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清晨,墨翟循着季琯指引的道路,踏上了前去司空府上的路程。与曲阜帮的合作比他预想中的顺利,那些半大的少年们对墨翟手中的机关术表示了极大的兴趣,高石子再三保证,只要墨翟能像他许诺的那样,提供完整的生产环境,高石子可以动员数以百计的穷苦子弟为墨家——这个新生的机关术流派制造机关。
“熟练的技术工人基本都云集在了公输家麾下,我纵使想招揽,开出的条件也无法与财大气粗的公输家抗衡。”墨翟沮丧地想。因此一切只能从头开始,必须开始培训毫无基础的曲阜帮子弟,这是必要的投入,一切顺利的话,最后墨翟将会在曲阜拥有一支独属于墨家的技术力量。在商丘墨翟便替师傅经营过一间不大的木匠工坊,墨翟相信只要找到稳定的买家,墨家独特的机关术体系必然不会令世人失望,昔日与宋国三军的几次小规模的合作无不证明了这一点,这也是墨翟所有底气的来源。
“纵横家既然热衷在诸国之间鼓吹战争,想必也会对军旅杀伐之器颇感兴趣。”墨翟思忖道,“若借助他们的力量,墨家机关定然能走得更远。”
现在的墨翟颇有种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心思,他也深知一旦一切开始筹备,便如同机关的齿轮开始转动,轻易难以停止。这些日子他频繁出入府上,又向季琯讨要了大量机关术典籍和卷宗,引得父亲和季琯纷纷为之侧目,不清楚墨翟忙前忙后在折腾些什么。
扪心自问,站在父亲的立场上,若是知晓自己正在费心筹划事,大概也会感叹此子大概是疯癫了。不过墨翟知道父亲年少时比自己更为张狂,常常当着国君的面抨击国策,引经据典肆意纵横,叫国君一边气得牙根痒痒,一边拿父亲无可奈何。某种程度上,墨翟是继承了他们老墨家的衣钵,注定了要干点惊天动地或是落人笑柄的大事儿。
经过靠近王宫的一间馆驿时,凌冽的寒风种忽然飘来了一阵婉转轻柔的歌声,伴着悠扬的古琴奏明,少女清脆的嗓音高声唱道: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墨翟被琴声与歌声吸引,默默站在馆驿临街的窗边听了片刻。他很快听出了此曲的来源,乃是出自诗经·国风中的《君子于役》一篇,只不过原意分明讲的是妻子忧心在外出征的丈夫可否吃饱穿暖,何日能返回家乡,是为哀婉凄凉的意境,可女孩却唱得轻松明快,听上去像是妻子趁着丈夫远征在外而快乐地在乡野之间撒野奔跑……
果然,琴声很快被打断,窗内隐隐传来老头严厉的呵斥:“胡闹,这曲子是这样唱的么?你打算用这样的曲子献给鲁公?”
接着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老头仍在喋喋不休地训斥,这时窗边忽然探出了女孩的脑袋。墨翟因为听的太过入神,以至于忘记了挪开目光。
一双茫然无措的眼睛对上一双狡黠的眼睛。墨翟下意识摒住了呼吸。
人对美好的事物会有着天然的敬仰,而世间淑女恰好是其中一样。诗中所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想来不无道理。
面前的女子端的是生得明眸长睫,朱唇皓齿,青丝如绸,令墨翟心下很是颤动了一把,连方才是事情想到了哪一步也忘却了。
那女孩见墨翟直勾勾盯着自己倒也不生气,只是颇有些窘迫地笑了笑,对墨翟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在她身后,年老的琴师似乎低声呵斥了一句,女孩吐了吐舌头,又钻回了房间内。
这一预料之外的惊鸿一瞥,叫墨翟之后接连转错了几道岔口,这才迷迷糊糊找对了路。
兜兜转转来到了司空府门前,正如季琯所言,是一座气派的府邸。墨翟犹豫片刻,敲开府邸侧门,将怀中竹片交予下人,随后紧张地等待回应。
少顷,侧门再度打开,下人客气地将竹片退回,低声道:“田先生今日不在府上,客人改日再来吧。”
田先生?墨翟在心里重复着这个称谓,脸色却未流露出异样神色,嘱托下人若见了田先生,还请代为通报自己来过的消息,便转身离去了。
未及走出多远,墨翟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熟悉的齿轮转动声。他朝声音来源望去,竟看见自己一手打造的机关鸟自头顶一掠而过。
墨翟心下不由一惊,疑惑为什么自己亲手交给石祁的机关鸟会出现在此处。没等他想明白,机关鸟又飞速远去了。眼下顾不得多想,墨翟立即沿着机关鸟远去的方向急追。七弯八绕追进一条小巷,机关鸟轻盈地降落下来,四平八稳地停在面前那个男人的手心。墨翟气喘吁吁地停住脚步,心底迅速升起一阵警觉。
“你就是传闻中的机关术大师?”来者上下打量着墨翟,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比我想的还要年少。”
墨翟缓缓平复了呼吸,脑海中迅速分析来者话语中的信息,很快便猜到了面前男人的身份。若他所料不错的话,眼前此人将是他的大主顾。
“若在下所料不错,前辈定是曲阜城内声名赫赫的公输班。虽然未曾谋面,却久闻大名。”墨翟毕恭毕敬地行礼,“在下正是墨翟,只是对机关术多有兴趣,不敢说是大师。”
“昨日你的朋友可不是这么说的。”公输班眼底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也不询问墨翟如何知晓他的身份,分明是初次见面,两人却已有了恰到好处的默契。
“为了能见公输前辈一面,只好出此下策,多有冒犯。”墨翟笑了笑。
“能造出如此精巧的机器,你配得上大师称谓。即使在我公输门内,你的手艺也是不可多得的存在。”公输班诚挚地赞叹道。
“前辈过奖。”墨翟嘴上客套着,心里却颇有些得意。
“可惜的是,你选错了道。”公输班话锋骤然一转,脸色也沉了下来。
“这……此话何意?”墨翟一愣。
“你自宋国远道而来,想必尚不清楚曲阜城内的形势。既眼见三桓是为鲁国最具权势的存在,自然想要依附门下,这我不怪你。”公输班叹叹气,“也正因你本为宋国子民,与鲁国宫廷之内的恩怨素无瓜葛,我才敢直言相告。”
“前辈请说。”墨翟听出了公输班话里的深意,猜想今日一直监视自己的目光想必也是公输家的人。
“所谓孟孙氏、叔孙氏和季孙氏三家公卿能否继续把持鲁国朝政,全看接下来几月的变化。”公输班压低声音道,“鲁公对三桓的积怨由来已久,曲阜城内很快将要发生一场剧变。在此敏感关口,我实在不建议你投身孟孙氏门下。一旦生乱,只怕你也会受到波及。”
墨翟脸色微微一变,仿佛已经从公输班的只言片语中闻出了血雨腥风的气味。
“这些事原本该密不告人,我也是见你天赋异禀,不忍心见你走了歪路。自古以来,以下犯上的权臣皆不得善终,你既如此年少,万不可在大有可为的年纪白白断送前程。”
墨翟感受到公输班言辞中的诚恳,心底不由微微一动。看起来石祁这一步已经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公输家已经开始留意并且有意拉拢这个新晋的机关术工匠。
“其实,在下今日前来拜访司空府,并非是为了投身于孟孙氏门下……”墨翟正要向公输班解释来龙去脉,却忽然被身后一阵叫嚣声打断了。
“公输老贼,出来受死!”
墨翟与公输班皆是一惊,同时回身望去。只见身后缓缓走来数名衣着华丽的少年,看装束分明是贵族子弟,脸上跋扈的神色却好似市井无赖。
“坏了,正主找上门来了。”公输班脸色微微发白。
“一早就有下人来报,说有公输家的贼人在府门外游**,没想到正巧就是你。”为首的贵族少年冷笑道,“既然你偏要孤身送上门来,就怪不得我们对你不客气。”
“这是……孟孙氏的子弟?”墨翟隐隐反应过来,“前辈怎么招惹上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