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希白的俊目朝已入席并排而坐的董淑妮、荣姣姣瞥了一眼。那一席是设在中央四主席之一,差不多坐满人,包括王玄应、王玄恕两兄弟在内,全是年轻一辈,人人抢着向两女大献殷勤。但两女的目光却不时朝寇仲和侯希白飘来,显示对他们很有兴趣。
侯希白道:“锋寒兄和子陵兄有向你提过我曾跟踪阴癸派妖女的事吗?”
寇仲这才想起徐子陵曾向他说过,勉强振起精神,说道:“怎么样?究竟是谁?”
侯希白凑近些许道:“就是那穿云南蜡染的美人儿。全场只有她一人穿这种衣服,显是非常爱出风头。”
寇仲从来不大留意女孩子穿什么衣服,纯凭直觉判断她是否好看。皱眉道:“你是对女孩子的专家,我却是一窍不通,不说那么深奥行吗?”
侯希白哑然失笑道:“我不方便指点她出来,因为全场的年轻女子正在对我们虎视眈眈。蜡染的特色是在浸染的过程中因蜡角裂,被染料沿裂隙渗入,遂成千差万化的冰炸纹,变化自然,毫无定式,色调素雅而变化万千。”
寇仲发觉董淑妮的彩衣正是那个样儿,一震道:“你不是说那衣作蓝红间色的刁蛮女吧?”
侯希白喜道:“寇兄果是一点便明,正是此女,绝对错不了,她是谁?”
寇仲倒吸一口凉气道:“竟非荣姣姣而是她,真令人意想不到,不过她的轻身功夫确非常好,只是不知她亦深谙武技而已。”
侯希白催道:“她是谁?”
寇仲苦笑道:“她是王世充的外甥女,但应不会是阴癸派的妖女。”
心忖我还和她有过一段香火缘。此女的高明处是自认轻功了得,而武功平常,而他们则从未怀疑过她的话,因为她实在没有说谎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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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希白愕然道:“你敢肯定吗?”
寇仲道:“若她真是阴癸派的妖女,我和小陵早完蛋哩!还怎能和你在此说话。”
荣凤祥的笑声打断了各人的谈话,接着他情意殷勤地招呼众宾客入席。
碍于现在扮演的角色,徐子陵只能坐往靠边的东三席之一去,幸好不是与李靖同台,否则很容易便露出马脚。他和陈长林分坐于玲珑娇左右两旁,对面是邢漠飞和那两位眼睛像会说话的吐谷浑美女,其他经自我介绍后都是坐于主席者的子女或亲信等。能与荣凤祥同席者当然是有分量的人,包括李世民、突利、王薄、宋鲁、柳菁、伏骞、欧阳希夷,可风道人和另三位洛阳有头有脸的人物,却不见荣凤祥的夫人。
寇仲被安排与云玉真、侯希白同席,幸好他和云玉真间隔着郑石如,不便说话,否则他说不定会藏不住心中怒火,与她席前反目。白清儿和郑淑明坐在他对面,本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但出奇地郑淑明像当他不存在般,只和白清儿浅谈轻笑。
当各人坐好后,寇仲发觉右旁的席位空了出来,问侍候的小婢,小婢只说是依管家的吩咐,其他一概不知,令他摸不着头脑。郑石如和他敷衍两句,便向侯希白和云玉真搭讪,没再理他,而他亦乐得耳根清净,游目四顾。
此时荣凤祥长身而起,欣然举杯道:“今天是荣某人五十贱降的日子,难得各位贵宾大驾光临,其中更不乏远自千里而来的好友,令荣某人备受荣宠,谨借一杯水酒,聊表敬谢各位的心意。”
众人纷纷起立回敬,气氛登时热烈起来,恭维与斗酒之声不绝于耳。好一会后众人坐回原位。
荣凤祥神秘一笑道:“在菜肴上桌前,荣某人先送给各位贵宾一点惊喜,有请尚秀芳小姐。”
众人一齐哗然叫好声中,乐队起劲地吹奏起来,厅内洋溢着一片欢乐的气氛。侯希白更是目射奇光,聚精会神地等待这位名妓出场献艺。
尚秀芳甫一登场,登时令董淑妮、荣姣姣、云玉真这等一众美女也失去点颜色。若论容光艳态,众女是各有特色,颇难判别高下,可是尚秀芳那种别具一格的风韵仪态,却把诸女比了下去。她显然比较擅长哀怨缠绵的小调,所以今天演唱欢乐的贺寿歌曲,虽仍是非常出色动听,寇仲总觉得稍逊于昨天在尚书府中的表演。不过自她开腔后,大厅中几乎人人听得如痴如醉,徐子陵和寇仲却是例外的两个。他们两人现在的心情,都对欢悦的调子感到抗拒。
徐子陵乘机从容观察四桌主席中一众人等的反应,神情最投入的是侯希白,差点闻歌起舞的样子。李世民和伏骞虽全神聆听,却仍是神态从容冷静。其他人则形神不一,但都为尚秀芳简直如天籁仙音的曲艺与优美妙曼的舞姿而动容,突利更是目射奇光,似恨不得骨嘟一声把这活色生香的红伶一口吞掉。尚秀芳那对勾魂摄魄的剪水双瞳,配合着身段表情滴溜溜地转动,不住朝席上扫去,弄得把持力稍弱的年轻一辈更是神魂颠倒。一曲既罢,立时掌声如雷,采声震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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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音仍是萦耳不去之际,荣凤祥亲自离座迎迓,把尚秀芳送至寇仲身旁的空位去,在一众男士起立欢迎下,荣凤祥向寇仲打了个暧昧的眼色,笑道:“寇兄弟给老夫好好招呼秀芳大家。”
这么一说,席上各人均知尚秀芳坐于寇仲之侧,非是随意的安排。
介绍过后,尚秀芳坐下,荣凤祥离开。郑石如尚未坐稳便视寇仲如无物般向尚秀芳不停口地赞美她的色艺。侯希白虽含笑瞧着尚秀芳,却丝毫没有急色之态,风度极佳。此席不知是否蓄意的安排,占了大半均为女宾,只有寇仲、郑石如、侯希白和另两个洛阳权贵世家的公子哥儿叨陪末席。菜肴此时不断端上,而由前、中两堂进来敬酒的人群则川流不息,把宴会的气氛推上高峰。荣凤祥酒量极佳,来者不拒,只间中要席上诸人代喝,代喝得最多的一个当然是他身旁的王世充。徐子陵把所有情景看在眼内,暗忖荣凤祥不知有意还是无心,竟有点像要灌醉王世充的样子。不过王世充功力深厚,又是老江湖,自该有他的分寸。
正思索间,玲珑娇凑近他道:“你刚才为何对尚秀芳的演唱漫不经心呢?是嫌她唱得不好,还是不爱好乐曲?”
徐子陵呆了一呆,始知她一直在留心自己,有点尴尬地说道:“我只是比较爱听情调幽怨的调子。”心中不由忆起石青璇感人至深的箫声。
玲珑娇悠然神往地说道:“崑仑山南月欲斜,牧人向月吹胡笳。胡笳羌笛,声最悲切,有机会公子定要一听。”
那边的尚秀芳终找到和寇仲说话的机会,低声道:“妾身住在曼清院,假若明天有空,可否找点时间来见见妾身呢?后天秀芳便要到关中去了!”
寇仲想不到她如此大胆,微一点头,算是答应。然后发觉郑淑明、白清儿和云玉真人人紧盯着他们。只好希望因人多喧闹,使三女听不到尚秀芳对他的邀约,那种唯恐人知的心理连他自己都不大明白。
就在此时,门官高唱道:“禁卫统领右武侯大将军独孤峰到!”
众皆愕然。
一身官服的独孤峰在四名内侍臣的簇拥下,昂然进入大厅,高声道:“独孤峰奉皇泰主钦命,特来为荣老板贺寿,并代皇泰主赐赠玉树。”对王世充他却视如不见,眼中似是只得荣凤祥一人。
在此颁赐时刻,李世民等外人均依例纷纷避往一旁,而所有被杨侗管治的臣下,包括荣凤祥在内,无不下跪迎接由杨侗恩赐的礼物。只余王世充和一众从人,不知如何是好。要知名义上,王世充仍是奉杨侗为主,甚至兵逼皇宫,也只是号称要擒拿元文都和卢达两个“奸臣”,而非公然谋反。值此与李密对抗的紧急存亡之秋,假若他公开表明真正的立场,势将名不正言不顺,说不定会失去部分洛阳军民的支持,有害无利。若要废杨侗,必须先有部署,待时机成熟始可付诸实行,而现在无论如何盘算,都要受此一辱。想到这里,王世充长身而起,跪伏荣凤祥之旁。王玄应和王玄恕等只好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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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等是客卿身份,故只须避席,并不会令人侧目。
独孤峰大为得意,高呼道:“诸位平身!”
王世充一肚子气地站起来。寇仲和徐子陵则心叫厉害,沈落雁是看准了他们“示敌以弱”之计,才以这种手段,挫折他们的士气和锐气。独孤峰从内侍手中接过锦盒,送到再跪倒接礼的荣凤祥手上,仪式告毕。
荣凤祥手捧锦盒,笑道:“独孤大人务要留下喝杯水酒。”
独孤峰顾盼自豪地哈哈笑道:“小弟有皇命在身,不宜久留,各位请了!”不待王世充有任何还击机会,就那么傲岸走了。荣凤祥慌忙相送。
众人再度入座,王薄忽然发出一阵笑声,向李世民道:“贵属尉迟仁兄不是想和老夫玩两手吗?何不趁此机会让老夫领教一下。”
大厅内喧声立止。谁都想不到王薄会主动挑战,显是为尉迟敬德对他的“不敬”非常介怀。
李世民尚未答话,坐于旁席的尉迟敬德霍地立起,抱拳道:“王公请不吝指点后学!”说罢大步走至主席与大堂间的空旷处,神态威猛至极。
众人对他的豪勇均肃然起敬。要知王薄声名之盛,尤在李密、杜伏威等人之上,手中“定世鞭”,更被誉为天下第一鞭,故只是尉迟敬德不畏强敌的胆量,已是非同等闲。
王薄微微一笑,从容离座,朝尉迟敬德走去,欣然道:“今天乃荣兄大喜的日子,所以我们的比试只是助兴性质,点到即止,尉迟仁兄以为如何?”
这番话从他口中悠然道出,益发衬托出他的大家风范和尊崇的身份。
尉迟敬德施礼道:“请前辈手下留情。”
他的答话更是得体。谁都知他只是礼貌上的客气话,并非真的怕被对方所伤。却能对王薄生出很大的心理压力,明示你胜原是应当,输了势将声名扫地。寇仲特别留意李世民的神情,只见他仍保持一贯的冷静,没有丝毫紧张的情状,不由心中暗懔。尉迟敬德之所以敢先挑起战端,当然须李世民点头才成,而他为何如此针对王薄,其中必有深意。
尉迟敬德虎目如炬,逼视着在十步许外立定的王薄,喝道:“得罪了!”往左腰一抹,长鞭在手。
王薄的目光落在他鞭上,淡淡地说道:“此鞭何名?”
尉迟敬德执着绕了数圈的鞭子的右手往上扬起,鞭子像变魔术似的倏地蹬得笔直、斜上直达王薄头顶上,朗声道:“此鞭名归藏,长两丈三尺,前辈请不吝赐教。”
他并没有抖回鞭子,轻轻松松地像持着一根两丈多长的黝黑铁棍,让人无法相信那本是一条长鞭,只是这份持恒的内力,已令在座不乏宗师级高手的旁观者刮目相看。在灯火照射下,映得鞭身满布吸盘似的突出小圆点,诡异莫名。王薄哈哈笑道:“好鞭!”接着突然迅移,宛如流水行云般迫近对手,右手中指疾点,攻向尉迟敬德大露的空门,竟没掣出仗之成名的定世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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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化蓦生。本是斜挺半空的归藏鞭忽地变成在尉迟敬德顶上盘旋数匝的鞭圈,然后移往胸前,一圈接一圈地往王薄攻来的中指迎去,神乎其技至极点。众人早猜到他鞭法高明,否则怎敢应王薄之挑战,但仍想不到他那手鞭法如此出神入化,简直到了随心所之的大家境界。寇仲忍不住和正朝他瞧来的徐子陵交换个眼色,都看出对方心内的惊异。难怪李靖要劝他们走了。
王薄脸上现出凝重之色,原来他发出的指风,刺进尉迟敬德第一个迎来的鞭圈,竟给鞭圈生出的劲气削减近半,到透入第四个圈子,指风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以他的老练深沉,也不由骇然而惊,试探到对方功底之深,已到了能与自己抗衡的地步。纵稍有不如,亦所差非远。这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事。
王薄大喝一声,脚踏奇步,倏忽间闪到对手右侧,右手猛缩,同时袖内飞出一截白色的影子,以波浪似的怪异路线,点向尉迟敬德的右颈侧,迅若灵蛇,且像可随时改变方向,含蕴着诡毒奇幻,莫可抗御的霸道威势。一时劲气侵逼,寒意大作。这扬名数十年的鞭王,终于亮出他仗之成名的定世鞭。
厅内爆起一阵如雷采声。
此着确是出人意表,以尉迟敬德之能,亦因这前辈高手的步法、手法和惊人的先天劲气结合而成的凌厉反攻,一时间找不到硬架之法。连忙侧身一闪,归藏鞭尖梢像长了眼睛般,先往下潜,触地时再斜标而上,点往王薄小腹处,竟是以攻对攻的狠辣招数。
两人交手不过两招,众人都有看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王薄冷笑一声,定世鞭灵蛇般缩回袖内,左手撮指成刀,又狠又准和疾快无伦地下劈在对方攻来的鞭梢处。气劲交击,发出如雷的一下闷响。尉迟敬德浑身一震,往后退小半步,双目威稜四射,长鞭化作万千鞭影,像骤雨狂风般向王薄罩去,务要强占攻势,威猛无俦,一点没有因功力稍逊而被挫。寇仲等无不看得点头称许,只有徐徐进攻,才可克制王薄那种神出鬼没,教人防不胜防的鞭法。
王薄哈哈一笑,在对手纵横飞舞的鞭势中有如珠走玉盘,以行云流水的身法,细腻玄奥的指招,右手中指连续戳了六、七下,每一指均准确无误的点中敌鞭。而一指强胜一指,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非是浪得虚名之辈。但尉迟敬德能逼得他全力施展浑身解数,亦足可名动天下。
尉迟敬德又再一声暴喝,鞭势再变,右手同时执着鞭把和梢端,功贯鞭身,加上左手把持,登时像挥舞着一根长达丈许的软铁棍般,向对手施出一套可刚可柔的奇异棍法招式。王薄心中震骇莫名。他乃鞭法的大行家,无论对方的鞭招如何诡变莫测,他也可在眨眼的功夫内看透对方的后着变化。故交手至此,心中已有胜算,岂知对方竟然会以鞭作棍,其变化已非是鞭法的范畴,登时使他重新摸索,好梦成空。此时他更清楚这年轻的对手才智非凡,绝非可欺之辈。他也被迫作出应变,双手同出,忽劈忽拍,劲风急疾震耳,以强绝一时的掌劲,应付对手排山倒海的攻击。荣凤祥于此时回抵内堂,负手立在大门处观战,没有露出半点惊讶模样,反似是早知必会如此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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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王薄一掌重劈在鞭棍上,真劲透棍而入,整根鞭棍竟弯曲起来,尉迟敬德则往后跌退。各人正为他担心时,王薄的定世鞭竟从左袖飞出,觑准对方咽喉,疾点过去。惊呼声起。尉迟敬德的鞭梢弹离右手,点在刺来的鞭梢处。交手迄今两鞭尚是首次交锋。鞭梢交击,发出一下清脆激响。
王薄长笑声中,左袖射出长达丈许一截长鞭,似乎被对手反震力撞得变成一条九弯十曲的长蛇,但波动的幅度大得不合常理;因为以他刚才表现出的功力,该可稳胜尉迟敬德一筹的。反是这年轻高手的归藏鞭,像是气势如虹,回转绕至,恶龙般往敌手噬去。变化倏生。王薄迅往左移,细如人指的定世鞭以肉眼难以看清楚的高速,作螺旋形的前进,电光石火般一下子把归藏鞭缠个结实,接着往后疾退,不但避过鞭梢的进击,还把对方的鞭子拉个笔直。同一时间,另一条定世鞭从袖内钻出,先溜到地上,再窜往对手,到离敌双脚五尺许处,有如毒蛇昂首吐舌般,电疾般朝尉迟敬德小腹戳去。那种把细软长鞭控制得像活了过来、随心所欲的境界,确让人叹为观止。
这次连李世民都脸色微变。王薄功力之高,实力之强,确是名不虚传。尉迟敬德却是夷然不惧,闪电横移后仰,借着两鞭缠拉的力度,就以王薄为中心,陀螺般转了半个大圈,接着竟往王薄疾冲过去。纠缠的两鞭立时生起不断扩大的波浪纹样。
王薄冷哼一声。他已借鞭子向对方攻出十多重内劲,震得敌人血气翻腾,但尉迟敬德脉力之强,亦出他意料之外,使他心中萌生杀机。假以时日,终有一天尉迟敬德会超越他,成为新一代的鞭王。
右定世鞭缩回袖内。王薄坐马沉腰,定世鞭再次抖直,气贯鞭梢,立时把尉敬德硬“推”回去。正要催劲施展杀手时,尉迟敬德的归藏鞭随着急退的步势,倏地与他的鞭子分离,变回十多个鞭圈握在手上,人刚好退到荣凤祥之旁。拱手施礼道:“王公的鞭法确是独步江湖,天下无出其右。敬德今晚获益匪浅,他日有成,实拜王公之赐。”
王薄暗叫可惜,表面只有装出豁达大度的模样,鞭收袖内,呵呵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王某老啦!”
采声雷动中,荣凤祥摆出主人家的身份,殷勤侍侯两人归席。侯希白却于此时到了外面的园子去。
此时荣姣姣、董淑妮等一众年轻小辈拥到荣凤祥那席处,向寿星公敬酒,欢腾热烈的气氛,代替了早先的鞭风掌影。
轮番敬酒后荣凤祥在一众小辈的簇拥下,往前两堂应酬去了。
郑石如仍隔着寇仲向尚秀芳表现他的才情,不过他确是博学多才,从讲唱文学如变文、经文、词文、诗、书、赋等到乐舞、百戏、酒令伎艺,以至乎曲词的创作,传奇的兴起,叙事诗的发展,随手拈来,均说得生动入微而有见地。寇仲虽对他心存敌意,知他与阴癸派有密切的关系,亦不得不承认他在这方面的识见可稳作白老夫子的师公,即是他寇仲太师公的级数。更令他惊异的是尚秀芳在对答上一点不逊色于对方,显示出她在各方面的识见均不下于“河南狂士”郑石如,又有意无意把问题带出,让席上各仕女参加讨论,令座上气氛更为炽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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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却半句话都插不上口。
他特别留意白清儿的反应,发觉她对郑石如向尚秀芳的殷勤讨好不但没有妒忌,还不时助上一臂之力,使寇仲对他两人间的关系更感扑朔迷离。郑淑明和云玉真较少发言,只是不时拿俏目来瞧寇仲,看得他颇为不自在。
此时尚秀芳身旁一位叫凌伟的年轻公子,正畅论当时开始流行的“绮罗人物画”。此子是北方米行社邑长凌谋的公子,他的老爹与荣凤祥同席,由此可见其地位身份。
行业性的结社,是商业发展的产品,同行业者多结成社邑、义邑、义社等自发性的民间组织,借以壮大声势和影响力。同时厘定统一价钱,避免恶性竞争。像米、绢、帛、盐这类大社邑,组织更为严密,入社有一定的资格审定和手续,而一经入社,往往不许轻易退社,甚至有父死子继的规定。能当上社长邑长者,除了出色当行外,还要在黑白两道吃得开,人缘够广。没有这些社邑的支持,任何政权都难以站稳,像荣凤祥便是北方赌业的社长,连洛阳帮都要找他出来代上官龙做老大,可见他德望之高。
只听凌伟道:“前代仕女图,多为烈女或孝女,寓有教诫之意。现今仕女的绘画却不拘一格,游春、捣练、揽照、凭栏、下棋,甚至出浴都可入画。小弟曾慕西蜀“川样美人”之名,亲往搜罗,喜得三画,无不画功精细,所采“琴丝描”法,细劲有力,温软动人,使画中美女呼之欲出。秀芳小姐若明天有空,能到在下寒舍鉴赏,在下必倒屣相迎。”
寇仲心中暗笑,看来郑石如遇上另一个公开追求者了。这米行大豪之子生得仪容俊伟,风度翩翩,谈吐不俗。虽不及侯希白那级数,却是同一类型能轻易讨得女性欢心的男子。
不知是否因约了寇仲,尚秀芳对他的邀请毫不动心,黛眉轻蹙地“唉哟”一声道:“凌公子真个客气和赏脸,不过要待我下回到洛阳才行哩!”
郑石如不待凌伟有机会再下水磨功夫,笑道:“寇兄对“绮罗人物”画又有什么高见呢?”
众人的目光集中到寇仲身上,皆因自开始谈文论艺后,他便像变了个哑巴般,没作半声。
寇仲心内连郑石如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齐,心中此时只能想起侯希白笔下的扇面美女,却摆出从容不迫的神态,微笑道:“我对书画是门外汉,哪会有什么卓论高见。只知好的画下笔必须像用刀般力求准确,不多一分,不少半毫,笔到像成,刻画入微,此番管见,谅要贻笑方家呢!”
尚秀芳动容道:“寇公子说这番话时,既透露出一种深刻的感情,又是见解独特,岂是外行人的话。”
寇仲尚未来得及沾沾自喜,白清儿抿嘴一笑,娇声嗲气地说道:“原来寇公子是鉴画的大家,不知寇公子对用色方面有什么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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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心知肚明她是要助郑石如一臂之力,好让自己在尚秀芳面前出丑。而他却连色彩用什么材料制成或在绘画能起什么作用,都一无所知。最糟的是他唯一认识的只出自侯希白妙手绘成的美人画,却全是水墨作品,没有半点色彩,简直评无可评,说无可说。
幸好若论急才,他却是一等一的高手,硬架不行,便来一招卸诀,故意肃容道:“只听清儿夫人这番话,便知夫人乃丹青高手,不知小弟有否猜错?”
白清儿微一愕然,哪想得到寇仲不但曾到过她的画室,还曾偷偷躲进她放画纸的大柜去,好一会才大惑不解道:“妾身确曾习画,却非什么高手,寇公子是凭哪一方面作出如此猜测?”
寇仲见郑淑明瞪大乌溜溜的眼睛瞧着自己,心中好笑。先向尚秀芳和云玉真各赠一个灿烂的笑容,好整以暇地说道:“这道理简单非常,就像爱好剑术的人,才会对如何用剑的诀窍生出兴趣。坦白说,我对什么娘!不是什么娘,而是对绘画只止于欣赏而已。愚见以为,无须用色而生出色彩缤纷效果的画才是画道最高的意境,不信的话可请侯兄把他的折扇打开来看看。一说曹操,曹操就来了。”
众人循他目光瞧去,果见侯希白潇洒的身形映入眼帘。
玲珑娇返回座位,凑近徐子陵低声道:“王公有话,待会荣老板敬酒回来时,我们立即离开。”
徐子陵点头表示知道,又把此事转告另一边的陈长林。
对面的邢漠飞正对他用神打量,此时微笑道:“为何小弟总觉秦兄有点儿眼熟?是否在哪里曾碰过面?”
徐子陵现在用的化名是秦节原,虽是随手拈来的名字,却以师妃暄的秦川为姓,事后想起也有些异样的感觉。
两位吐谷浑美女莉安和花娜两对大眼睛亦不住朝他瞧来,看来是他那百中无一的英伟身型,即使欠上张俊脸,也可令这对异族美女生出兴趣。
徐子陵如前运功改变嗓子,以微笑回报道:“说不定曾在某处街头与邢兄碰过头吧,那时尚未相识,所以现在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邢漠飞哈哈笑道:“秦兄之言隐含深理,可见绝非平凡之辈。偏是小弟从未听过秦兄大名,此事确是奇怪。”
玲珑娇冷冷道:“中原地大人多,邢兄尚是初抵中原,未听过秦兄弟之名何奇怪之有?”
邢漠飞并没有因她的针锋相对露出不悦神色,从容道:“小弟来此之前,曾下过一番苦功,自问对中土各派名家高人所知颇详,所以对秦兄生出好奇之心吧。只不知秦兄是属何派的高人?”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请恕小弟要卖个关子。此乃尚书大人的吩咐,请邢兄见谅。”邢漠飞点头一笑,不再追问。
“什!”
侯希白的折扇张开少许,露出一位跃然于扇上的美女图像,气清兰麝馥,肤润玉肌丰,虽只是水墨之作,但果如寇仲所言,不着半点颜色而自具五彩之艳。最难得是把美女那“身轻委回雪,罗薄透凝脂”的惊人美态,表现得淋漓尽致,又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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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秀芳“啊”的一声愕然道:“侯公子何时将妾身写到扇上去?秀芳蒲柳之姿,怕会污了公子的宝扇。”
谁都从尚秀芳的神情看出她被侯希白的画艺深深打动,而事实上席上男女亦无不为侯希白妙绝天下的画笔动容。
云玉真秀眸射出妒嫉的神色,但又无可奈何,打开始她便清楚侯希白这种到处“留情”的性情。
包括郑淑明和白清儿在内,各女都艳羡难禁。独是寇仲则有解脱出来的感觉。远是李秀宁,近则宋玉致,先后两次发生在不同时空的感情打击,加上曾与他有肉体关系的云玉真和董淑妮,都在暗中算他害他,使得他对于所谓爱情心淡之极。故国色天香的尚秀芳虽似是对他青睐有加,他却提不起任何兴趣,反觉得是不必要的烦恼。倘尚秀芳把目标转到侯希白身上,他只会高兴而不会妒忌失落。
郑石如却因横里杀出这么强劲的对手,一时慌了手脚,招架乏力。
侯希白收起折扇,轻吟道:“粉胸绣臆谁家女,香拨星星共春语。芳姑娘有倾国倾城之色,颠倒众生之艺,希白拜服。”
此人文采风流,措词优雅,谁个女子不为之心动。
寇仲哈哈笑道:“小弟对绮罗画的认识,就是从侯兄扇上活色生香的美人而来。现在有侯兄在,各位不用再听小弟的胡诌哩!”
尚秀芳白他一眼,心中奇怪,暗忖难道此人心胸广阔至全不会妒忌的境界。她走遍大江南北,见惯众生之相。像寇仲这类有资格向她追求的男子,在她面前总是力求表现,设法压倒其他对手,像孔雀开屏般以博得她的垂注。只有寇仲这特别的人是反其道而行,大力表扬其他人。想到这里,侯希白予她的震撼,不由减弱几分。
此时宋鲁驾临,和众人打个招呼,向寇仲道:“来!我想和你说两句话。”
寇仲赔罪后,随他步出侧门外的半廊处。
阵阵喧闹声,从前两堂的方向传来。宋鲁凭栏而立,凝望鱼池,沉声道:“你是否开罪了致致?”
寇仲苦笑道:“她可是走了哩?”
宋鲁点头道:“她连我的话都不听,就那么走了。”
寇仲深深叹气,说不出话来。
完了!他和宋玉致是彻底完了,再没有挽回的希望。却不能怪任何人,只能怪自己。
宋鲁忽然道:“你有什么打算?”
寇仲颓然道:“鲁叔指的是哪方面呢?”
宋鲁叹道:“我也有点弄不清楚,其实哪方面都行。我只想知道你心中究竟有什么计划。刚才在席上,表面上各人都客客气气,其实敌意甚浓,话里有话。”接着目光移到他脸上,沉声道:“你要小心王薄,适才他向王世充多次暗示你是个很有野心的人,手段卑劣。”
寇仲苦笑无言。一旦卷入争霸天下的洪流去,千种万样的烦恼危险亦随之而来,让人防不胜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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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鲁低声道:“你对起出杨公宝藏,究竟有多少成把握?照我看李世民对此正虎视眈眈,绝不容许你成功,免得破坏了目前对他有利的形势。”
寇仲只好道:“这仍是未知之数。唉!玉致走时,有说过些什么呢?”
宋鲁道:“你该清楚她的性格,什么事都只会藏在心内。她的事不必放在心上,说不定迟些她下了气,会回心转意。”跟着拍拍他肩头道:“放手去干吧!我会为你说好话的。幸好你是南方人,大家比较亲近一点。”
寇仲愕然道:“鲁叔的意思是……”
宋鲁目光落在鱼池旁的一丛牡丹花上,冷哼道:“北方“虏姓”诸族,一直力图摧折我们南方血统和文化纯正的士族。杨坚之辈,虽争习南风,意图恢复我汉族王朝的正统,骨子里还不是胡人吗?假若你能以南人统治北方,我们宋家定会大力支持,你明白吗?”
寇仲精神大振道:“明白了!”
堂内人声喧沸。荣凤祥终于应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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