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吾匆匆奔入房间中,打开墙壁后的一道暗门。暗门后的空间十分狭窄,只够勉强放下一套盔甲架。这是宁吾秘密为自己打造的一方暗室,无论是公尚过还是墨翟都不清楚里面盛放着什么。
随着暗门打开,架子上的物件也显露出真容。那是一套对墨家与公输家两家而言都带来过刻骨铭心记忆的老朋友,刺杀三桓的那一夜,它们如同一群红色的恶鬼,发起冲锋时像是能将天下踏平,而披挂此甲者无不死状凄惨,生前饱受反噬之苦,实在是霸道之极的杀戮之器。
“真是足以蛊惑人心的力量……”
宁吾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抚摸着它赤红色的外壳,仿佛隐隐感受到了从中喷薄而出的血腥之气。仅仅是触摸,宁吾便感到心跳一阵加快,耳边仿佛传来野兽的嘶吼声。
浴血甲,毋庸置疑,是货真价实的第一代浴血甲。这是几个月前,公尚过与高石子从公输班那儿缴获来的。墨翟一时没有想好如何处理它,于是将它交给了公尚过。公尚过一路将它带来了滕国,试图对其进行研究乃至仿造。可墨翟似乎对浴血甲感到极端地厌恶,甚至不愿再多看一眼,自然言辞拒绝了公尚过仿造浴血甲的建议。
不过公尚过曾在私下主持过对浴血甲的修复与研究,这件事曾一度被墨翟拿出来责问。公尚过对墨子的解释是为了寻找浴血甲的弱点,而非是要将它量产。至于公尚过的真实想法是如何,宁吾也不得而知了。
再后来,随着墨家的生产任务变得日渐繁重,公尚过也分不出精力顾忌浴血甲的研究一事,只得先搁置下来。而此时浴血甲已经完成了基本的修复,依照公尚过的话说,披着它上阵砍杀一阵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前提是你要能够承受浴血甲所带来的强烈的反噬。
墨子和公尚过都不大在意门派内大大小小的琐事,例如钱粮管理,材料入库,这些杂事向来是宁吾在背后默默完成的。而公尚过研究到一半而放下的这套浴血甲,自然而然落到了宁吾手中。
开战之前,宁吾忽然隐隐有某种预感,浴血甲将在这场战争中发挥某种用处。只是宁吾一时之间无法判断,它究竟会在何时何地,以什么样的方式,发挥它的作用。
看来现在,答案揭晓了。
宁吾深吸一口气,慢慢取下了浴血甲,一点一点将它披挂在身。果然是霸道的盔甲,内衬中的银针也被公尚过一一复原。宁吾感受到浑身上下无不传来剧烈的刺痛,血液似乎也随之沸腾起来。这一刻宁吾感到自己从未如此充满力量,好像这辽阔天地再没有什么人能挡住他的脚步。
但与宁吾沸腾的血液恰好相反,他的心一点一点平静下来。
“墨翟,我说过,有朝一日要叫你刮目相看的。”宁吾淡淡一笑,“看来这一天,已经到来了。”
巨大的力量正源源不断地倾注入宁吾体内,宁吾下意识握紧了手边的长刀,强烈的杀戮之意渐渐占据了他的心神。
宁吾重重推开房门,道路两旁站满了高举火把的滕国武卒与墨家弟子,他们皆神情肃穆地看着宁吾,眼中满是敬畏之色。
“诸公,请随我一道,踏破黄泉!”宁吾高声呐喊。在他面前,无数明亮的火把起起落落,勇武的战士们抱着必死的决心,共同踏上决定两军生死存亡的战场。
“墨子当心!”将官一声惊呼,手中长刀劈砍出去,将一名冲进防线中的鲁国武卒斩杀。很快又有几名滕国武卒高举着圆盾和弩箭上千填补了缺口,摇摇欲坠的防线终于再次稳定下来。
左城突击鲁军的滕军眼下正被一支精锐兵马团团包围,将官透过滕国武卒组成的防御圈向外看去,之间黑夜之中到处飘扬着鲁国的旗帜,根本分辨不清包围圈外有多少敌军。
“到处是敌兵,我们被包围了!”将官对身后的墨子大喊,一面指挥下属坚守防线。今夜的突击原本一切顺利,鲁军大营中的兵马绝大多数都毫无防备,在三城守军的联合突袭之下已经呈现崩溃之势。可就在左城将官指挥兵马决心乘胜追击时,一队恢复了秩序和指挥的鲁军兵马骤然从黑暗中杀出,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将包括左城将官和墨子在内的数百名滕国武卒团团包围起来。
“几轮冲杀都无法撼动包围圈,我们这是碰上鲁军主力了。”墨翟气喘吁吁地说道,由于形势太过危机,他也不得不拔剑自卫,亲自参与搏杀。眼下他的身上到处是刀剑擦伤,体力也早已支撑不住,可黑暗中的敌人仍在源源不断赶来,墨翟心底不由感到一阵绝望。
“看来今夜你我将葬身于此了。”老将官却忽然轻松地出了口气,旋即大小起来,“保家卫国,马革裹尸,大丈夫当如是!”
墨翟也为他的气势所触动,强撑着打起精神。手边的弩箭已经全部射完了,连佩剑也因为连续的劈砍而卷刃,但墨翟依旧不准备放弃。只要还能站得住身子握得住剑柄,他就要继续作战。
令他欣慰的是,至少他没有白来这人世间一趟,墨家的弟子们在未来将会成为无数火种,散播在这浩大天地之间,无论有没有墨翟,墨家都会继续存在下去。
“孩儿们,杀敌,杀敌啊!”老将官放声大喊,包围圈残存的滕国将士们精神一振,随着将官剑锋所指,再一次朝鲁军阵列发起了冲击。
天边忽然响起嘹亮的呐喊声,沉重的战鼓声也随之响起。远处似乎有庞大的兵马正在朝战场开进,连大地也随之颤动起来。交战中的双方同时愣住了,目光纷纷望向远方的山丘。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明亮的火海。千钧一发之际,宁吾所部的大队武卒终于抵达战场。
“五十步,箭矢齐发!”右城将官大声下令,黑暗中一阵尖锐蜂鸣声,密集的箭雨射入敌阵,一时间不知多少鲁军武卒中箭倒地。但几乎是与此同时,鲁军的箭雨反击也接踵而至,己方一瞬间也有十数名弩手死于箭下。
但接下来双方再没有进行第二轮齐射,因为两军转眼逼近到短兵相接的距离。所有人整齐地拔出长刀,嘶吼着冲进鲁军阵中。左城的老将官很快意识到即使加上从夜色中杀出的这一支人马,滕国依然无法抗衡鲁军,因而连忙建议墨子趁乱放弃追击,退出战场——当然,这也意味着放弃来之不易的优势。
但墨翟像是没听见老将官的话,双眼只是呆呆地看着远处杀做一团的战场。在奋力拼杀的众人之间,一具火红色的铁甲格外醒目。
分明没有看清披甲者的面庞,可墨翟几乎下意识认定,那个人正是宁吾。这是某种很没有理由的预感,但墨翟坚信,自己的感觉不会出错。
某个瞬间,墨翟的脑子里空空如也,一些零碎的画面和声音在他眼前飞掠而过。
“早晚有一天,我要叫你刮目相看。”在机季琯宅邸的那个夜晚,宁吾赌气一般朝墨翟挥拳说道。
“这墨家头号弟子的名头,怎么说也得留给我吧?”
“说什么混账话呢!我们是兄弟!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到什么时候,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墨翟忽然感到自己听不见任何声音了,眼前的世界变成 一片寂静无声的世界。在这个无声的世界里,审批猩红色浴血甲的宁吾独自杀进军阵之中,一路上不知砍倒了多少人,又不知中了多少刀多少箭。每一刀每一箭都想是落在墨翟身上,叫他的嘴角一阵接着一阵的抽搐。
浴血甲前进的脚步很明显慢了下来,但周遭一圈鲁国武卒显然也被吓破了胆,他们大概从没有讲过这样不顾一切的冲锋,仿佛打定主意就是为赴死而来。墨翟亲眼看着鲁军的阵线被击穿,敌军的将旗在浴血甲刀口之下轰然倒塌。
没有欢呼声,成群的滕国武卒立即发起反击,将濒临溃散的鲁军方阵冲击得四分五裂。残余的敌军慌不择路地溃逃而去,老将官挥剑在后,领着武卒们舍命地追击。重重包围中的墨翟感到周遭的阴影渐渐消散了,那些令人窒息的长枪忽然消失不见,墨翟一时间感到有些茫然无措。他扯下残破的盔甲,伸手擦去了面前的血污,这才看清了面前的战场。
眼前遍地皆是尸体,远处尽是鲁军武卒慌忙溃逃的背影。 周遭一下变得冷清下来,天地之间唯有遍地的尸体和血水,以及唯一一个站立的身姿,身披着暗红色的铁甲。
墨翟颤颤巍巍地朝伫立的人形走去。走进了墨翟才发现,人形已经被几只长枪贯穿,也是凭借了长枪的支持,人形才能坚持着屹立不倒。
墨翟小心地取下了人形的头盔。人形居然还活着,或者说,仍留着最后一口气。头盔之下是一张熟悉的面庞,双眼漆黑如墨,含着笑意注视着墨翟,一如多年前他们相识的那一刻。
宁吾张了张嘴,想要唠叨些什么,可一张口便血如泉涌。长枪大概贯穿了他的肺部,他现在连简单地说话也做不到了。
分明是最后一面,可连最后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墨翟看着他充满渴求的眼神,颤抖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