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这么认为。”光悦点头说道。
随后,他又问家仆:“今天来的那三个人,都说什么了?”
那仆人一边哆嗦一边答道:“刚才,我看工人都已回去了,就要关门落锁。突然,有三个武士冲到我面前,其中一人掏出一封信,声色俱厉地说‘把这个交给你们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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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他们只说客人,没说是武藏先生?”
“后来他们又说——就是前两天住在这儿叫宫本武藏的人。”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因为先生您之前交代过,所以我说家里没有这样的客人。可是他们却大发雷霆,还警告我不要撒谎。其中一位年纪略长的武士皮笑肉不笑地说没关系,还说会用其他方法找到武藏——然后,他们就去对面的路口了。”
听到这里,武藏说道:“光悦先生,就这么办吧!我不想连累您,非常抱歉,我这就告辞了!”
“您说什么啊?”光悦一笑置之。
“您不必为我费心,即使知道他们是吉冈门的武士,我也一点不害怕……我们走吧!”
说着,他一边催促武藏,一边走出大门。随后,光悦又把头伸进门喊道:“母亲!母亲!”
“忘了什么东西吗?”
“不是。要是您担心今天这件事,我就派人给灰屋先生送个信,取消约会。”
“什么话嘛!我担心的是武藏先生——他已经等在门外了,不要取消约会。更何况灰屋先生特意邀你去玩,你们玩得开心点!”
光悦看着母亲关好门,已完全放下心来,随后与等在一旁的武藏一起并肩向河边的街道走去。
“灰屋的家就在前面的堀河1 边上,他会在家等我们,我们这就去找他吧!”
七
黄昏时分,天色还很亮,两人走在河边,心情无比舒畅。尤其在忙碌了一天之后,能在夕阳中漫步,更觉惬意。
“灰屋绍由——好熟的名字呀!”武藏说道。
两人悠闲地踱着步,光悦答道:“您也听说过?他在连歌2 界也颇有名气,属于绍巴派,同时又自创一格。”
“哦!原来他是连歌诗人呀!”
“不过,他并不像绍巴、贞德那样靠连歌为生——他和我的出身相似,都是京都的老手艺人。”
1 堀河:流经京都市中心的河。
2 连歌:从短歌派生出来的日本独有的文艺形式。——译者注“灰屋是他的姓氏吗?”
“是商号名。”
“做什么生意?”
“是卖灰的。”
“卖灰——什么样的灰?”
“就是刷房、染布所用的灰,也叫作染灰。他的染灰遍销全国,生意做得很大。”
“哦!原来是调制灰浆所用的原料呀!”
“这个行当利润丰厚,所以在室町初期由将军直接管理,并设有染灰奉行一职。中期时,它逐渐变成民营。据说当时在京都,只允许三家染灰批发商存在,其中一家就是灰屋绍由的祖上——可是,传到绍由这一代,他已不再热衷家业,只想一心在堀河安享晚年。”
说着,光悦指着对面说道:“看到了吗?那栋门庭雅致的房子就是灰屋先生的府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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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藏点点头,手却一直攥着左边的袖口。
(有点奇怪呀!)
武藏听着光悦说话,心里却想着另一桩事。
袖子里面好像放着什么东西。武藏右侧的袖子随晚风轻轻摆动,而左侧袖子却显得沉甸甸的。
怀纸已放入怀里,自己又没带烟盒——他不记得袖子里还放了其他东西——武藏取出袖里的东西一看,原来是一条菖蒲色1 的皮绳,还被打成了便于解开的蝴蝶结。
(咦?)
一定是光悦的母亲妙秀放进去的,大概是为了给自己当束衣带用。
……
1 菖蒲色:表为暗黄绿色,里为红梅色。
武藏握着皮绳,突然回头冲后面的人笑了笑。
原来他早就注意到,自己和光悦一离开本阿弥路口,身后就立刻跟上来三个人,一直与自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那三人看到武藏对自己笑,不禁吓了一跳,立刻停下脚步,耳语了一番,然后大踏步走到武藏面前,并拉开了架势。
此时,光悦已走到灰屋家门前,向门房通报了姓名,有个手持扫帚的仆人出来把他领进了院子。
光悦突然发现,跟在身后的武藏不见了,于是他又折回门口喊了一声:“武藏先生,请不要客气,进来吧!”
八
此时,他看到门外有三个手持钢刀、气势汹汹的武士围住了武藏,他们在说着什么,那三人的态度十分傲慢。
光悦立刻意识到——是刚才那群家伙!
武藏沉稳地应付着那三个人,回头看了一眼光悦说道:“我马上就来——您先进去吧!”
光悦并未惊慌,他似乎读懂了武藏眼中的意思,于是点点头说道:“那么,我在里面等您,您办完事后就来找我!”
光悦刚闪身进去,那三名武士中的一个就开口说道:“我们先不说你是不是有意在躲我们,这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刚才我已说过了,我是吉冈十剑之一,名叫太田黑兵助。”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交给了武藏。
“这是我们二少爷传七郎的亲笔信,他要我亲手交给你——希望你看完之后,立刻答复。”
“哦?”
武藏从容地打开信封,读了一遍,然后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太田黑兵助仍不放心,为了稳妥起见,他又问了一句:“你确定?”同时审视着武藏的表情。武藏点点头答道:“我确定!”
这回三人终于放下心来。
“如果您爽约,肯定会被天下人耻笑的!”
“……”
武藏笑而不答,默默扫视着对方健硕的体格。
他的态度再次引起了太田黑兵助的怀疑。
“武藏,没问题吧?”他又问了一遍。
“时间已迫在眉睫,你记住地点了吗?来得及准备吗?”对方追问着。
武藏不愿啰唆,只是简单地答了一句:“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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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再见!”
说完,武藏正要走进灰屋的府宅,而太田黑兵助又追过来问道:“武藏,你会一直住在灰屋家吗?”
“不,晚上他们要带我去六条的花街。总之,不外乎这两个地方。”
“六条?知道了——反正不是在六条,就是在这里。如果到时你没来,我们会来接你,你不会躲起来吧?”
太田黑兵助说最后一句话时,武藏已经转身进入了灰屋府宅的前庭,然后他随手把门关上。一踏进院子,外面喧哗的世界仿佛已被抛到千里之外。高高的围墙使整个府宅看起来更加宁静、安详。
低矮的千里竹和笔直的细竹,使院中的石子路像山间小路一样,十分阴凉。武藏信步走着,眼中所见的正屋、客厅、客房、凉亭等建筑,都呈现出古屋才有的那种乌黑油亮的光泽以及深沉凝重的气度。环绕于房屋左右的松树,苍翠浓郁,似乎在彰显着户主显赫的身份。不过,当武藏从松树底下走过时,并没觉得这些松树傲气凌人。
九
此时,不知从哪里传来踢球的声音。人们经常可以在公卿大臣的府外听到这种声音,但在商人家里实属罕见。
“主人正在准备,请您稍等!”
两名侍女端来茶水和点心,随后引武藏来到面朝庭院的客厅里坐下。从侍女们优雅的举止中不难联想到此家的家风。
“大概是背阴的关系,突然觉得有些冷。”光悦喃喃地说着,随后叫女仆把敞开的隔扇门拉起来。武藏一边听着踢球声,一边欣赏着院子一头那片低矮的梅林。光悦也看着外面说道:“比睿山那边,有一大片乌云,可能是从北国飘来的——您不觉得冷吗?”
“不会。”
武藏答得很坦白,他没想到光悦会如此怕冷。
武藏的皮肤犹如皮革般坚韧,所以对天气的变化也不太敏感,而光悦却恰恰相反。除了对气候的敏感度不同之外,两人在艺术品的赏玩、品鉴方面也有着天壤之别。简而言之,就是乡下人和城里人的差异。
此时,女仆擎着烛台走进来,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光悦正要拉上门,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叔叔,您来了!”
大概是那几个踢球的小孩在打招呼。其中两三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往这边看了几眼,还把球丢了过来。他们一看到武藏,突然安静下来了。
“叔叔,我去叫父亲。”
还没等光悦答话,孩子们便争先恐后地跑向里屋。
隔扇门上映着暖融融的烛火,更加映衬出这户人家的和谐、温暖。
远处偶尔还会传来几声大笑,那爽朗的笑声连客人都被感染了。
不过,最令武藏好奇的是,府宅中的任何一处布置、摆设都看不出他们是有钱人。那些朴素的陈设似乎有意剔除铜臭味。武藏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间宽敞的农家客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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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随着一声豪爽的招呼,主人灰屋绍由走进屋里。
他和光悦完全是不同类型的人,虽然长得瘦骨嶙峋,但声音却很洪亮而富有朝气,不像光悦的声音那样低沉。他的年纪看上去要比光悦大上一轮。总之,灰屋绍由是一位直爽而亲切的人。于是,光悦把武藏介绍给他。
“啊!原来是近卫家的管家松尾先生的外甥哪!我和松尾先生也很熟呢!”
听他提起姨父的名字,武藏进一步确定,京都的大商人和公卿近卫家的关系的确非常密切。
“我们走吧!原想趁天色未暗之时,散步过去。现在天既然黑了,我们就乘轿走吧……武藏先生,您也会跟我们一起去吧?”
绍由火急火燎的个性,跟他的年龄很不相符,与在一旁稳如泰山、早已忘记花街之游的光悦,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在绍由、光悦的轿后就是武藏的轿子,他生平第一次坐轿。三乘小轿沿着堀河岸摇摆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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