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净了,姬弘将固定皮带的楔子起出来,把牙料翻到另一面,再固定住,继续凿皮,早晨就在他的敲敲打打里溜走了大半。
好歹剥完了一整颗牙,玲珑只是看着,此时也忍不住长吁一口气。
那颗牙的表面被凿得坑坑洼洼,早没了玉质的光泽。姬弘解开皮带圈,将饕餮牙拿在手里,吹净碎屑,打开桌边的木质机械,将它竖着夹在两片木板间,只露出一条侧边。确定牢固后,姬弘侧身坐起,从桌脚拎起一把锯,搭上牙料露出的部分,锯下一片。再换了小锯,将这片牙料竖着劈开,略修边际,便得到两根长近一尺、手指粗细的牙条。
他把两根牙条拿到木板上,分别用细皮带条固定住,拿出锉刀,对着其中一根牙料,锉、锉、锉。
玲珑看他心无旁骛地工作,这样凿牙皮、锯牙料、锉牙条的姬弘,收敛了平日的光芒,好像长安市中一个普通的工匠,动作中却仍凝着不可磨灭的优雅。
不知过了多久,手下的牙料已被磨出一支箸的雏形,姬弘转转僵住的脖颈,才注意到趴在桌上看他的玲珑,她耷拉着眼皮,都快睡着了。
“喂。”
玲珑忽地坐直,睁大了双眼。
姬弘被她强撑精神的样子逗笑了,“还说要看我做牙箸,这点儿耐心也没有?”
“我这一早上没活动,只是坐在这儿看你工作,才犯困了。”她不好意思地说。
“好吧,那我就支使你做点儿事。”他将余下的大块牙料递到玲珑手里,“你帮我把它送到聚流离收好,要放进牙箱,不然这戾气就把守账灵都震散了。”
玲珑点点头,捧着去了皮的饕餮牙站起来。她正要往外走,才记起自己不认路,忙问:“牙箱在哪间屋子里,我之前没一个人进过聚流离,怎么走呢?”
“骨料室。很好找,进门直走,右转三次,右手第七间就是。”姬弘低头,继续锉第二根牙条,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哦。”玲珑应一声,出了门。
她怕找错房间,于是一路在心中默念:“右转三次,第七间……”
第一次独自踏入聚流离,玲珑心中有些忐忑,刚要向前直走,又停住了。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小声嘀咕起来:“直走,右转,右转,再右转,不是绕了一大圈吗?”玲珑转头看看通向右边的走廊,“和直接右转没什么不同吧……”
她决定试试。
一个人走在过道里,没了以往陪在身边的小白,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有点儿吓人。但周遭又不是全然的寂静,耳边的空气流动颤抖着,好像承载了细微的话语声,让玲珑不得不怀疑,聚流离中那些神异物件都活了过来,就在她身侧那些紧闭的小室门后,交头接耳。
终于走到这条走廊的尽头,玲珑折返,又数了七间小室,站在右手边的房门口。看着门边的木牌,上面写着:“血料室”。玲珑皱皱眉,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
也许,是她记错了?玲珑回身,去看左手边那间屋子,房门边的木牌上却写着“血器室”,她忙退开,站得离左右两间小室都远远的。不知子夏在这两间屋子里究竟放了些什么,但从名字来看,大概都是可怕的物件。玲珑百思不得其解地摇头,想不通为什么找不到“骨料室”,按理说,应该就在这里的啊。她站了一会儿,最后叹口气,只好按原路返回。
她想,等回到门口,再按子夏说的走法去找吧。
当她走到过道尽头,却发现自己没有回到聚流离的门口,玲珑的心里咯噔一下。眼前是个十字路口,她紧张地向前后左右张望,却只见长长的走廊,每条走廊两侧都是一间间并无差别的小室。
“怎么会这样?”她呼吸急促,双手握紧了饕餮牙。
玲珑闭上眼,安慰自己说:“这一定是幻觉……我明明按原路返回了,这里应该就是门口的,一定是幻觉……”小声念叨了许久,她睁开眼睛,却仍未看见聚流离的大门,玲珑焦急又害怕,咬着下唇,踌躇不已。
强作镇定,她决定干脆无视周围的异变,还将这路口当作进门时的地方,去找骨料室。
她将刚才走过的方向当作右边,按着姬弘说的,向前走去。玲珑越走越心虚,她知道自己大约是迷路了,可又不知除了按着姬弘指的路往前走,还能怎么办。右转,再右转,她心中默默祈祷着,希望下次右转,“骨料室”会奇迹般地出现在右手第七间。
到了最后一个转弯处,玲珑发现,右边暗沉沉的,竟是姬弘警告过她不要接近的那段走廊。她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看看手里的牙料,小声自语道:“子夏说这些房间里的东西戾气重,饕餮牙的戾气也重,其他怪物的骨头可能也都有戾气,骨料室也许就在这里吧。”就这样抱着最后一点儿侥幸,玲珑踏上了有些黑暗的过道。
这一排房间门口没挂标牌,数到右边第七间,她小心翼翼地拉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灰尘被门外涌进的空气扬起,把玲珑呛得连打了几个喷嚏。她一手捂着口鼻,环顾四周,这间屋里的东西杂乱无章,被随意搭放在架子上,墙边与地上也堆叠着一些物件,都蒙着灰。
也许是此处器物的戾气太重,没有守账灵来整理清洁的缘故。玲珑想。
这屋里的确古怪,有奇怪的声响从几个不同方向传来,尖锐的“吱扭吱扭”,沉闷的“哧噜哧噜”,忽远忽近,玲珑本就紧绷的神经更加紧张。
借着门外照进的微光,玲珑努力分辨屋里的物件。顺着一排柜子向里走,玲珑看见架子上有杯子、刀、囊橐、油灯、手钏等各色器物,可就是没有骨质物料,更没见着牙箱的影。
她已经能确定,自己走错了,这屋子绝不是“骨料室”。这念头叫她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转身往外走,却又小心着,生怕触碰柜子上的物品。没走几步,她的心忽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听见了,在自己的脚步声下,隐着某种细碎的声响,正从脑后传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跟在玲珑身后,并且越来越近了。
她停下脚步,猛地回头,却只看见空****的黑暗。也许是自己太多疑了,她摇摇头,试图甩掉那股浓浓的不安。她再向前走,却又听见了,那隐隐约约的“嘶嘶”声,就在自己身后。
玲珑用力地吞了吞口水,不敢再回头,只是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小跑起来。
门就在眼前,已经能看见外面的走廊,玲珑脚下却一绊,摔在了地上。她忙回头去看,是条麻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像一条灵巧的蛇,攀上了玲珑的脚腕。玲珑惊叫着挣扎,想起身逃走,却被绳子紧紧缚住了。那绳子并不粗,却很有力,捆住了她的两条腿,一边顺势而上,缠住她的身体,一边将玲珑沿着柜子间的走道扯向屋子深处。
一股凌厉的寒意从绳子上传来,玲珑的身体和意识好像被绝望浸透了,她很快就失去了挣扎的意志,连尖叫都呼不出口。
绳子圈上脖颈,玲珑呼吸困难起来,眼前一片白茫茫,好像能听见自己的生命被一丝丝抽走,心中却只有一个想法:活着什么意思都没有,不如就这样死去吧……就这样死去吧……绳子越缠越密,好像要将她从头到脚整个裹进去,可在接触玲珑手里的饕餮牙时,却像受惊一样散开了。一瞬间,玲珑脑中闪进了一丝智识,她用尽所有力气,拿饕餮牙往手臂、脖子上贴去。麻绳像是被火烧到一样,迅速退开了。玲珑有了更大的活动空间,她双手握住饕餮牙,看准时机,用尽全力对着捆缚双脚的绳子扎过去。
绳子像被斩断七寸的蛇,一时间没了动静,玲珑蹬着双脚挣脱出来,见绳子像是复苏一样又开始缓缓蠕动,她慌忙跃起,不顾一切地往门口跑。
她能听见,那条绳子就紧紧跟在她身后。
刚一出屋,玲珑就赶紧转身合上门,那绳子差一步就要追出来,却撞上了紧闭的门。
玲珑颤抖着,盯住那扇薄薄的木门,将饕餮牙抱在胸前,喘着粗气。那条绳子一下下地抽在门上,发出骇人的噼啪声,木门却岿然屹立,连抖都没抖一下。它又尝试着探寻门缝,企图拱开门,玲珑害怕地后退,但木门稳稳地镇在那儿,纹丝不动。
绳子折腾了一会儿,像是放弃了,玲珑听见它游开的声音,门内也恢复了平静。
玲珑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看看自己身处的幽暗走廊,那一扇扇紧闭的木门后,不知又有些什么?想到这儿,不禁打了个寒战,她忙转身往有光的地方跑去,脚步急急的,仿佛还怕有别的东西追上来一样。
她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跑,左转、左转、再左转,跑到最后一段走廊尽头,聚流离的大门却仍未出现。玲珑意识到自己真的迷路了,而她不知道,这座变幻无常的神秘建筑,到底有多少条走廊、多少个路口,又有多少间屋子收藏着各色或奇异或危险的物件。看着前后左右一模一样的走廊,她焦急又无助,回想起刚才那诡异的绳子,更是后怕得发抖。
“守账灵!”她忽然有了主意,守账灵对聚流离中所有器物的位置都了如指掌,它们一定知道“骨料室”在哪,也许还能带着她找到出去的路。
玲珑有了精神,她刻意避开刚走过的那条走廊,往前面奔去。
拉开一扇门,探身进去寻守账灵的身影,没有。
换一间,还是没有。
再换一间,仍然没有。
玲珑搜过一整条走廊,却连一只守账灵都没看见,“平时总能见到一两只的,今天它们都去哪儿了?”她有些泄气,却没有放弃,又跑向另一条走廊,一间一间拉开门去找。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已将多少条走廊上的房间各个搜过,却仍一无所获,玲珑只觉口干舌燥,疲惫不堪。她又找了一间屋子,还是没见到守账灵的影,玲珑心里已被失望与恐惧填满了。她出了屋子,抬起沉重的手臂,费力地拉上门。
玲珑把饕餮牙紧紧抱在胸前,靠着走廊墙壁蹲了下来,将身体缩作小小一团,悄无声息地抹起了眼泪。
垂头啜泣许久,恍惚中,她听见了一个缥缈的声音,在唤着自己的名字。她抬头,不确定那声音是真的,还是自己的幻觉。
“玲珑……”
那呼唤又从远处飘来,虽然微弱,却很真实。
玲珑擦干脸上的泪水,站了起来。她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循着那声音走去。
那是个女人,看身形大约二十多岁。
玲珑远远就发现,她手里拎着歧路灯,那独特的紫色光焰,玲珑定不会认错。看那女子头戴帷帽,玲珑看不清她的面目,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她见到玲珑,便不再出声,亭亭立着,等她走近。
“你是什么人?”玲珑行至女子面前,瞅了瞅她手里的歧路灯,问道。
那女子没回答,只是神秘地笑笑,眨眨眼示意玲珑跟上,便转身往一个方向走去。
玲珑猜测,这女子既然有歧路灯在手,大约也与白龙馆有些瓜葛。她想,我在这聚流离里迷了路,若靠自己,不知要几天才能找到出口,不如就跟着她,或许能走出去。但她毕竟对这陌生女子有些不放心,默默跟上她,却刻意隔了几步。
二人一前一后,静静地走着,穿过一条走廊,又钻进另一条,不知还要走多久。但有那女子陪伴,玲珑心中总算安稳了些,不知不觉拉近了与她的距离。
走到一处门外,女子停下脚步,等着玲珑走到身边。
玲珑不明所以地看看那房门,惊喜地发现,门边木牌上写着“骨料室”三字。她感激地看那女子一眼,拉开门走进去,没花多少工夫,就在门边一架木柜最显眼的位置上找到了饕餮牙箱。
玲珑打开牙箱,将那去了皮的饕餮牙小心地放进去,刚要合上箱盖,又犹豫起来。
她想起之前那根诡异的绳索,显然畏惧这牙料的威力,门外那不明底细的女子若是什么魑魅魍魉化身,没了饕餮牙震慑,自己岂不是凶多吉少?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玲珑关上牙箱,就出了屋子。
看着眼前的神秘女子,不知为何,玲珑心底对她是信任的。
“喂!女娃娃,你在哪呢……”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小白那标志性的高音破嗓让玲珑差点儿雀跃而起。
“小白,我在这儿!”她慌忙应道。玲珑拔腿就往声音的来源处跑,跑出了几步才想起身后的人,回头去看那女子,她什么也没说,仍是静静立着。
刚要向她道谢,那女子抬起手,伸出食指在嘴边,似乎是要玲珑为她保守什么秘密,但她什么都没说,便提着灯,转身袅袅婷婷而去。
玲珑愣愣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直到小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才发现那女子已消失了。
“啊,女娃娃,原来你没走丢!”玲珑回过神,小白的脑袋映入眼帘,它瞥一眼门牌上的“骨料室”,长吁一口气道,“还好你守在这屋子门口,啧啧,我还以为你早游**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到死都走不出来了呢。”
“到死都走不出来?”玲珑惊呆了,不免为自己捏了把冷汗。
兔子连连点头,“我还从没见到过它的尽头,而且这也不只是座大房子。”
看玲珑疑惑的样子,兔子解释道:“聚流离与馆主的精神相连,它是活的。
其中道路瞬息万变,你只走出一条走廊的距离,再原路折回,也会找不到最初的起点。馆主知道每条走廊时时刻刻的位置,而你只是个人类,若是踏错一步,便会迷失在这些变幻无穷的走廊间了。”
“但你也没有迷路啊。”玲珑想起以前和小白一起来这儿找东西时,它从没走错过。
小白抖抖两只长耳朵,“因为我的听力好。”
“认不认路跟听力有什么关系?”玲珑不解。
“你有没有听见过那些声音?”小白指指走廊两侧紧闭的木门,神秘兮兮地说,“走在走廊上,虽然四周很安静,却也觉得隐隐有什么萦绕在耳边……那些藏在紧闭的木门后,器物的声音。”
玲珑犹豫地点点头。回想之前听到的那些细微声响,原来不是自己心虚产生的幻觉。
兔子继续解释道:“每个人类有独特的说话声,动物的鸣声也各不相同,聚流离中的器物,也都有自己的声音。你是人类,只能偶然觉察到一些微弱的响动,我却能听清每件器物的声音。循着某种特别的声音,就能找到想去的房间。虽然不是绝对准确,但也八九不离十。”
小白竟有如此本事,玲珑听得睁大了双眼,心里佩服得不得了。
“就算走错了,也可以问问守账灵,叫它们带路呢。”兔子摇头晃脑地补充。
说起守账灵,玲珑不由想起自己失败的寻灵经历,叹气道:“不知为什么,我来时一只守账灵也没看到。”
“呵呵……”兔子无奈地笑了,“你拿着一只削了皮的饕餮牙,戾气逼人,就是我也不敢近身,那些守账灵还不有多远躲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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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这才恍然大悟,自己还抱着牙料找了它们大半天,真是蠢极了。
“啧啧,你没走丢就好,跟我走吧。”
在工坊见到姬弘时,玲珑惊讶地发现,那双饕餮牙箸已大体成型了。
她凑到近前,只见箸上雕着繁复的图案,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应俱全,姬弘还在每只箸尾镂雕出一条细巧的链环,最末端坠着一只精致的牙球,球上是青面獠牙的怪兽。玲珑指着牙箸末端的小球说:“这上面的怪兽好面熟啊。”
“刻的是饕餮真身。”姬弘手执牙箸,做搛菜状,二箸应手而动,两只小球随着链环摆动,轻轻碰撞着,可爱极了。
“哦,我想起来了,放饕餮牙的箱子上也有它。”玲珑问,“这牙箸就算做好了吗?”
“还差点儿工序,”姬弘看看已完全暗下来的天色,“灯光不够亮,要等明天,去采锉草与光叶,将牙料表面磨出浆来,才真正好看。”他招手将兔子引至身边,俯身在它耳边说了些什么,它点点头,扛上桌子边的大锯子,转身要走。
“别忘了,带上歧路灯。”姬弘一边闩上后门,一边叮嘱道。
玲珑好奇地问:“小白要去哪儿?”
“女娃娃一起来吧。”它说着走出几步,玲珑追出去。
姬弘把工坊的前门合上,也要和他们一起走,玲珑见他没带上那双牙箸,奇怪道:“那牙箸就留在这里,不锁门吗?”
兔子回头道:“啧,这岛上没别人,牙箸又没长腿,还能自己跑掉?”
回到小院,姬弘在廊下取了歧路灯交给玲珑。玲珑仔细打量手里的灯,的确跟那女子提的一样,她眨眨眼,问道:“这歧路灯,有两盏吗?”
“两盏?”姬弘眯起眼,玩味地看着她。
兔子嗤笑着答道:“怎么会有两盏?馆主可没耐心做重复的事,咱们白龙馆的物件都是举世无双的。”
“哦。”
兔子扛着大锯子,不耐烦地哼唧着:“好啦,女娃娃,别磨蹭了,走吧。”玲珑还有些疑惑,被小白一催,便没再细想,忙跟上它,往院子外走。
姬弘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兔子领着玲珑在长安城的坊市间穿行,直到一堵墙下,停了脚步。兔子不扶锯子的那只手,毛茸茸的,伸到玲珑眼前,它干咳一声,别开头去,小声说:“牵着我。”
玲珑捉住那只肉肉的小手,温热柔软的触感,让她几乎忘记小白竟是玉石变的。
穿过院墙,兔子忙把手抽回来。玲珑四处打量,有些吃惊地发现,他们正站在一座寺院中。
玲珑还在发愣,兔子已往前走了老远,“小白?”她小声地唤它,一脸迷茫的样子。兔子回头,见玲珑仍立在墙边,忙招手示意她跟过去。
佛寺不起眼的角落里,立着一棵老桃树,玲珑见小白把锯子架在桃树枝上,凑到跟前,“这是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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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主要桃木做箸盒,女娃娃,别愣着,快到那边帮我拉锯子。”兔子支使道。
她放下手里的灯,绕到桃树另一边,捉住锯子把儿,一边艰难地拉动,一边问:“咱们干吗要夜里来这儿偷锯桃树枝,白龙馆的花园里不是什么都有吗?”
“那花园虽应有尽有,四季长春,却没有这寺里的老树好。”玲珑在一头拉,兔子在另一头扯,“这棵树长在寺中也近百年了,日日沾染无穷无尽的欲望,哪有比它更适合给饕餮牙箸做盒子的呢?”
玲珑眨眨眼,不解地说:“佛寺不是清净之地吗?哪来的欲望?”
兔子嗤笑出声,放开锯子,甩甩手。
小白示意玲珑看那仍亮着灯的大殿,“你看,那殿中成百上千的长明灯,哪一盏没系着供灯者的祈望?日日来佛前进献鲜花香烛的人,哪一个不是在求佛满足他们的欲念?他们祈求多子多福、祈求无灾无病、祈求长命百岁,这些都不够,还要求死后免下地狱、求来生得享福禄。这桃树受百年香火熏染,不就浸满了人间的欲望吗?”
“佛教讲六根清净,教人放下执着欲求,才得大喜乐,那本是人中智者的教义。但信佛拜佛的众人,又有多少真正在学佛,愿意放下一切欲求,只求自性清明?大多数信众所谓诚心的信,不过是日日拜佛,以为这样就可受佛护佑,其实心里满满都是妄念。”它重新捉住锯子,用力拉扯起来。
小白选的树枝并不粗,没几下,便锯断了。
“你是说,拜佛没有用吗?”玲珑捡起地上的断枝,一边撇掉上面的小枯枝,一边懵懵懂懂地问。
兔子将锯子扛在肩上,嘬着牙道:“众生平等,皆有佛性,平安喜乐,都在自心。若是欲壑难平,就算得神佛相助,又能满足几何?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五取蕴,是为常态,世上有情者,大都堪不破、看不穿、放不下,故而痛苦不绝。”
小白的手搭上玲珑的胳膊,她拎着歧路灯,二人穿墙而出,站到了寺院外的街道上。
“无欲无求之人,是不是就没有痛苦了?”玲珑想到那个少年。
“应该是吧,可我还没见过无欲无求的人呢。”它想了想,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回答,“人类也好,鬼神、精怪也好,谁无所求呢……若真是无欲无求,必会为世人所不容,被斥为疯病之人吧?”
玲珑听了,一路都闷闷的,垂头在想些什么。
回到白龙馆,姬弘接过桃枝,又吩咐了兔子几句,就要撵玲珑去睡觉。
小白扛着锯子走了,大概是要把它放回作坊吧,玲珑想。她回头问姬弘:“子夏,小白说无欲无求的人就不会痛苦,那我们要用牙箸治好那个男孩的‘无欲无求’,不是做坏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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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箸给了他,用不用,是他的选择。”他说。
“可他要是用了,就要经历痛苦。”
“谁说痛苦就是坏的呢?”姬弘反问道。
见玲珑困惑的样子,他笑笑,“有悲才有喜,有痛才有乐,有死才有生。有欲求才会懂放下,有烦恼才能生智慧,有执着才可获解脱。”他抬眼望着深邃的夜空,轻轻叹道,“痛苦是生命的乐趣所在啊。”
痛苦怎么会是乐趣呢?玲珑实在不懂。
姬弘拍拍她的脑袋,“快去歇息吧,总是皱着眉头想啊想,都要变成小老太太了。”
第二天早上,玲珑醒来呼喊一声:“子夏,我醒啦!”却没听见姬弘的回答。
她在作坊里找到了他。姬弘拿着小刻刀,刀头裹着一种草茎,蘸了水,正细细打磨牙箸的表面。他发现玲珑凑过来,便解说道:“这是节节草,比锉刀软很多,能把牙料打磨得细腻光滑,又不会把精细处磨坏。”
玲珑坐到对面,双手托腮看他做事。
昨夜玲珑和小白一起找来的桃树枝已摇身一变,被姬弘做成了一只简单的木盒,静静地躺在桌上。旁边的小碗里,除了节节草,还用水泡着别的东西。
“这是什么?”
他歪头瞥了一眼,“那是一种竹子的笋皮,用来上光的。”说完就没再理她,只是低头工作。
时间在姬弘手下一点一滴地流逝,玲珑看得出了神。
玲珑已经明白了,人类、鬼怪、妖精,都有生命消亡的时限以及各自的束缚与牵绊,他们欲望所求,不可能全都得到满足,故而会痛苦、挣扎。
可眼前的白龙,有永不完结的生命,坐拥聚流离中无数钱财珍宝,还能亲手制出神异非凡的器物,在玲珑眼里,他就像一个神,几乎无所不能。这样的子夏,也会有所求吗?也会觉得痛苦吗?
“会啊。”
被姬弘突如其来的言语一惊,玲珑从神游中清醒过来,发现他正看着自己。
她转转眼珠,心中大奇,忙问:“你能听见我心里在想什么?”
姬弘笑道:“傻瓜,是你自己想着想着就说出来了。”
神一样的白龙,会有何所求,又因何痛苦?玲珑没问出口。
姬弘低头继续打磨,手里的牙箸已褪去所有的毛糙,他从水中捻出泡得柔韧的笋皮,裹在刻刀上,开始给牙料抛光。用笋皮揉过的地方,牙料表面似被上了一层薄薄的浆水,泛出柔润优雅的光泽来。
“你要试试吗?”姬弘停下手里的动作。
“可以吗?”玲珑惊喜地眨眼,却又有些犹豫地问,“不会影响它的神奇力量吗?”
“不会。”他把玲珑招到身边,手把手教她抛光,看着牙箸在自己手里亮起来,玲珑忍不住地微笑。
姬弘将上了光的牙箸清洗后,拿丝绢擦拭一番,安放在桃木盒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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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看着盒中精致的饕餮牙箸,两眼放光,兴奋地问:“已经完成了吗……这双牙箸一定有什么神异之处吧?”
“今次的客人要我治好她儿子的‘无欲无求之病’,你知道我为何要做牙箸吗?”姬弘合上桃木盒盖,解释道,“饕餮牙本就会激发人的贪欲,做成食箸,便会加深使用者的口腹之欲,让他对美食永不餍足,越发追求新鲜珍奇的食材,对菜肴色香味的要求也愈加苛刻。一个人用着精雕细刻的牙箸,吃着各色山珍海味,对物质的要求自然也会提高。渐渐地,他喝酒要用犀角杯,吃饭要用白玉碗,就连食案与座席,也要更精致华贵。
“用上了华丽的食器,进餐时他必不愿穿粗麻短褐,一定要身着绸缎衣衫。而进餐的房间,也得够宽敞气派,不然怎么与锦衣玉食的他相配?如此一来,他就要住更好的宅子,用更华丽的器物,买更多的仆役,还要养更多乐人舞姬,以作视听之娱……金钱、权力、美色,人类的欲望永无止境,用上这饕餮牙箸,那孩子必可药到病除。”他缓缓地说着,露出狡黠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