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大夫笑道:“你寻我何事?”
“我进玉观楼晚了,没看见先前的情形,莫非诸位都允圣手先生操刀,不待病情稳定?”
“你也看见了,他用了真人皮,当时我们质疑他出手太早,且自尸体上取人皮有违伦常,难与本体融合。他回说十日后取新皮更换,那人皮经他秘制等同灵药制痂。又说人皮取自忏罪义阡,骸骨已妥善安置。死者已矣,能够活人治伤,岂非大大的善事?我们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也想看个究竟,就没再加拦阻。”
长生暗想,忏罪义阡为死囚义坟,埋的无不是罪大恶极之人,圣手先生巧妙转移了众人视线,更令他觉出此人的奸恶。谭大夫见他出神,又赞道:“你走得早,未见圣手先生的绝技,那妇人果与伤前一般模样!唉,竟有这等出神入化的手段。”
济世堂饭香阵阵,长生不觉腹饥,强忍下拆穿圣手先生的冲动,笑道:“不阻大夫用膳,在下先告辞了。改日在玉观楼再会。”
与此同时,紫颜、侧侧到了孤稚院。五间平房已全部烧毁,街坊在巷子口搭建了临时的窝棚,伤势无碍的妇孺住在里面。拂面的风像伤春悲曲,不时吹动枯焦的残物萧条地摇动。侧侧从旧址上遥望无法遮风挡雨的窝棚,再看看眼前火烧痕迹,越发地难过。
“昨日送的钱粮远远不够……”
紫颜道:“你想怎么做,不用有顾虑。”
萤火走来与两人会合,他之前掘土挖沙,从尘砾中找出一只灰色瓦罐,罐上有个破口。“有火油气。”他递与紫颜,油已燃尽,味道犹存。紫颜嗅了嗅后微微色变,示意他收好。萤火又道:“官府贴了告示,说会全力救人,明日起重建孤稚院。到时,这里会夷为平地。”
紫颜打量屋舍前后的通道,往前走了数步,穿梭在灰烬里。一个旧旧的瓷娃娃被熏得乌黑,他拾出来,用绢丝手巾着力地拭了拭,交给侧侧。侧侧握在手里,知他想为那些孩子留下一点什么,也帮着在废墟里寻找。
浮萍随波,旧日芳菲一朝开尽,唯有残枝向春。
有个铁壶藏在杂物中,略略凹进了一角。紫颜若有所思地捡起了铁壶,表面烧得黝黑,一角凹痕。他立即拨开灰尘,清理出附近地面,叫萤火去街上买来酽醋泼洒。醋入黄土,毫无异样。他又往旁边洒去,侧侧和萤火好奇地看着他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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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隐隐现出一抹残留的暗色血痕,离了先前的铁壶不到半丈。大火将铁壶上的血迹烧去了,却遗漏了渗入地下的血。侧侧不由想起长生的话,问道:“这是……”紫颜点头,交给萤火收好。
“你去玉观楼送上我的拜帖,就说今夜酉时,我去拜访。”
没了白日的看客,玉观楼在皎洁月光下灯火流霞,烛影摇红,仿佛藏有笙歌丽影。香风细细吹过,玉马金车停在门外,此时楼内慕名而来的易容师及十多位附近医馆的大夫和学徒听闻紫颜到来,无不翘首以待。
照浪穿了一件紫地金锦衣出门相迎,他一脸欲笑不笑的神情,眼里晶晶亮,比挂着的六角灯笼更出挑。长生心虚地望他一眼,见他对紫颜半是讥讽半是埋怨地道:“你可越发难请了。”
照浪凝视紫颜冰雪的脸庞,一张铅华寥落的俏面,未沾尘间俗气,像是蟾宫里踏出来的人。风清露冷,看一眼心即凉了。在生谁的闲气?换这样冷到骨子里的面容。照浪直觉地感到紫颜身上不同往日的锐气。
他慢慢折起泥金印花的袖子,洒然跟在紫颜身后。
众人像端详稀奇宝物似的盯了紫颜和长生看。同吃一行饭,大多易容师与风流倜傥沾不了边,脸面不曾收拾利落,仅修整眉毛胡子,不致让客人遁走。长生起初未发觉有异,等紫颜和他们立于一处,一边是时换时新的玉容冰肌,一边是看过就忘的千人一面,才知有人将易容术视为性命,而更多人不过当做饭碗。
“什么妖魅样子!”不喜紫颜样貌的人,当即摆出了脸色,鄙夷地退开几步。
他即使不点脂粉,依然使人畏惧那素颜下的清俊。
一众人各有各的评判,默默让开了路,夹道迎了紫颜入座。围屏已撤,几十张檀木椅绕了个圈,用一个个焚香案隔了。案上熏了清冽的香,肃杀瑟然的意味,正合了紫颜面无表情的脸。
“我特意叫人去蘼香铺找来的香。”照浪附在他耳边轻言。
紫颜一抬眼,那么多张椅上,唯一人高坐。圣手先生翘着腿,不以为然地掐断案上的香,笑道:“我以为紫府的先生是何样人物,原来粉脸玉面,不过尔尔。”长生刚想出口驳斥,照浪接话道:“圣手先生今日巧手施术,不就是为了与紫先生一较高下?”
“大人说笑。我替人整容修面,为的是悬壶济世,比不得坊间看相算命之流,徒逞口舌之利,靠几张面具就能骗取钱财。”
长生怒指他道:“你……”照浪拦下,笑道:“如此甚好,我正想好好瞧瞧圣手与国手,究竟相差几何?圣手先生有这等睥睨天下的手段,正合进宫为皇上分忧。无论如何,紫先生是御前亲点的人,你我也都明白,进这玉观楼的人最终求的是何样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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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手先生勉强一笑,澹然说道:“既是如此,但凭大人做主。”长生心中直骂他虚伪,斯文面孔上漾着的假笑,比恶人的邪笑更可厌。为等这刻不知煞费多少苦心,偏又惺惺作态故作矜持。
紫颜忽然破冰浅笑,令人微醺,像是揭去了呆板的面具,活灵活现勾画出倾城之貌。他声音婉转,如玉磬流音,“何必急于一时?一场邻里街坊,我今夜特地来看望孤稚院伤者。”
照浪目不转睛,攒眉道:“你说什么?之前我请你,你不来,现下由我玉观楼和各医馆打理伤者,没你的用武之地!”
“谁说的?”长生唐突地喊出声,见众人一齐看过来,胆气一壮,“各位熟知医理,今日他们初伤不久即易容,火毒易攻脏腑,这圣手先生偏胡扯易容面皮即制痂良药,企图蒙混过去。纵然他技艺非凡,如此妄为违背医理,简直是草菅人命!我们就是要来看看,免得救人反成杀人。”
“放肆!”圣手先生身后四个徒弟异口同声道。
圣手先生漫不经心地端起一杯茶,缓缓用盖子拨去浮末,镇定微笑道:“师父妖颜惑众,徒弟牙尖嘴利,我算是明白紫府诸人混世之道了。”
“你……”长生恨不能捡起案上小香炉砸去。
众人尴尬地置身于纷争中,有医师赞同长生的话,议论起圣手先生的所为,易容师则多为其辩护,局面如同乱蜂嗡鸣。
“不许喧哗,成何体统!”照浪冷冷地瞥了眼圣手先生,向众黑衣童子打了个手势,“先领紫先生去房里探视,再做计较。”
紫颜不理会众人,径自去了。济世堂谭大夫领头紧随其后,其余人等跟了上去,长生在踏入房门前回首看了一眼,厅堂内仅剩了圣手先生师徒和照浪。
早间经圣手先生医治修容过的有两人,一为潜火队的官兵,一为孤稚院的妇人。其余伤者多半周身化脓水肿,数个黑衣童子正在为他们换药调理。紫颜走到那两人的床铺前,凝视他们的伤势。
两人外貌与常人无异,仅剃去了头上的长发。那官兵见到紫颜,微张了嘴,发出一声惊叹。俗世中能见到这般样貌,他像是忘了自身伤痛,怔怔出神移不开目光。
紫颜用手指点住他的额头,柔声问道:“不痛么?”那官兵摇头道:“痒得很。”不禁又搔了搔。他努力蠕动嘴角,始终弯不起上翘的弧度,想微笑却是不能。
紫颜召长生一起查看伤口。长生暗想,圣手先生并无此人画像,幸他伤得不重,所用面皮顺了肌体骨骼贴附,自然能还原本来面目。紫颜道:“长生你说说看。”长生来时有群览医书,知紫颜考问,斟酌半晌,指了那人的鼻梁说道:“他火毒未清,被草草易容,明早就会毒发,届时颜面当从此处烂起,伤势犹胜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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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官兵慌乱地用手摸脸,磕磕巴巴地道:“我、我下个月就要娶媳妇,好容易说成的亲事,要是毁容没了脸,我可就……救救我……”他扯了长生的衣角哀求。
长生心直口快,忘了顾忌病人的想法,见状一惊,按住他的手安慰道:“莫怕,有我家少爷在此。”
他好言说了几句,又去看那妇人。曾经在街上见过这妇人,容貌确如从前,可惜脸上的皮膜将伤口牢牢覆住,看不真切。紫颜一指发际线,长生俯身下去,瞥见浅色的腥臭汁液洇湿了双耳。
“轻伤者本应暴露伤口,待干燥结痂,半月至一月后再行移除瘢痕。重伤者则需防病为上,保全性命,以免并发高热、神昏、动血、厥脱诸症,远不是妄用易容术之时。”紫颜语气平缓,长生只觉心酸,望了那妇人伤感。
“镜奁。”
长生即刻返回楼外,从车驾上取来了镜奁,聚集在玉观楼的易容师与医师登时喜出望外。照浪闻讯,着人搬了一张铺了锦垫的躺椅,舒服地坐了观赏,又为其余人等各搬进一个绣墩。想凑前去看的人不敢造次,挨个伴了照浪坐下。
圣手先生在门边露出半张脸,眉毛急促地抖动了一下,唇角飞出一记冷笑。
待长生为妇人喂下醉颜酡,紫颜用陌刀割破妇人肌肤,众人屏气息声,仿佛置身刀光血影的沙场。火烛光亮中,血珠一滴滴从揭开的面皮下涌出,纵是见多识广的医师也不禁目眩神迷,为这肉体凡胎的苦楚心悸。
紫颜一面用刀,一面报出女贞叶、净蟾酥、血琥珀等药名,请医师当即研药。谭大夫听了,取出济世堂配好的药粉,将几味药说了,紫颜想了想,命他再加上乳香、轻粉、黄柏、广丹诸药合成新方。照浪令几个黑衣童子即刻随谭大夫去制药。
医师目睹紫颜用刀,恍若仗剑而行的剑士,倾江河之怒,千里一注。声如霹雳,动若雷电,其疾赛风,其势倚天。在血肉中纵横回旋,夭矫斗转,忽而刀锋下驰,忽而尖刃上缠,游走自如变幻莫测。
易容师则于细微处见功夫,刀起刀落间宛如灵针凝光,瞬息无形,才见光影闪烁,倏忽又匿迹百变。仿佛刀下对的不是皮毛筋骨,而是锦绣绫罗,轻盈袖舞之下,痈疽疮疡绕指温柔,流风靡草,兰英星列。
如剑,一舞名器动四方;如针,清风明月共施光。众人昏昏迷醉,目不能移,直至紫颜收刀敷药的一刻,犹自心神跌宕。此时,无人再敢轻言挑战,心里想的均是幸亏不曾造次。
照浪轻阖眼帘。他学过易容术,却只是涂脂捏粉的匠人,懂得雕形塑貌,无法如紫颜集多家大成,将天道医理易容交汇于一体。那接近神灵的高妙技艺,常令他有敬畏之心。
正如此刻,他明白永远无法抵达紫颜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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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的脸庞伤痕重现,唯其坑洼模糊,才有静待修复,肌体养和的一日。有时直面血淋淋的真相,伤痛反而于死地还生。
紫颜转到那官兵面前如法炮制,将圣手先生覆上的人皮弃而不用,在原本的创面上直接调擦药粉。那官兵伤势较轻,紫颜未用麻药,那人哀哀叫了几声,忍痛道:“能好么?”紫颜微笑道:“过十日还你从前模样。”那人道:“赶得及就好。先生,能不能再俊一点,省得我媳妇嫌弃。”众人哈哈大笑,顿时场面轻松许多,长生忍笑替他清洗伤口。
等为两人收拾完毕,紫颜看过另十一人的伤处,其中瞿嬷嬷伤得最重,时昏时醒,全身上下多处重伤,几无完肤。紫颜拆开她后脑白布看了伤势,为其换去全身药膏。瞿嬷嬷昏沉间有了意识,勉强撑开眼望了望。
我想活下去。浑浊的黑瞳透出一线微光,仿佛如是说。
长生撇过头去,眼中含泪,求助地望了紫颜。紫颜向他眨了眨眼,“记得若鳐人肉吗?”回想起紫颜在碧漓海子下的奇遇,长生面露喜色,拼命点了点头。
有此生肌灵药,瞿嬷嬷的伤有救。
他欣然凑到瞿嬷嬷耳边说道:“嬷嬷,我会尽全力让你恢复从前的样子。”
瞿嬷嬷像是听懂了,用力眨了眨血肿的眼皮。长生忍住悲酸,温柔地看着她。
“明日再来上药。内服诸药拜托各位大夫。”紫颜客气地朝众人微躬行礼,众人忙不迭还礼。
“先生明日一定要来。”送药晚至的谭大夫为未能目睹紫颜施术懊恼,欣然回道。
紫颜凤目一转,遥遥地对了门外的圣手先生道:“昨日黄昏之时,阁下身在何处?”
“轮不到你问我。”
“我替紫先生问如何?”照浪察觉到什么,肃然开口,暗含威慑。
圣手先生傲气一折,笑道:“在下就在玉观楼内,有金塘、方成两位先生作证。”被他点了名的两个易容师愣了愣,回想了想,一起点头应了。
紫颜掩口轻笑,长生见少爷竟笑得出声,呆了一呆,听他曼声说道:“那便是了。你四个弟子想来有人出了玉观楼,到孤稚院走了一遭,放火被瞿嬷嬷发觉后,那人用铁壶灭口,击在她后脑上。而后大火蔓延,那人又前往望火楼和各医馆报讯。谁知瞿嬷嬷未死,又有人刻意偷换了她的伤药,致使她伤情反复,好在被这位大夫发觉,及时救回。”
听者无不哗然。谭大夫蓦地醒悟,指了圣手先生道:“我道她为何会多次吐衄,竟是你们下的毒手。”圣手先生不动声色地道:“无凭无据,含血喷人。”
紫颜笑得像狡狐,喀哒一声合上镜奁,如关起法宝盒子,道:“火油桶和铁壶就在我车上,你房中左起第三只藤木柜子下第二层,有孤稚院上下的画像。这且不说,长生,你燃好香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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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焰传承,袅袅清香似燕子翻飞,自兽炉嘴中悄然掠出。仿佛云雾升腾,勾魂摄魄,众人恍惚间走到了十字路口,看不清来路去处。忽地一记轻响,擦亮的火光下人影幢幢。眼前再现那一幕,明亮的火苗自指尖蹿起,如狰狞的魔鬼瞬间吞没良知。
圣手先生的一个弟子如着魔般大叫:“我不想的……是她自己跑出来抓我!”
在香气如衣缠身的这刻,他喊出声来,顿觉心中一松。脑海中挥不去的,是刻骨铭心的当时。火光初起时,那妇人竟不顾一切地冲进来,害他不及遁走。一个老婆婆并不难对付,他很容易就击晕了她,把油桶一丢,心怀快意地跑开。
那刻心硬如铁,他尚记得冲出门时解脱地大笑,斜了嘴回首看烟卷火蔓。
“你最终肯到望火楼报讯,是怕火势过猛。你主子要的是伤者,不是死人。”
那弟子颓然跌坐地上,一个伤势较轻的官兵就在他身边,直起身踹他一脚。
几个孩子听懂了他的话,爬到瞿嬷嬷身边,哭声震天地唤她的名字。
轮值的黑衣童子前去圣手先生屋里,拿来了那些画像递与照浪,照浪看也不看,随手折在一处。有了被摧毁的人心,证据已不重要。
众人找寻圣手先生的踪影,见他扶着门嘿嘿冷笑,如暗昧夜风里掠过的鸱嚣叫,闻者无不心有凉意,肌骨生寒。
“大人。”他唤照浪,不介意风雨将至,“你说过,来这玉观楼的无不为了更高的去处。紫先生既已越俎代庖,破坏我为伤者所易的容貌,我想请大人仲裁,允我和他比试一场。他胜,我任他处置,他败,我要他从此不再为人易容!”
照浪禁不住想大笑。勇气可嘉,他仅得这四字赞语。圣手先生能兵行险着,确是挟艺自恃,只是太小看天下人。能以这些伤者换得紫颜出山,这人也算动足脑筋。
“好,我答应你。”照浪从躺椅上跃起,走至紫颜跟前,“无论如何,先生接了他的挑战,就先比个高下如何。此后送官收押,都不劳费心。”难得看到处变不惊的神人,有了世俗的哀乐。照浪望得见紫颜的心底,知他已然动怒,绝对会接下这一场。
长生忍不住道:“这等罪大恶极的人,不配做易容师!”照浪不耐烦地瞥他道:“我若想见紫颜不得,一定放火烧了你们紫府,届时不怕他不与我比试。”
长生一怔,被他霸道之气压了下去,闷闷地不敢开口。
照浪转头看圣手先生,冷冷地道:“话虽如此,输了,你可要甘心。”铿锵有声。众人心头一跳,不敢再看他的眼神。圣手先生闷声应了,盯了紫颜道:“你可有胆接招?”
紫颜用手划过镜奁之顶,雕漆盒盖上有雌伏盘踞的金凤,正待翔翼。
“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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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我来出题如何?”照浪旋着手腕,仿佛随口一说。
圣手先生双手一摊,无惧地道:“只要公平,但凭大人做主。”
照浪哈哈大笑,长生从笑声里听出阴谋得逞的喜悦。若要在圣手先生和照浪中选其一,他宁可把少爷交在后者手里,因而咬了牙没有吭声。
紫颜漠然按着镜奁,走到外面择了一张椅子坐下。众人随之出了伤者的居处,一个黑衣童子将长生之前点的香灭了,偷偷藏起在袖中。
照浪等所有人坐定,看了相对的圣手先生与紫颜,道:“你们二位非以真面目示人,不如各自根据对方掌纹面相骨骼体态,推断对方真正容貌如何?”众人不由惊叹,独长生呆呆望了照浪,知这是熟悉紫颜之人千想万念而未能如愿的事。
他们都想看一眼紫颜的真面。
长生心如涟漪波动,既盼了圣手先生真有手段能现出紫颜的容貌,又不想少爷就此输在他手里。圣手先生冷笑:“谁知道还原出来,他肯不肯认?”
照浪缓缓地道:“你若有这本事,在座的易容师不只你一个,焉不知真假?
你连烧伤者都有法子辨容貌,何况他不过遮了一张面皮?”他语气一转,又道,“唔,若伤了两位的颜面也是不妥,不如取两个人偶,在上面施法便是。”
照浪一招手,即有黑衣童子搬来两个肖似真人的泥偶,一模一样的面目,身上着了锦衣。长生悄然探手一捏,泥竟是软的,滑腻却不沾手。见他下足准备功夫,圣手先生再无推托,叫余下的青衣弟子洗手预备。
这期间长生留意看紫颜,端容不语如在沉思,猜不透心思。
“两位可从容查看对方指掌,摸骨看相,尽展所学。看完,就请在这两副泥人脸上落刀,倘若不会捏泥人,只管吩咐这些下人动手,说清分寸轻重即可。”
长生盯了圣手先生,这人事先画像事后易容,莫非并无摸骨断容的本事?他手心发汗,内心委实矛盾。
圣手先生摊开了紫颜的手掌,照浪侧身窥视,紫颜含笑收手,对了他道:“城主也想入宫去?”照浪骄傲地一笑,摇头道:“你还是这般小气。”走到一边,悠然挑了最近的位子站了,那绣墩上的医师立即弹起,恭敬地请他坐下。
圣手先生与紫颜互视对方的手掌。鲜有人易容连掌纹也换去,这是推断对方命运性格的最好切入。圣手先生看了一眼,骇然叫道:“你怎还未死?”连退三步定了定神,一脸惊恐。众人齐齐站起,无不好奇地想一看究竟。
以他之所学,紫颜的掌纹预示其多灾多难,命不久长,尤其是一条断纹,凶险无比。紫颜眼波流转,轻笑道:“既是同行,当知‘相形不如论心’。阁下命纹虽长,心术不正,在我看来亦是大凶之相。”照浪遥视紫颜的手,兀自出神思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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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手先生明白自己看不出对方根底,只得按上紫颜面颊,揣骨摸相。紫颜一双妙目清莹流盼,待对方参详半晌,手指仍搭在他脸上,终于用手推开。圣手先生一怔,倏地脸面一窘,默默坐下。
紫颜只伸两指,自圣手先生的天庭逐一点去,有如萱草的淡香随袖广舒。那易容师便如被施了定身法,在他指下动弹不得。
“生来薄命。”紫颜嘲讽地一笑,撇下他走到泥人面前。
圣手先生愣了愣,心下一片混沌。他辨不出面皮下那些均匀骨肉里,到底被紫颜修改了多少容颜,他甚至没有把握,说真有面具遮在紫颜脸上。人皮如丝薄,活气儿从万千毛孔透出,除非当场揭了去,又或有一双通天彻地的眼,才看得穿纹丝合缝的面皮下的虚实。
若无画像为凭,谁能将烧伤者复原本来面目?庸人以为世上真有奇迹,圣手先生冷笑,这等空中楼阁痴人说梦,合该成他直上青云的踏脚石。从一开始,他就觉得照浪的命题可笑,届时分不出胜负,也是伯仲抗衡之局,他不吃亏。
他不信,一捻指工夫,紫颜能明辨真假,还他容颜。
只因过去的脸,连他自己也快要忘记。
十指玲珑,拈泥剜膏,挟刀按尺,易容师成了泥塑匠。不多时,圣手先生的泥像上额头窄而有痣,眼尾处稍稍凹陷,脸颊尚算平满,到下颌方略显圆润。众人两相比较,圣手先生不知何时将五指遮在脸上,惶惶惊惧。
“只得七八分神似。”紫颜叹惜收手。
“你是……那个害我姐姐投河的人?”圣手先生手下一个青衣童子半信半疑地惊叫,愕然地呆了良久,对了圣手先生道,“我记得这颗黑痣,那时我还小……可我记得。我……我以为你是捡到我的好心人。”
青衣童子两行泪夺眶而出,无力地蹲在地上啜泣。长生黯然地想,为什么被隐去的脸孔背后,都有凄惨的过去?他不禁庆幸地望了少爷,情愿不知道,也不想见紫颜有如此神伤的一刻。
圣手先生默然无语,这是错觉,他仅仅是堕入了迷梦未醒。
“你为什么要学易容术?”紫颜问。
是为什么呢?有一双操纵命运的手,可瞒天过海呼风唤雨。他屡屡得偿所愿,只因容颜变幻,世人就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他成了江海里自由游曳的鱼,哪里都能游刃有余。
圣手先生斜睨紫颜,这个传说中神样的男子,易容业中流传太多沉香子和他的异闻,这会儿居高临下地想来教训自己?
他冷笑着直视紫颜道:“别想用大道理压人,我不信你没用易容术做过利己的事。技艺只是工具,我们既靠这行吃饭,也能靠它翻云覆雨、平步青云!装清高没有用,是人就概莫能外。今次我运道不好输了,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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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下回!”照浪冷不丁一把扼住圣手先生的喉咙,他张大嘴呼叫,喊不出声,听到众人倒吸冷气退开。
照浪的手扣得越来越紧,像抓住猎物的恶魔嗅到甜美的血腥,脸上渐露出狠戾的笑意。
圣手先生哀求地望着他,想扳动致命的那只手,却是浑身乏力。他目光流露出恐惧之意,喉咙咔咔响着,如同被操纵的玩偶。照浪眼中杀气蒸腾,迸出几个字,刀击般撞在他胸口,“你输了,任凭处置。”圣手先生瞳孔一缩,再无先前的神气。
紫颜按住照浪的手,正色道:“他是小人,但你杀他不得。”
“你这是慈悲杀人。你用钝刀,我用快刀,一样是置人于死地。”照浪眯起眼看他,勒紧的手又用多了力,令圣手先生因窒息而拼命挣扎,“这人无视玉观楼的规矩,为扬名不择手段,我是此间主人,奉命行事,当然生杀予夺。”
“何必脏了你的手?他自有官府处置,下辈子都会在牢中度过,血溅楼内毕竟不祥,莫吓着你召来的客。”紫颜回望圣手先生,凝视他苍白的脸,“你说得没错,易容术是利己之术,但你忘记了利己不能害人,否则与强盗何异?圣手,也偷不来好运。”
圣手先生脸色青紫,就差了一步,如果能再耐心再稳当一些,迟点出手,这对头就不会看穿他的底细。这是命,他执拗地想,眼里的悔意只为行差踏错的一步。紫颜像是读懂了那目光中的含义,默然转过头去。
他不是神,他的易容术救不了所有迷途的人,甚至无法涤**人心的混乱。紫颜的两手清寒如冰,缓缓握紧了,仍有涓涓凉意从心头涌出。
照浪闻言,墨黑的瞳子亮了亮,“真不知你心疼谁。”手一甩,将圣手先生掷在楠木金柱上,受此一撞,那人登即晕了过去。
“这是孤稚院的纵火犯,移交有司问罪。这四人一并锁了。”照浪一扫圣手先生的几个徒弟,此刻沮丧失神,早没了先前倨傲的模样。
众易容师与医师面面相觑,惊魂未定,未曾想最后是这样的收梢。他们再度望向替代紫颜的泥人,猜测该是何等英华茂秀的容姿,方有今日上窥神冥的睿智。
正好,一齐断了与之相较的念头。
照浪为医馆大夫安排歇宿,命他们重新查验所有伤患,交代完毕后,亲自送紫颜与长生步出玉观楼。月影婆娑,紫颜如灵狐钻入车中。长生放心不下,屡屡回头望向楼内,惦念瞿嬷嬷和众人的伤。
照浪掀开车帘子笑道:“这俩月你仅出手两次,要我如何向宫里交代?”
紫颜冷冷地道:“那是你的事。何况,太后不是短命的相,你怕什么!”
照浪躬身贴近紫颜,轻声道:“你至今运气太好,不怕老天嫉妒?我想你终会输得很惨,连命都要输掉,到时只有我能救你。”紫颜像是被这笑话呛住,连咳几声,道:“真有那么一日,轮不到你救。”放下帘子,将照浪隔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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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大觉照浪惹厌,嫌恶地瞪了他一眼,特意坐车夫位,催促车夫扬鞭离去。
之后孤稚院重建,紫府并街坊们捐出钱粮,院里新雇了几个嬷嬷照看幼儿。
起初紫颜天天带了长生去玉观楼为伤者换药,慢慢绝迹不来,只长生陪了谭大夫等医师忙前忙后。
长生对瞿嬷嬷最为上心,给她修容换肤时,紫颜特意要他动刀。长生知有紫颜护驾,毅然接下重任,一连十几日连续施术用药,终将她伤痕褪去,变得与常人无异。
瞿嬷嬷康复那天,长生亲自送她回到孤稚院。阿融和其他孩子惊喜地发觉,她比原先更年轻了,皱纹少了几条,只是背脊仿佛更弯。他们叫得一声“龟嬷嬷”,就忍不住倚了她哭起来,瞿嬷嬷呵呵地笑着,拍着他们的头。
衬了她欢喜的笑容,鬓角处露出两截线头,徐徐地迎风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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