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见到这位韩烨可不是件容易事。为了防止让宛州商会的客人们嗅到不安的气息,他不能打着石秋瞳的名号去大剌剌地传唤,但要装作一个求见的局外人——他哪儿来这个资格?在被国主安排的侍卫无情地拒绝之后,云湛只剩下一个办法,就是偷偷溜进这座南淮城最豪华的驿馆。
好在这座驿馆他也不是第一次进入了,对里面的建筑布局和岗哨位置大致心里有数。他很容易地按照宾客房间分配图找到了韩烨所住的房间。这个秃顶老头细长的眼睛和木炭画上的第二个少年简直一模一样,云湛知道自己没有找错人。
更能让他确定这一点的是,韩烨十分紧张。云湛只是不小心在窗格上轻轻碰了一下,他就浑身一激灵,从挂在床头的剑鞘里拔出剑来。云湛叹了口气,在窗外轻声说:“韩先生,你放心,我不是来杀你的,相反是来救你的。如果你不想像你的三个同伴那样死于召亡游戏,就最好放我进来。”
韩烨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开了窗,云湛跳了进去。韩烨认出他是个羽人,大大松了口气,云湛冷笑一声:“你以为要来杀你的人是鹿林吗?”
韩烨的身子又抖了一下:“看来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不少,也不算太多,”云湛耸耸肩,“简单说,我是一个游侠,受托调查这一系列的召亡游戏案件。我需要你告诉我,四十一年前,你和你的三位同伴莫维钦、凌天、许鹏翼,究竟在慈心苑里干了些什么?当时死去的看护鹿坚,是不是你们杀的?”
韩烨张口结舌,过了好半天才说:“你为什么要打听这些陈年旧事?那些事已经过去四十年,我早就忘啦。”
“好吧,你早就忘啦,”云湛舒舒服服地在椅子上坐下来,“可是想杀你的人并没有忘。希望当你面对他的时候,还能理直气壮地说出一声‘我忘啦’,并且还能相信自己的身体过一会儿不会被围在一圈蜡烛里,对着镜子干瞪眼——我们把这种姿态称之为死不瞑目。”
这番话显然起到了应有的效果。韩烨默然许久,跌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用颤抖的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脖全部灌下去后,脸上慢慢有了一点血色。
“你说得对,”他闭上眼睛,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中,“鹿坚并不是被召亡游戏召出来的恶鬼杀死的。是我们四兄弟杀了他。”
“我们四个都是孤儿,从小就被慈心苑收养,在那里一直长到这座善堂被烧毁为止。我们四个年龄相仿,头脑都比一般小孩聪明一些——这不是自夸,你看看我们四个后来所做的事也能相信——所以彼此很合得来,做什么事都在一起。再后来我们干脆效仿小说戏文里常常见到的大人们的做派,结拜为了异性兄弟。当然我们的真名也不必告诉你了,离开慈心苑后,我们再也没有使用过以前的名字。”
“但是慈心苑实在不是个什么好地方,说得确切一点,那就是一个地狱。它虽然有着很好听的名字,内里却肮脏到了极处。直到现在,我一闭眼都还能清晰地看到这座善堂内部的景象:拥挤的房间、乌黑的被褥、遍地的蚊虫老鼠,稀薄的米汤,孩子们为了抢到一个馒头果腹而打破头,还有永远不消停的各种病疫。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有一个孩子病死。至于冬天冻死冻残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孩子们在那样的环境下生存,只能是像野蛮人一样,不停地爆发各种斗殴。”
“所以从那时候起,我们四个就开始学会了抱成团,一起抢夺食物,一起和别人打架。但是对于我们四人而言,慈心苑里始终有一个噩梦般的存在,那就是那个名叫鹿坚的看护。他似乎特别看不惯我们四个,总是喜欢动手揍我们,找一切可能的借口惩罚我们,饿饭、关禁闭、跪煤渣,大冬天在冰天雪地里罚跪,只要能想得出来的招,都会用在我们身上。”
“我们毕竟年纪还小,虽然能打得过其他的小孩子,要对抗他却是力量不足。时间长了,我们四个身上都伤痕累累,体质也渐渐虚弱,其他孩子也敢于欺负我们了。虽然我们也不停地用自己的方法向他进行报复,但那也不过是一些砸窗户或是往被窝里撒尿之类的小恶作剧,并不能伤到他什么。而我们倒是很清醒地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也许我们四个没有哪一个能活着走出慈心苑的大门。”
“我们终于忍无可忍,开始谋划如何杀死他,但身在善堂里,想要弄到一把生锈的刀子都很困难,以我们的体魄,完全没可能和他较量。我们别无办法,只能耐心地等待机会。到了我十二岁那一年的五月十四日,机会终于来了。不知道为什么,鹿坚在那一天喝醉了。”
“当时是我先发现的。鹿坚挎着一个包袱,满脸通红,一身的酒气走向看护的房间,脚步踉踉跄跄,还摔倒了一次。我明白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连忙叫上了其他三个人,悄悄跟踪着他来到他的房间外。我们当时心里其实害怕得要命,但的确没有别的选择了,最后莫维钦带头,我们闯了进去,把门从里面关死。”
“鹿坚当时喝得烂醉,对我们进门毫无反应,我们连忙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套在他的脖子上,然后四个人一起用力。在这种关头,谁也顾不得多想了,都拼尽了全力,很快把鹿坚活生生勒死。这时候我们才意识到,我们杀人了,但接下来应该怎么办?我们也许都用不着被送到衙门,就会直接被善堂的其他看护活活打死。”
“我们一时间手足无措,我甚至想到了自杀以求解脱,但凌天很快打开了鹿坚的包袱,发现里面有很多白色的蜡烛,数一数一共有十三根。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对我们说:‘这些蜡烛可以救我们的命!屋里有镜子,加上这十三根蜡烛,正好可以摆布成召亡游戏的样子,伪装成他是被恶鬼杀死的!事后如果他们调查,一定能查出鹿坚买了这十三支蜡烛,这就是他玩召亡游戏的铁证。’”
“虽然直到现在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鹿坚那一天会恰好带回十三根白色的蜡烛,也许他真的想要操作一次召亡游戏?人已经死了,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了,但那些蜡烛的确帮了我们大忙。鹿坚本来就是个身份低下的看护,没有人认真地去调查,就当做他是被恶鬼所杀,草草结案了。”
听完这段往事,云湛久久不语,想象着那个地狱般的所谓“善堂”,想象着在其中呻吟哭叫的孩子们,忽然觉得自己的童年已经算够幸运了。他定了定神,接着问:“后来慈心苑被烧毁,是不是也是你们干的?”
“不是我们干的,那的确是出于意外,”韩烨微微一笑,“但是我们也故意没有报告,就眼看着火头烧起来,一直到不可收拾。”
云湛哼了一声:“可这次死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暴虐的看护,还有其他孩子的性命,你们难道想不到吗?”
韩烨低下头:“在那种时刻,你还要求四个十来岁的小孩想到些什么呢?”
云湛叹了口气,知道此时再去苛责他也没有意义:“好吧,不谈这个了。后来鹿坚的儿子鹿林勒索你们又是怎么回事?”
韩烨苦笑:“我们毕竟太紧张了,谁都没有注意到那个坏小子当时竟然就躲在衣柜里,看到了我们杀人的全部过程。他那时候大概只是想偷他父亲的钱,没想到却意外目睹了一场凶杀。鹿林是个从头到脚都找不出半点良心的混蛋,他一直嫌自己的父亲收入微薄,现在父亲的死带给了他意外的生财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