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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战争就好比两夫妻打架,假如双方都憋足了气要打,却偏偏始终没能找到由头打起来,就可能产生两种后果。第一种,这口气憋得太长了,以至于双方要开打时忽然觉得索然无味,就像腌黄瓜腌过了头,干脆就不打了,于是一场危机慢慢淡化,两口子带着别扭继续过日子;第二种,这口气憋得太长了,以至于终于发泄出来时就如同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两口子砸光了家里的锅碗瓢盆还不够解气,恨不能上房揭瓦下地挖基。
宁国和雒国就很像这样的一对夫妻。这两个名义上臣服皇室的实力最雄厚的诸侯国有时憋气、有时厮打、有时和谈、有时撕毁合约再翻脸,实在比夫妻过日子还要精彩得多。以最近这一仗为例,从双方嚷嚷着要打仗开始算,就已经剑拔弩张了三年了,等到终于打将起来,大家反而没了情绪,始终处于小打小闹的状态,一个月来并没有发生什么重大战役。
当然了,只要是打仗,无论多小,对百姓的生活总有着极大的影响,例如位于宁雒两国边境的土塘村。该村运气不佳,正好处在边境线附近,两国每次交兵,都会给村民们带来不少困扰。
比如这一天早上,当负责望风的小癞子发现远处尘烟大作时,立马回头扯着嗓子高呼:“来了来了!又来了!”
村民们立即抛下手里的活,冲回家里,很熟练地把值钱物品在地窖里藏好。老村长哼哼唧唧,拖着两面破破烂烂的旗帜走了出来,一面是宁国的,一面是雒国的,按照惯例,谁来了就挂谁的。
“今天该挂谁的了?”老村长仰起头嚷嚷着。
小癞子却没有立即回答。他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绝望地惨叫一声:“操他姥姥的!两个国家的都来了!”
老村长傻了:“那我们该挂谁的?”
前方出现了一个村子。虽然在长时间的奔逃中已经有点摸不清方向,但边境线附近的村落就这么一两个,方仲仍然能判断出,这是土塘村。
身边的亲兵死的死,伤的伤,还剩下不到四十人,雒国的敌兵却有近百骑,双方兵力悬殊。方仲看着从坐骑嘴角流出的白沫,知道今天多半没活路了,既然如此,何苦再造成百姓的无谓伤亡。他一勒马头,打算从村外绕过,然后找个地方和敌人决一死战。亲兵们却并没有跟上,而是齐齐勒马,回头摆好阵势,打算以自己的性命拖住敌兵,帮助主将逃跑。
方仲心里一痛,但知道自己惟有顺利脱逃,才能对得起身后的死士们,于是狠抽一鞭,打马狂奔。没料到刚刚绕过土塘村,进入一片稀稀拉拉长着青草的坡地,没跑几步,坐骑的前蹄突然踏空,轰的一声,他已经连人带马摔进了一个陷坑。他的第一反应是完了,敌人竟能在这样偏僻的路线上设伏,难道是猜到了自己心地仁善不愿惊扰百姓?真有大智慧也。
但紧接着他又发现不对,该陷坑既不深也不宽,也没有埋藏尖刺木桩,不像是战阵所为,倒似乡村顽童的胡闹。他毕竟身具军人的素质,停止空想,看看坐骑在脱力奔跑后又经此一摔,已经昏厥过去。他无可奈何,决定先爬出陷坑再作打算。然而刚刚站起来,陷坑的上方就冒出了一个人头,惊得他赶紧手握腰刀,准备御敌。
定睛一看,才发现出现在眼前的并不是敌兵,只是一个十八九岁的乡村青年。该青年脸生得还算清秀,就是一双眼睛颇含狡黠之意,正在半是好奇半是纳闷地望着自己。
“居然还是个当兵的?”他嘴里嘀咕着,“怎么比乡下人还笨,愣往我的坑里钻?”
原来此坑就是这个青年挖的。方仲苦笑一声,正想回答,远处的马蹄声已经传了过来。青年脸色一变,赶忙跳了下来,从马的躯体下方抽出一块已经被压成三截的木板。他往木板上洒满泥土,举起其中两块,见方仲无动于衷,把眼一瞪:“喂!你以为我有三只手吗?”
方仲恍悟,忙把剩下那块举起,和青年一起托着木板藏身于陷坑中,心里祈祷着那些飞奔过来的马蹄不要像自己那么不开眼、偏偏踏到这陷坑上。幸好他运气还算不错,马队从距离两人藏身地点数尺的地方掠过,没有踏中。
等到马蹄声远去,两人都松了口气。那青年粗声粗气地问:“那帮人都是抓你的?”
方仲点点头,向他表示谢意,正想说明自己的身份,青年打断了他:“我对你是谁没兴趣,与我无关。你要是想感谢我,拿点钱出来就行了。”
史上索要谢礼者,大约找不出几个比这青年更直白的。方仲愣了愣,老老实实回答:“对不起,战阵之上,没有带钱。请问兄台如何称呼,等我回去之后……”
青年又一次打断了他:“算啦!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当兵的?就这样吧。”他挥挥手,在陷坑的侧壁上掏摸了一阵,取出一个形状古怪的物体,看起来像一个长长的木盒,两端却分别弯折出去一块,与盒身垂直。青年把盒子的一端探出地面,自己的眼睛贴在另一端,似乎在往里面看:“唉,被你们一闹腾,范二傻今天是不会来放羊了。还毁了我的盖板。”
方仲很是惊奇:“用这个木盒子能在地底看到地面?”
青年随口回答:“这不是木盒,这是我做的探地镜。范二傻放羊的时候,我就躲在这里面,看准机会抓他一只,然后……”
方仲瞠目结舌,此人花费力气挖了这个隐蔽的坑,又制作出如此神奇的探地镜,原来就是为了在羊倌放牧时偷羊。青年还在絮絮叨叨,忽然声调一变:“他妈的,他们又回来了,怎么没完没了啦?”
方仲紧握着腰刀:“雒国本来就铁了心要捉我,以便用我去威胁我父亲,动摇我军军心。”
青年收回探地镜,打量了他一下:“嗯,你穿的是宁国的军服。你到底是什么人?那么多黑狗抓你一个?你爹又是谁?”
土塘村人深受兵患之害,向来将服色尚黑的雒国军队称之为黑狗,尚灰的宁国便是灰狼了。方仲也不懂他说些什么,仍然是老老实实地说:“在下姓方名仲,在军中领偏将职,是宁国镇南候、平南将军方惟远的独子,因遭到叛徒出卖,被诱入埋伏圈,所以突围至此。”
青年大张着嘴,看样子塞进一整只羊腿不成问题,直到方仲提醒他“这位兄台,我们是不是再把木板托起来?”,他才反应过来。两人重新举起盖板,青年小声抱怨:“你怎么不早说!要知道是那么大的事,我就先逃命去了。”
“是你不让我说的,说什么‘我对你是谁没兴趣,与我无关’,然后只顾找我要钱……”
青年又张了张嘴,这次没说出话来,等到方仲再请教“兄台如何称呼”时,他闷闷不乐地回答:“我叫安弃。”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土塘村的木匠。”
安弃这一年十九岁,已经在土塘村住了快三年。三年前,丁风把他从北谅山带了下来,自己却也身受魔教教徒的剧毒,不久之后就毒发身亡。安弃此前十六年来从来没有离开过北谅山半步,现在有家不能回,又担心着那莫名其妙的追杀,带着丁风剩下的财物东躲西藏,期间还被强盗劫走了金银,最后流落到了土塘村,看着这地方偏僻少有生人,于是暂居下来。在这个地处两国边境、刀兵不断的小村落,安弃老老实实做着木匠,三年来倒还的确无人骚扰。虽然此人本性难移,但年岁渐长,不再在明面上和人作对,暗地里玩些诸如挖坑偷羊一类的花招,在村里口碑居然还算不错。
不过人要是死了,那就什么口碑都没了。他刚才一时兴起窝藏了这个被追杀者,万没料到此人身份竟然如此重要。回头他要是被搜出来,多半要连累自己。想到这里,小木匠的脸又白了。两人对面而坐,心里都七上八下,方仲想的是宁死不可被擒,打定了主意,一旦盖板被掀开,就立即横刀自刎;安弃却在盘算,看来只能出卖对方以图自保了。
两人耳听得马蹄声四散在这块坡地上,敌人们纷纷下了马,四处搜索着,要找到这处藏身之所只是时间问题。安弃一发狠,右手悄悄移到背后,摸到了那里的一块大石头。如果能偷袭此灰狼,然后把他送给雒国的黑狗们,不但能保命,说不定还能邀功请赏。该灰狼乃是大将军的儿子,想必价值不菲。
正想到得意处,冷不防方仲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他的右腕;再伸右手,赫然握着一把出鞘的腰刀。小木匠魂不附体,扔下石头,以为阴谋败露,正欲开口讨饶,忽然手里碰到什么硬物,低头一看,方仲已经把刀塞到了他手里。
“一会儿你用刀抵着我的脖子,把我押出去。”方仲说。
安弃懵懵懂懂,不明其意,方仲叹口气:“既然我已经逃不掉了,何必要连累你?你藏了我一次,我已经很感激,不能让你陪我送命。这样做,你也许还能领到点赏金,就算是我刚才答应的谢礼吧。”
小木匠脸皮之厚原本已臻化境,听了这话竟然脸红了一下下,实在是不容易。但那一点点良心发现也不过存在于一刹那间,相比而言,性命总是最重要的,于是还是慢慢举起刀。不料方仲当日在战阵上多有杀伤,刀刃上沾满了鲜血,他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心里发慌,不觉手上一抖。哐当一声,刀掉在了地上。
还没来得及低头去捡,双手已经被方仲握住,但见方仲脸上悲喜交集,目中隐隐有泪:“安兄!你宁肯和我同死,也不拿我去邀功请赏,我方仲临死前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此生不枉!”
安弃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失手落刀会被他误会,真想大吼一声“哪个舅子肯和你同死”。但他已经没有机会了,眼前这个大糊涂蛋灰狼已经抛下盖板跳出坑去,作豪气干云状大喝一声:“方仲在此!”
安弃哭丧着脸,只能不情愿地踩着昏厥的马身跟着爬出去。方仲这一声喊,已经把敌人都吸引过来,大约有三十来人。刚才方仲的卫兵们拼死力战,四十人拼掉了对方六十多人,却仍然剩下三十余名敌兵。
二比三十,瞎子都能看出形势对谁有利,况且己方两人只能算一个。安弃虽然听了丁风临终前的教诲,拿着丁风留下的拳谱学了些武功,但一来全凭自己琢磨,缺少一个谆谆教诲的明师,二来安弃轻浮浅薄的性格也难以下苦功练习,所以练来练去进境甚微。如今以他的拳脚,打倒几个普通村汉倒还没问题,和训练有素的士兵相搏,只怕没什么活路。
不过小木匠自幼在村中被人群欧,早见惯了寡不敌众之势,逼到了份上反而镇静下来,观察周围形势,盘算着退路。
方仲在和对方对话,不外乎是些“你已经没有退路了”“老子宁死不降”之类的老套路,安弃不禁想:扯淡,死了什么都没了,降一下又何妨?但眼下的状况是,方仲才是主菜,自己不过是配料,主菜不降,配料降了有屁用。
眼看敌人已经举起了兵刃,性命攸关,安弃再也顾不得别的,悄悄提起拳来,想要趁着方仲全神应敌时把他打晕,然后再凭着花言巧语骗取黑狗们饶他性命。虽然眼前这个将门虎子看起来憨厚朴实甚至略有呆气,和一般的黑狗灰狼大不相同,但也不值得为此就送了自家性命。
“安兄!”方仲忽然低声招呼他,但并未回头。安弃一怔,收住拳头,方仲接着说:“他们是冲我来的。等一下我往东跑,他们必然全力紧追,你可以向西逃命。今日若能不死,日后有缘再见。”
这番话说得颇为真诚,安弃不由得犹豫了一下,这一犹豫错过了动手的机会,敌人已经凶狠地逼了上来。小木匠一颗心扑通乱跳,忽然想起了一直藏在身上的一件救命法宝。那是丁风的遗物之一。此物甚为凶险,他虽然带在身上,却也从来没用过。但当此时,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咬咬牙,从怀中先摸出一个小药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往嘴里倒了一些,接着再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那东西形若蜂巢,安弃拿在手里都战战兢兢,但眼见敌人已经围了上来,无从选择,只能大叫一声,把蜂巢往地上一摔。
砰地一声,那蜂巢炸裂开来,飞出无数细密如牛毛的钢针,安弃只觉得身上一阵麻痒,随即眼前一黑,险些要失去知觉。幸好之前吃进去的解药还有点效果,令他没有当场昏过去。他架起方仲,一摇三晃地慢慢离开,身后留下一片中招倒地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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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兄的江湖暗器真是好生管用!”方仲称赞说,“就是威力实在太大了,我中了几根之后,就立即失去知觉,人事不省。”
“中了蜂巢锥之毒后,只要一炷香时间内服下解药,就能保命。”安弃作行家状淡淡地回答,心里却在后怕得不得了。事后宁国士兵回去检验,那三十多名雒兵全部完蛋,尸体都僵硬了。自己那会儿万一吃的解药分量不够,又或者情急之下吃错了料,岂不是已经一命呜呼了。
方仲继续赞曰:“当机立断,不愧为英雄本色。要是换了我,也许都没有安兄那么果断。”
安弃嘴上打着哈哈,心里想着:果断个屁。老子要是真的果断,就直接把你卖给雒国的黑狗们,何必自己还挨上那么多针?事后回想,从坑里到坑外,即便以安弃那么糟糕的身手,也至少有四五次机会可以制住方仲,但一方面出于经验不足,一方面出于不够果敢,他一次都没动。方仲还在拿这一点去称赞他,当真是戳到了安弃的痛处。
两人此时已经跨越边境进入了宁国境内,留在了宁国南部重镇合安,住在平南将军府上。安弃那一天救了方仲后,知道土塘村必被雒国血洗,肯定呆不下去了。此人行事素来干脆利落,而且善于见风使舵,想着方仲身份不低,如果能躲到他那里,必然能被照顾周到,所以给方仲也解了毒,由他指路,两人安全回到了宁国军中。
小木匠原本对军国之事漠不关心,到这时候才知道方仲的父亲有多么神气。宁国镇南候、平南将军方惟远,多年来镇守南方与雒国死磕,乃是国主一直倚仗的重臣。其子方仲比安弃不过大四岁,却已经是一名偏将,最值得夸耀的是,他是全凭自己的军功一点点累计升上去的,没半分靠自己位高权重的老子。方惟远每回说到自己的儿子,往往板起脸只肯说坏不愿说好,但看他满面红光的样子,总是好似喝了三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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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弃最初觉得不可思议,虽然他这几天也听说了,方仲武艺出色,而且作战勇猛不惜性命,端的是一员猛将,但以这样老实而略带傻气的人,怎么能混得如此之好?还是府里一个新结识的碎嘴朋友见多识广,解释如下:“他的父亲的确没有照顾他,但还是照顾到了他。”
“什么意思?”安弃不明白。
“军中升职向来按军功累积,但那只是一个理论,”朋友悠悠地说,“通常情况下,不会溜须拍马、不会塞银子的人都得不到那种机会,更有惹上司讨厌的会被直接一次次扔到最危险的战役中,送命了事。小方将军却不同,有他老子在,谁敢在他身上玩这手?所以他虽然完全依循着条例升迁,但没有他老子,这些条例压根就不会被依循。”
小木匠醍醐灌顶,再想想自己的身世,难免悲从中来。除了当年的丁风那个笑里藏刀的老梆子之外,可没有任何人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照顾自己,相反倒是有无数人在等着要自己性命。
好在现在他已经交上了一个朋友,那就是方仲。这个尚不知人心险恶的年轻军官,半点也没猜到安弃那一天心中的种种猥琐念头,却把他当作了真正的生死之交。安弃乐得顺竿往上爬,几天之后,整个合安城的人都知道了这位重义轻生、在危难中力救小方将军的大英雄、大豪杰。这当中固然有感佩方家父子而真心崇敬他的,自然也少不了试图通过讨好他来间接谄媚方惟远的,小木匠来者不拒,照单全收。于他而言,谁对他真心谁对他虚伪都是不重要的,只要能给他点实实在在的好处就行,反正我们的小木匠本人满肚子只有虚情假意。
十来天后,方仲的伤势愈合得差不多了。他试着上马,发现没什么大碍,立即重归军营,将安弃一个人扔在了将军府。安弃怎耐得住寂寞?他从小到大困居山村,这时候终于来到了城市,实在是心痒难搔,把丁风临终前叮嘱他的“尽量隐匿行踪,老老实实留在安全的地方”抛到了九霄云外,单拣起“遇事随机应变”这六字,心想反正事隔三年,应该谁也不知道我的身分了吧,老子进城随机应变去。
于是安弃穿着方惟远所赠的华贵衣饰——这样的衣物方仲从来不愿意穿,觉得不符军人的气质——风风光光进了城。合安是军事要隘,城高墙厚、气魄不凡,由于驻军数量大,为军队所服务的民众也不少,但论到市集繁华,并不能和真正的大城市相比。好在小木匠土包子进城头一遭,原本也不知道大城市该是什么样,看到合安,就已经觉得大开眼界。
身上装的钱也足够。方惟远所馈赠的金钱,对于他那个阶层的人而言不算大数目,但小木匠辛勤十年也挣不到——况且他也从来不辛勤。此时意气风发地走在合安宽阔的大街上,安弃难免有点“过去十八年白活了”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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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有钱如何花却是个难题。如前所述,合安城基本就是一座军城,行伍中的军人断不会购买珠宝字画一类的奢侈品放在身边,城中做生意的人所卖大都是一些日常的吃喝用度或者简单玩物。安弃逛得久了,眼里所见不过是些包子铺卤味店,难免有点索然无味。
当终于见到一家藏在角落里的古董铺子时,他禁不住有些兴奋,作为一个穷光蛋,带足了银子附庸风雅地逛古玩店一直是他的人生理想之一。只是无论三陇村还是土塘村,都没人有钱到能收藏古董,所以安弃在这方面是彻底的外行,看不出门道只能看热闹。但小木匠向来口舌伶俐,在与金钱相关的问题上更是能舌灿莲花,当下无知者无畏,心里想着:这些破盆烂瓦,凭啥值那么多钱?老子偏要瞧瞧看。
如果他稍微有点江湖经验,就能发现这间铺子的不对劲:在一座随时准备打仗的城市里开古董铺,如果不是白痴,就是别有所图。如果他稍微有点古玩的鉴别常识,就能看出这铺子里的古董大半都是赝品,寥寥数件真货也都并不值钱。可惜以上两点小木匠均不具备,所以他大模大样地闯了进去,而铺子里的人都以惊诧的目光看着他。
这间古董铺子,乃是被称为魔教的登云会在此处的小据点,等级还在分舵之下。登云会在江湖中崛起已有十多年,势力日益庞大,分坛分舵遍布大陆各地。设在合安城的这一处,尤其具备特殊意义:此城内军人众多,如果能拉动军人、尤其是军官入教,就能帮助魔教渗透到军伍中。
之所以选择古董铺子这样一个在合安显得甚为突兀的行当,也是颇有深意。朝廷对登云会一向防范甚严,却始终不愿意撕破脸,以免惹来多余的麻烦,而登云会也很识趣,同样尽量避免与官府冲突。放一个不可能赚钱的古董铺在合安,其实就是明里把自己的行动告诉了朝廷,并传达如下信息:我们不和你暗中捣乱,你也别来和我过不去,大家各忙各的。他们很清楚,宁国忙于和雒国交战,无心再开辟一处战场,彼此心照不宣地守住底线就好。
因此当眼前这个一脸无赖相的青年人进门后,几名分作掌柜伙计打扮的教众都有几分莫名其妙,要知道该铺子完全不对合安城中任何人的胃口,平时从来不会有主顾上门。此人衣着上佳,既不像军人,也不像官差,那他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扮演伙计的教徒不动声色,摆出生意人的笑脸上前相迎,几句对话后,心里更生疑虑。这家伙分明对古董一窍不通,却偏偏张嘴就硬充内行,指东点西,胡乱砍价。如果是在平时也就罢了,今天这个分会恰恰有要事要与来自总坛的人接头,此人无巧不巧选在此刻来捣乱,多半不怀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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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他愈发警惕,一面以介绍货品为名引着这位顾客在店里来回走动,一面观察其身法。很快他得出结论,此人虽然脚步虚浮,双目无神,但仍然是练过武的,有一些浅浅的功力,如果不细细观察还真留意不到。这就更加让人不安了。
几名登云会教徒相互打了打眼色,忽然间心头雪亮:这必然是江湖中正派人士打探到了他们今日的行动,特意来寻晦气的。眼前这青年人固然武艺低微,完全可以只是一个前哨乃至于诱饵,背后多半跟着一些高手。想到这里,几名教徒冷汗直冒。
“这位少侠存心消遣我们,恕在下眼拙,不知道是哪一派的高人呢?”掌柜的不紧不慢地说,手上给众人连打手势,要他们封住所有退路,不能放这个人离开。
“少侠”很是吃惊:“不会吧?我就这么几手三脚猫的把式,你们也看出来了?”
他居然就这么承认了,简直是有恃无恐到令人发指!教徒们心里更加紧张,慢慢堵住了所有可能的逃路。掌柜的又说:“看来这位少侠自信满满,背后的靠山一定很硬了。”
少侠皱着眉头想了想:“我背后的靠山?恩,要说硬的话,确实是足够硬。”
这句话摆明了就是公然挑衅!掌柜的心中杀机升腾。他知道,当此时,绝不能有丝毫犹豫,否则就会遗祸无穷。想到这里,他迅猛地出手,用半成力道对付眼前这位镇静自若的少侠,剩下九成半提防着他的“靠山”。然而出乎意料的,并没有第二个敌人出现,他只用了半成功力的那一掌——只是个虚招,原本还接了几招厉害的后着——毫无阻碍地打在了年轻人脸上。这位少侠都来不及叫一声,就被打得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几名教徒动作麻利,把这个身份未知的青年人拖到后堂,用绳子捆了起来。没过多久,总坛来使就到了。为首的是一个美貌的年轻女子,但众人都知道,能在登云会里混到高位的,没有一个不是厉害角色,只怕越是漂亮就越是歹毒。果然她一露面就说:“我是季幽然。”
季幽然这三个字,听到登云会教徒耳朵里,足以让人牙根发颤。此人乃是教中刑堂堂主季无咎的女儿,同时也是刑堂副堂主。她虽然年纪轻轻,由于父亲长年患病,近年来已经实实在在地掌握了大权。这个年轻美丽的女子表面上面容温婉,和蔼可亲,实际上却心狠手辣之极,对犯事者绝不容情,除了教主之外,其余教徒无不谈虎色变。
几个人原本只知道有总坛来使,并不清楚具体事项,见到她来,立即心中了然:自己这帮人当中有人出了问题,她是来施加处罚的。众人心头惴惴,不知道倒霉的会是谁,只好在心里求神保佑千万别是自己。
季幽然人如其名,悠悠然坐下来,眼睛往谁身上幽幽一扫,谁就禁不住要发抖。比起身边几个面无表情、眼神凶悍的执刑使,反倒是她那双澄若秋水的美目更令人胆寒。当她的目光最终定下来,被她所注视着的正是这家古董铺的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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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的初五,你在合安城西北的柳树庄收了几件瓷器,是么?”季幽然温和地问,“瓷器中所藏的凝和门掌门人鸿叶真人、也就是你在凝和门的师父的密信,可以交给我看看么?”
凝和门是当前与登云会做对的正派中实力最雄厚的门派之一,季幽然这番话一说,自然是明指这位掌柜实乃正派潜伏在教中的奸细。掌柜的面色大变,突然间拔出长剑,向着季幽然当胸刺去。这一剑去势极快,隐含风雷之声,正是凝和门的绝技凝霜剑。
季幽然神色如常,没有丝毫闪避,几名执刑使已经抢上前替她挡住。但这一剑只是虚招,当执刑使们专注于护卫堂主时,掌柜已经向后一跃,全力向着门口奔去。看他的身法,已经是凝和门内一流高手的境界,只两步就已经抢到了门口,执刑使们未必追的上。
但季幽然并不着急。眼瞅着掌柜的已经夺门而出,她缓缓抬起手臂,口中轻轻念了一句什么,正在奔跑的掌柜脚步忽然停滞下来。他的动作越来越慢,皮肤慢慢变蓝,并冒出森森白气,一股浓浓的严霜覆盖在身上。再跑了两步,他的身体关节发出喀喇喀喇的响声,突然之间,手足一起断裂开,整个人应声倒地,断裂处却并没有血液流出来。可以看到,他伤口处的血液已经结成了冰。
其余教徒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刑堂堂主的功夫。江湖上无论武师还是术士,能使出阴寒功力的原本不少,但像季幽然这样挥手间杀人于无形的,对他们而言还是闻所未闻。更为可怖的是,季幽然的力量控制得恰到好处,掌柜已经浑身冻伤,手足断裂,却并没有伤及性命,而且由于伤口处被封冻,血液也不至于流出,一时间不会死去。尽管如此,他的五脏六腑全部遭到严重冻伤,肯定是活不下去了。
“带他下去审讯,”季幽然向执刑使们下令,然后对掌柜说,“现在你全身冰冻,暂时无法感受痛苦,所以我建议你越早招供越好,我保证给你个痛快的。否则的话,中了我的冰灵诀,临死前全身肌肉骨骼一点点化冻、一点点坏死剥落,保证比你所能想象到的任何酷刑还要痛苦。”
掌柜的面色灰败,一言不发地被拖了下去。其余人等噤若寒蝉,一面对这位堂主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高明的功夫而感到佩服,一面唯恐自己也遭此下场,幸好季幽然并没有再对付下一个人的打算,只是勉励中带点威胁地向众人交待了几句,大致意思是诸位都是我教的忠诚之士,当以此叛徒为诫,只要尽忠办事,便能如何如何云云。话说到这儿,才有人想起刚才抓住的那个奇怪的年轻人,连忙汇报出来。
季幽然摆摆手:“这些事情我不管,你们自然懂得怎么处理。”走出两步后想了想:“去看看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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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她就站到了那个年轻人面前。此人背脊朝上地趴在一张木桌上,仍然处在昏厥、或者说昏睡中,因为他居然在好整以暇地磨着牙,还有一点梦涎流到桌面上。从呼吸声中就可以判断出,这只是个江湖中的末流角色,完全不足虑,倒是他背后的支使者究竟是谁颇为可疑。季幽然把手按在他的背心上,想要从他粗浅的内功中判断一下他的门派,这时他突然蹦出了一句梦话:“别……别碰我的翅膀!”
季幽然一怔,只听他嘴里又嘟哝着:“真好……飞得真高……好高啊……”她忽然间浑身一震,低低地自言自语:“不可能,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运气?”
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把这年轻人背上的衣衫往下拉了一点,肩头上那个形状奇特、有若云纹的胎记就这么映入她的眼帘。
季幽然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睁开眼时,神态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她招了招手,命令那个诚惶诚恐近前听令的教徒:“把所有人都招进来。”
3
睡眠总是一件令人身心愉悦的事,如果睡眠时总能做美梦,这种愉悦就会加倍,然而,从美梦里猝然醒来可就不那么令人娱悦了。所以小木匠并不喜欢睡觉,因为虽然睡着之后,他经常都会做那个飞翔的梦,但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那种充满霸气的飞翔的快感,那种不断涌上心头的征服般的满足感,总会在梦醒的一刹那嘎然而止,只留给他沉重迟钝的身躯和乏味的生活。安弃有时候甚至想,他小时候在三陇村里无恶不作,是否并不仅仅为了反抗旁人对他的漠视与歧视,也含有自己对这个美梦所带来的巨大失落的发泄呢?
这一觉又到了醒来的时候。安弃恶狠狠地闭紧眼睛,希望继续留在梦境,但脸颊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让他迅速清醒过来。他摇晃着脑袋,慢慢想起了刚才发生了什么:自己溜出将军府到合安城内闲逛,进入了一家古董铺子,铺子里的掌柜和自己说了几句奇奇怪怪的话,然后自己脸上一痛,突然就晕过去了。回过头仔细想想,似乎是那个掌柜的给了自己一巴掌,但他身法太快,自己完全没看清……
回忆到这里,安弃猛地睁开眼睛。自己已经不在古董铺里,而是躺在一棵梧桐树背后。他慢慢站起来,一边抚摸着还在发烧的脸颊,一边看清了周围。
他已经被扔到了另一个街区,离那间古董铺子还有些距离,而天色也已经转暗,说明自己昏迷了不少时间。他拍拍脑袋,仍然不明白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决定回到古董铺去看看。
这一次学乖了,不敢贸然靠近,而是打算先在远处观望一下。出乎他意料,古董铺已经被官兵围了起来,而正在外面指挥的将官碰巧他认识,此人曾在方惟远为自己设的酒宴上出席,还向自己敬过酒,可惜当时人多,忘了他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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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难不倒奸猾的小木匠,他大摇大摆地走上前,高声招呼:“…副将,好久不见了。”故意把姓氏念得很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