验,一鼓作气的自家流。
他们齐声呐喊,向武藏冲去。
武藏轻轻地赶走了蜂拥而上的海盗。他不愿再杀人,一心惦记着去救悠姬:想必她一定被捆绑在轿中了。
可是,海盗们却赶散了又来,赶散了又来,死缠着不肯罢手。这才惹起武藏的杀机。
“哦,饶你不死,倒——”
武藏光火挥刀斩了一人。
他那鬼神之势,一度吓退了莽汉。但退到三五丈地,却又聚拢在一起,像是有卷土重来的模样。
“来吧,夯货!真不知好歹……”武藏吆喝着,向他们直迎上去。
而在这瞬息的犹豫之间……
七
偷偷地、没在草丛中匍匐前来的,是那些被逐于白鬼,一旦逃去的甚内、铃姑、孙六三人和从武藏手中逃得一命的少年剑士松山主水。一见武藏忿于海盗的纠缠,匆匆离开轿子迎着上去时,主水和孙六便一纵而出,跑到轿子前后,把轿杠搁上肩头,急急踏进原来的深草丛中去了。
武藏向海盗迫近,偶尔回头,瞥见了被抬进草丛中去的轿子。
他暗叫一声“不好”,立即回头追去,但轿子早已不知去向了。风力更强了。他披散着长发,在湿漉漉的杂草间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