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马帮的根据地下邳城在骆马湖西北方十多里处,乃泗水、沂水、汴水三大水系交汇的要塞,重要处尤胜在只是大半天船程,位于汴水上游的彭城。交通的便利,使下邳成为骆马湖和微山湖间的转运站,紧扼全区的水道往来,为下邳带来大量的贸易,更使骆马帮肚满肠肥,声势壮大。与契丹马贼的结盟,正提供骆马帮主一个扩展影响力和野心的机会。
寇仲与洛其飞和十名手下扮成来这有鱼米之乡称谓的骆湖区购粮的商旅,安然进入下邳。为他们打通关节的是当地的粮油巨贾沈仁福,他一向与彭梁帮关系密切,虽与骆马帮表面保持交情,暗里却对都任的苛索无度,恃强横行非常不满。洛其飞的消息情报,便是从他而来。
沈仁福乃精于计算的生意人,本不愿卷入地盘的纷争去,可是都任与窟哥的结盟,却令他忍无可忍,皆因他亲弟一家男女老幼,均命丧于窟哥手上,仇深似海。但最重要的是他对寇仲的仰慕和信心,于是一说即合,决意全力助寇仲对付都任和窟哥。
寇仲与洛其飞抵达沈府,三人随即在密室内举行会议。沈仁福个子魁梧结实,头发呈铁灰色,自信而随和,透亮的宽脸上有对明亮的眼睛,长着浓密的胡须,年纪在四十许间,予人精明果断又敢作敢为的印象。
客气过后,沈仁福介绍形势道:“得到窟哥的支援后,都任大事招兵买马,准备大展拳脚,弄得附近各乡城人人自危,怕他和窟哥联同四出杀人放火,攻城略地。”
寇仲皱眉道:“窟哥只得区区数百马贼,为何都任却像多了个大靠山似的?”
沈仁福叹道:“在仲爷眼中,窟哥当然是个全不足道的小人物,可是在附近一带,谁不闻契丹马贼之名而色变。若再加上窟哥留在沿海附近的贼众,其人数可达千余之多。这些契丹马贼人人武技高强,好勇斗狠,马上功夫胜人一筹,兼且来去如风,除了曾在仲爷你手下吃过大亏外,从来都是所向无敌。现在多了都任给他提供消息和根据地,确是如虎添翼,使我们人人自危,只望仲爷能出来主持正义,为被残杀的人报仇雪恨。”
寇仲从容道:“沈老板放心,只是令弟全家被害一事,我已不能坐视,必让这群恶贼永远回不了家乡。不知窟哥现在何处落脚,都任总不敢引狼入室,与窟哥共被同眠吧!”
沈仁福见寇仲如此给他面子,感激得差点掉下泪,拜谢一番后道:“窟哥与手下藏在下邳西面十多里泽山山脚的一个牧场内,等候应召而来归队结集的其他马贼,至于他和都任有何图谋,小人仍未探到什么消息。”
寇仲伸个懒腰,吁出一口气道:“沈老板知否骆马帮中,谁人对此次结盟反对得最激烈呢?”
沈仁福想也不想地回答道:“当然是二当家“小吕布”焦宏进,此人英雄了得,甚受帮众爱戴,却深为都任所忌。此次结盟,都任至少有一半原因是针对他而发。自反对结盟不果后,焦宏进晚晚流连青楼,借酒消愁,照我看他已萌生去意,否则说不定会给都任害死。”
寇仲大喜道:“吕布不爱江山爱美人,希望小吕布长进一点,我们从他入手,说不定可不费一兵一卒,将整个骆马帮接收过来,那时可保证契丹马贼死无葬身之所,而我们则多了一批训练精良的战马,这个算盘打得响吗?”
沈仁福欣然道:“小人和焦宏进颇有点交情,一切由小人安排便成。”
寇仲摇头道:“沈老板仍不宜出面,人心难测,谁都不知焦宏进会如何反应,其飞有什么提议?”
一直旁听不语的洛其飞同意道:“沈老板可以不出面当然最好,但怎样可与焦宏进秘密接触?”
寇仲微笑道:“这个由我见机行事。他最爱到什么地方去,我便到那里和他见面。若他不肯助我,顺手一刀把他宰掉,然后轮到都任。”
他的口气虽大,沈仁福和洛其飞却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比起任少名和李密,都任该算是什么东西呢。
想了想,寇仲向两人道:“既然谁都不知道都任和窟哥下一步会怎样做,我们索性帮他们个大忙,散播点谣言,好使附近各城人心惶怕。那一旦我们干掉都任,人人加倍感激,这么用几句话把人心买回来,还有比此事更划算的吗?”
两人点头称善,暗忖果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这样的计策都可给他想出来。
寇仲沉吟道:“谣言必须合情合理,不如就说,呀!沈老板,还是你熟悉一点,附近的人最怕是什么呢?”
沈仁福恭敬答道:“都任一直有意夺取微山湖旁的留县和沛县,那他就可在微山湖旁取得立足的据点,从而攻取微山湖附近的各大镇,谣言可否在此事上做功夫?微山湖北通昭阳、独山、南阳三湖,首尾相接,犹如一湖,一旦落入都任手内,整个山东的经济命脉会落在都任控制之下。”
洛其飞道:“要取微山湖,必须先夺彭城,所以我们只要讹称都任要进攻彭城,其他人可凭想象推测到他的野心和大计。”
寇仲发噱道:“此事愈说愈真,连我都有点相信哩!不如再加油添醋,说会由窟哥打头阵,以报为我所败之辱,所以会见人便杀,如何!”
两人同时叫好。
寇仲笑道:“老都老窟两位大哥啊!看你们尚余多少风光的日子吧!”
沈仁福一脸兴奋地道:“为仲爷办事分外痛快,小人现在立即依计而行。”
寇仲道:“且慢!谣言的散播最好由外而内,那都任想查都查不到,你派人立即到附近城镇……。咦!不如改为向水道上来往的商旅做功夫,消息会传播得更快更广。”
沈仁福领命去了。
寇仲再伸个懒腰,向洛其飞道:“你查查我们的小吕布爷会去哪间青楼打滚,我睡醒觉后去找他摸着酒杯底谈这笔生意。”
又打个“呵欠”,嚷道:“倦死我哩!”
黄昏。徐子陵的岳山和石青璇扮作父子,来到历阳西北的另一大城合肥,离长江尚有两天路程,那当然是以他们迅快的脚程计算。
此城乃江淮军的领地,但竖起的却是辅公祏的旗帜而非是杜伏威。合肥城外的乡县,到处均是田野连绵,秧苗处处,鲜黄青绿,一望无尽,令人心神清爽。缴税入城后,长江流域迷人的水乡景色,更令他们赏心悦目。街道均以青石板或砖块铺砌,古意盎然,房子小巧雅致,粉墙黑瓦,木门石阶,朴实无华,在这战火连绵,废墟千里的时代,分外令人看得心头宁和。
穿过一道窄窄长长,两旁密密麻麻排列着寻常人家的里弄后,在途中没有说过半句话的石青璇笑道:“我本打算吃过晚膳立即离城,明天将可赶抵大江,不知如何入城后忽然生出懒倦之意,现在只想投店休息,夜后再出来蹭蹭热闹,徐兄意下如何?”
徐子陵微笑道:“赶路也不在乎一晚半晚,况且我们实在要好好睡他一觉,故此全无异议。”
两人遂在附近觅得一间干净素雅的客栈,要了两间比邻的房子,各自到澡房沐浴梳洗,然后联袂到城中热闹处用膳。在菜馆一角坐好后,由石青璇点两味斋菜,他们的话题再回到邪极宗一事去。
石青璇不想被邻桌的客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坐到徐子陵身旁,背向其他人,亲热地凑近他耳旁道:“问题出在从没有人能从舍利得到任何好处,却成了邪极宗历代宗主临终前一个传统,把精气注进舍利内去,到向雨田,除了因横死者不能履行此事外,共有十一位宗主对舍利献出元精。”
徐子陵心中涌起不寒而栗的感觉,暗忖邪派中人的行事,确是诡异难测。
石青璇续道:“到向雨田时,才出现转机。向雨田是首位悟通如何借舍利修炼魔功的人,使他成为排名尤在祝玉妍之上的邪派绝代宗师,可惜过不了“道心种魔大法”这一关。临终前,他分别把如何凭舍利练功的秘法告诉四个有弒师之心的劣徒和阴癸派的祝玉妍,另外则把“邪帝舍利”托鲁大师藏在秘处。最妙是他故弄玄虚,使尤鸟倦等误以为“邪帝舍利”已交予祝玉妍,而祝玉妍则相信它落在四人手上,引来的后果可以想见。”
当然是斗个你死我活,而尤鸟倦等则以惨败收场,不敢露面,此计确是邪门狠辣,可知纵使向雨田性情大变,仍非是什么菩萨心肠,且隐含惩戒恶徒的心意。
石青璇续道:“纸终包不住火,到两方面的人都知道“邪帝舍利”是在鲁大师手上时,双方已结下深仇。”
徐子陵不解道:“为何此事会牵连到小姐身上?”
石青璇叹了一口气道:“我可否卖个关子,暂且不说。”
徐子陵微笑道:“小姐既有难言之隐,不说也罢。不过我们明天便要分手,小姐是否还有事吩咐呢?”
石青璇摇头道:“不是明天分手,而是今晚。”
徐子陵为之愕然。
寇仲歇过午息,单人匹马地来到下邳城最热闹的大街上,兴趣盎然地四处溜达。为了掩人耳目,他没有携带终日和他形影不离的井中月,且扮作风流公子的样儿,充满纨绔子弟的味道。
街上不时见到一群群身穿蓝色劲服的武装大汉走过,一副横行霸道的样子,正是骆马帮的帮众,但并没有惹是生非。在这战乱的时代,人民就是人力物力的来源,都任约束手下,是常规而非例外,否则人民跑了,城市将成废墟。华灯初点下,街上人车争道,除了规模较小,其热闹可媲美洛阳的天街而不逊色。
睡了近三个时辰,寇仲的体力精神恢复过来,精力充沛,恨不得找几个恶人来揍揍。暗忖若有徐子陵在旁笑语闲聊,说几句粗话,会更是写意。过了两个街口,他在一所招牌写着“小春光”的青楼外停下,接着深吸一口气,大摇大摆装出内行人模样走进院门。把门的大汉以为来了肥羊,忙把他引进款客的大堂,交由老鸨招呼。寇仲摆足款子,巧妙地让对方认为他是外地来做生意的大豪客,又随手重重打赏,然后指名道姓要最当红的秋月姑娘。
叫青姨的老鸨面有难色道:“大爷这次真不巧哩!秋月今晚给另一位大爷约下了。不如让秋蓉陪大爷吧!无论声色技艺,她也不会逊于秋月的。”
寇仲把半两金子塞进她手里,低声道:“第一个小姐便请不到,意头太不好哩!青姨可着秋蓉来陪酒,但怎都要把秋月请来喝一杯,在下另有半两黄金作打赏。”
出手如此豪爽的贵客天下少有,青姨贪婪的眼睛立时放亮起来,但仍是犹豫难决。
寇仲凑到她耳旁提议道:“我纯是取个意头,不如这样吧!你安排我到她陪客的邻房去,只要听到她传过来的歌声,可当还了心愿,那半两金子仍是你的。”
青姨暗忖世间竟有这么一个肯花钱的傻子,欣然领他登楼。
石青璇乌黑的“玉容”绽出一丝似若阳光破开乌云的笑意,柔声道:“你莫要多心,我只是改变主意,想从陆路回川。”
徐子陵点头道:“好吧!膳后我们一道离开,能快点到巴陵去,更是理想。”
石青璇静静地瞧他好半晌,轻轻道:“你的体型确是非常酷肖岳老,只是欠了他的霸气和霸刀,你想不想扮得更似他一些?”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无论外表多么肖似,动手时亦将无所遁形,所以不用多此一举。”
石青璇抿嘴笑道:“我说的似一些,当然包括他的刀法和霸刀,你忘记他过世时人家是陪在他榻侧吗?”
徐子陵想得头都大起来,说道:“岳山和你该是怎都难拉到一块儿的两个人吧?”
从这个角度瞧去,见到的是石青璇侧面的轮廓,如刀削般清楚分明,线条之美有若鬼斧神功,令人叹为观止。尤其因易容膏粉掩盖了她的冰肌玉骨,更让徐子陵的心神集中到她灵秀的线条上去。
石青璇美目绽出深思缅怀的神色,玉唇轻吐道:“三十年前,岳老惨败于天刀宋缺手下,负伤千里来见我娘,本只是打算在死前瞧娘最后一眼,但娘却拼着真元损耗,以金针激穴之法保住他的性命,使他多活二十多年,却保不住他的武功。”
接着瞥徐子陵一眼,淡淡地说道:“为何那么紧盯着我?”
徐子陵忙移开目光,尴尬道:“我听得入神,自然而然盯着你,你不喜欢的话,我不看你好了。”
石青璇露出一个小女孩般可爱的娇憨神态,抿嘴笑道:“我是故意作弄你的,你和其他男子不同,无论人家扮得怎么丑,你总像可发现些什么动人之处,现在青璇的肌肤又黑又粗糙,你看来作什么?”
徐子陵差点要捧头叫痛,苦恼道:“你好像很怕别人欣赏你的姿容似的,但那已是个不能改变的事实。”
石青璇微笑道:“我是因娘的前车之鉴嘛,自懂事以来,我从未见过娘的笑容。不要岔开说别的事了,刚才我说到哪里?”
徐子陵心道明明是你自己岔到别处,却说成像老子才是罪魁祸首那样。不过他当然不会计较,答道:“你说到岳山保得住性命,但保不住武功……”
石青璇一拍秀额,轻呼道:“对!细节不提了,自我懂事后,岳老便在我们居住的幽林小谷外结庐而居,我不时到那里陪他,听他说江湖的事,所以对他的事非常清楚。他闲来无事,就把他称为“七十二候”的刀法着而为书,如果我转赠给你,你连他的武功都可冒充哩!”
徐子陵心中一动道:“你可知岳山和祝玉妍有个女儿吗?”
石青璇道:“那是岳老平生的一大憾事,初时他还以为祝玉妍对他另眼相看,情有独钟,岂知祝玉妍……唉!我不想说了。”
徐子陵抗议道:“这是你的习惯吗?总在惹起人的好奇心后,便不说下去。”
石青璇莞尔道:“终肯说实话哩,我最恨的就是你那事事不在乎不要紧的可恶态度,这次放过你吧!”顿了顿后续道:“魔教中人,行事往往违反人情天性,像生儿育女这种伦常天道,他们也会视之为障碍。祝玉妍之所以会挑选岳山作一夜夫妻,皆因她本身讨厌岳山,所以纵使发生男女的关系,也不虞会爱上对方,致难以自拔,你说这是否有乖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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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听得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石青璇默然片刻后,轻轻道:“你替我把尤鸟倦和周老叹杀死,我就邀请你到我的小谷来,以真面貌全心全意的为你吹奏一曲,这条件你感到满意吗?”
来陪寇仲饮酒的秋蓉果然姿容不俗,且青春焕发,毫无残花败柳的样子。她见寇仲虎背熊腰,仪容俊伟,立即春情**漾,像蜜糖般把他黏着,施尽浑身解数,以讨他欢心。寇仲表面上虽然非常投入,但耳朵却在监听着隔邻厢房“小吕布”焦宏进和秋月的对答。此时秋月猜拳赢了,轮到焦宏进饮罚酒。寇仲心想该是时候,正要登门造访,忽地一阵急剧的足音自远而近,来势汹汹,吓得秋蓉离开他的怀抱,骇然失色。
十多人的足音经房门而过,止于邻房门外。“砰!”不知谁踢开房门,接着是焦宏进的声音讶然道:“大当家!”
寇仲心中一震,知是都任来了,只不知什么事令他如此气冲冲的,丝毫不给焦宏进情面。
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沉重喉音的男声喝道:“其他人滚出去!”
焦宏进默然不语,秋月的足音离开厢房,忽重忽轻,显是骇得脚步虚浮不稳。
房门关上。“砰!”都任拍台喝道:“告诉我,谁把我们进攻彭城的计划泄露出去?”
寇仲听得目瞪口呆,心想怎会这么巧,同时暗赞沈仁福传播谣言的高效率。
焦宏进不悦道:“我不明白大当家在说什么?”
都任盛怒大骂道:“你不明白,那谁来明白?攻打彭城的事,只有你知我知窟哥知,但现在外面传言四起,连我们联军攻打彭城的先后次序都说得绘影绘声,若不是你口疏说出去,难道是我或窟哥吗?你来告诉我吧!”
焦宏进沉声道:“我焦宏进跟大当家这么多年,何时说过半句谎话?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大当家不相信也没办法。”
一阵难堪的沉默后,都任猛地起立,连说了三声“好”后,像来时般一阵风地去了。
寇仲几次想出手,最后仍是打消念头,因为若如此下手刺杀都任,便很难作出和平接收骆马帮的部署。
倏地起立。秋蓉刚惊魂甫定,又给他吓一大跳,扯着他衣袖道:“客官要到哪里去?”
寇仲在她脸蛋捏一把,随手放下一锭金子,微笑道:“我要安慰一位朋友受创伤的小心儿,你给我乖乖留在这里,不要去偷别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