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火化后第二天的清晨,徐子陵和寇仲神色木然地坐在大堂内。
翟娇容色冰冷地在两人对面坐下,沉吟片晌,苦叹道:“想不到我翟娇远有丧父之恨,近有失妹之痛,苍天待我何其不公!”
寇仲立时热泪盈眶,垂首哑声道:“我终有一天会挥军渡江,血洗巴陵,为素姐追讨血债。”
翟娇冷然道:“报仇还报仇,但切不可意气用事。素素的骨灰暂时归我保管,至于小陵仲,我会带返北方,视如己出,你们可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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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往她瞧去,欲语无言。
翟娇长身而起道:“宣永已安排好我北返之路,为避人耳目,你们不用相送,当我安置好小陵仲后,自会派人通知你们。”两人慌忙起立。
翟娇终忍不住蕴在眼内的泪水,扑前与两人紧拥后,挥泪匆匆去了。两人颓然坐回椅内。
不知过了多久,寇仲忽地苦笑道:“人对生死的感觉真奇怪,本来好像该是永不会发生的,但忽然间却成为不能逆转的事实,难有分毫更改。虽说不能指望天下所有的好事都给我们占尽,但为何老天先已收回了娘,现在却再是素姐,一坯黄土埋葬了我们所有的期待和希望。”
徐子陵叹道:“我早想得脑袋似不是属于自己的那样子,所以也要劝你节哀顺变,现在你的皇图霸业尚是刚起步,百废待举,最紧要振作起来,不要只懂颓丧悲苦。”
寇仲霍地立起,扯着徐子陵往外疾走道:“说得好!我们找个地方喝杯解慰酒,喝一个天昏地黑,不知世事,之后再重新振作,把什么杨公宝藏起出来,直杀进巴陵去。”
“砰!”酒杯掉到地上,破成碎片。徐子陵骇然瞪着寇仲,只见他脸上再无半点血色,失声道:“这次糟了!”这间他们屡次光顾的饭店尚未启门营业,最适合给他们征作私用。徐子陵放下酒杯,皱眉道:“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的?”
寇仲叹道:“你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试联想一下,把鲁妙子、邪帝舍利、祝玉妍,杨公宝藏这四方面综合起来,只有一个结论,就是我们中了婠妖女的奸计,辛辛苦苦都只是替奸人作嫁衣裳。”
这次轮到徐子陵色变道:“你说得对,我定是因素姐的事而神智迷糊,其实一直以来没有人能找到邪帝舍利,皆因鲁先生把它放到杨公宝藏内去,但祝玉妍怎会知道呢?恐怕只是瞎猜吧!”
寇仲取过另一只酒杯,自斟自饮后,沉吟道:“是猜对或猜错也好,假设那邪帝舍利果真在宝库内,我们是否向婠婠履行诺言?”
徐子陵举酒尽倾口内,平静地问道:“你说呢?”
“砰!”寇仲把另一酒杯掷往地上,长笑道:“我们兄弟是何等样人,答应过的绝不反悔。管他婠妖女得到邪帝舍利后能够遁地飞天,我也不怕。”
徐子陵竖起拇指道:“这才是我的兄弟。”
寇仲举起酒壶,对着壶嘴连灌几口,任由嘴角泻下的酒滴溅湿衣襟,凄然道:“可惜素姐走了,否则若有她在此陪我们喝酒,该是多么痛快的一回事!”
徐子陵颓然道:“终有一天你和我也会步她后尘,假设死后什么都没有,便一了百了;假设仍有点什么的,我们不是仍有相聚之时吗?”
寇仲苦笑道:“问题是机缘难再,譬如真有轮回,到我们死时,素姐早投了胎,经历另一个生命,这就是阴差阳错的真义。”接着轻轻说道:“坦白说!我真的很感激你,留下半个香玉山给我可快意雪亲仇,使我的悲痛不致没有宣泄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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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摇头道:“到现在我仍弄不清楚为何素姐会给恶疾缠身,此事我们定要查个明白。”
寇仲洒泪道:“自从在荥阳再见素姐后,她从未有一天真正快乐过,遇上的总是无情无义的男人。”
徐子陵为他斟满另一杯酒,说道:“现在是来喝解慰酒的,哭丧是昨天的事。”
寇仲一手拭泪,一手喝酒时,徐子陵说道:“侯希白这人有点问题。”遂把卜天志和自己的怀疑说出来。
寇仲点头道:“打开始我便不大喜欢他。初时还以为是自己心胸窄嫉忌他,现在始知原来是有先见之明。石青璇说的什么‘邪道八大高手’,除祝王妍、尤鸟倦、左游仙外,还有何人?”
徐子陵苦恼道:“不知是否她蓄意耍我,什么事都只说一半,其中有一个肯定是化身荣凤祥的辟尘,其他四个嘛,恐怕要找师妃暄问问哩!”
寇仲再干一杯,奇道:“为何我愈喝愈精神,没半点醉意,究竟石青璇比之师妃暄如何?她的娘可真是师妃暄的师伯。”
徐子陵无奈道:“她连样貌也只肯让我看到一半,缥缈难测,不过和她在一起日子倒不难过。”
若换了以前,寇仲定会硬派他爱上人家,但眼前哪还有这种心情,默然片晌后,说道:“现在我少帅军唯一的出路,就是攻下竟陵和襄阳两重镇,顺道找朱粲和三大寇开刀,而欲要完成如此艰巨的目标,必须有杨公宝藏到手才成,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徐子陵说道:“坦白点说出来吧!答应过你的事,我绝不会反悔的。”
寇仲长身而起道:“我正在等桂锡良和幸容两个小子的消息,收拾邵令周后,便是我和李子通谈条件的时刻。”
当日黄昏,竹花帮固然有人来,却不是桂锡良或幸容,而是由副堂主升作堂主的骆奉。
寇仲忙在大堂接见,坐下后,满脸风尘的骆奉神色凝重地说道:“江都形势危殆,随时会陷落,杜伏威和沈纶联手进逼江都,轮番攻城,照看李子通挨不了多久。”
寇仲懔然道:“老杜和小沈的兵力形势如何?”
骆奉答道:“杜伏威驻军清流,兵力达七万之众;沈纶屯驻于扬子,兵力也有五万人。李子通尽调各方兵马,军力亦只在四万人间,若非江都城墙高壁坚,早已失守。”
寇仲暗忖这场仗如何能打,自己就算倾全力往援,亦只是白赔的份儿,杜伏威乃身经百战的老狐狸,绝非等闲之辈。不过若李子通完蛋,下一个将是他的少帅军。
骆奉浓眉上扬,说道:“这回老哥是奉有邵军师密令,来和少帅作商议,看看可否借助少帅的力量,以解江都之危。”
寇仲点头道:“自家人不用客气,我只想知道此事是否李子通授意的。”
骆奉说道:“这个当然,否则我岂肯作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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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记起虚行之的话,哑然笑道:“李子通果然是为求保命,不顾亲仇的人。不过此事他仍是存心不良,希望借杜沈联军削弱我的实力,骆大哥怎么说呢?”
骆奉点头道:“老哥曾和沈老、锡良商量过,均知这叫借刀杀人,可是一旦江都陷落,少帅恐也难保辛苦得来的江山,这才让人头痛。”
寇仲沉吟道:“我怎样都要保住江都的,否则就把领地尽献老杜,免致无辜的百姓平民受兵灾的**。”
骆奉动容道:“少帅确是真正的英雄豪侠,能为百姓不计较本身的得失利益。”
寇仲想起魂兮去矣的素素,叹道:“得得失失,便如短促的生命,弹指即过,只要能行心之所安,已可无憾。”
骆奉犹豫片晌,猛下决心道:“事实上我和沈老两人都反对邵军师与李子通过从太密,李子通此人性格多变,非是可与长共事的人,只是他不肯听我们意见罢了!”
寇仲乘机问道:“骆大哥觉得麦云飞此人如何呢?是否有做堂主的资格?”
骆奉苦笑道:“不用我说,少帅也知麦云飞是什么料子。锡良至少人缘比他好,兼又是先帮主的嫡系,又有玉玲夫人全力支持。麦云飞则全赖邵军师一手捧起来,沈老曾为此与邵军师激烈争辩。”
寇仲心忖原来桂锡良也有那么一点点的名望地位,淡淡地说道:“知道沈老和骆大哥的心意就成啦!现在我帮帮主之位仍然虚悬,而小弟则不宜坐上这位置,骆大哥可有好的提议?”
骆奉说道:“现在最有资格坐上帮主位置的人,不是邵军师,就是沈老,锡良现时无论才具德望仍难服众,只是碍于宋阀的意向,才把帮主之位悬空。却引致邵军师靠向李子通,使我帮陷于分裂的边缘,整件事异常复杂,甚难处理。”
寇仲说道:“假若由沈北昌他老人家坐上帮主之位,锡良则出任副帮主,骆大哥认为是否行得通?”
骆奉愕然道:“邵令周怎会答应?”
寇仲双目寒芒电闪道:“生死存亡之际,那容他不答应。锡良现在差的只是显赫的功绩,若我让他去破杜沈的围攻,他由此威名大振,便理所当然的可成其副帮主,谁敢异议?”
骆奉难以置信地瞥他一眼,说不出话来。寇仲当然知他以为自己在吹法螺,微笑道:“骆大哥可否答我一个问题?”骆奉点头。
寇仲淡淡地说道:“假设江都被攻陷,那究竟是杜伏威的江淮军乘胜北上,还是沈法兴的江南军挥军北进呢?”骆奉为之哑口无言。
杜伏威和沈法兴之所以肯联手对付李子通,皆因他占领了南北最重要的重镇江都,双方均希望能除掉这绊脚大石和眼中钉,一旦攻下江都,便轮到双方因利益作正面冲突。
寇仲哈哈笑道:“这正是我们致胜的关键。麻烦骆大哥回去向李子通、邵令周坦白说出此议。若他们首肯,立即着锡良来与我商议大事,若说只有锡良才可解开江都的困局,他们也会像骆大哥一样不肯相信,所以定会答应,如此不可能的事也变得可能,真有趣!”骆奉瞠目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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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送走骆奉,返回总管府,原来陈长林刚赶回来,正和徐子陵在大堂内叙旧,大喜道:“长林兄回来得正好,这回你报仇有望哩。”
陈长林精神大振,连忙追问。
寇仲解释形势后,陈长林颓然道:“李子通现在自身难保,我们的实力又不足应付杜伏威或沈纶任何一方的势力,我如何可以报仇?”
寇仲使人去请虚行之,顺便问及陈长林回去征召族人的事宜。
陈长林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又知他足智多谋,有鬼神莫测之机,信心回增,奋然道:“我此行形势大好,比我想象中好得多,尤其风闻少帅夺得东海,族人纷纷乘船北来,估计至少有两千少壮来参加少帅军,另外族中操船高手和造船的巧匠要来投效者绝不少于五百人,我只是先一步来向少帅报讯,待会儿须连夜赶赴东海,接应他们。”
寇仲喜道:“那两千少壮曾否服过兵役?”
陈长林说道:“大部分均曾在旧朝参军,现隶于沈军麾下的亦不在少数。”
寇仲欣然道:“这就成啦!长林兄务要把他们尽数遣来梁都,愈快愈好。”
此时虚行之来了,听毕后拈须微笑道:“少帅此计大妙,以江南人打杜伏威,当杜伏威误以为被沈纶偷袭而还击,我们再乘机攻打沈纶,江都之围自解,对吧?”
寇仲叹道:“虚先生果然是诸葛武侯复生,一眼看破小弟的用心。”
徐子陵亦点头表示佩服。
陈长林一对眼睛亮起来,霍地立起道:“我现在立即赶往东海,如攻打沈纶,长林愿作先锋。”
寇仲扯着他衣袖道:“且慢!长林兄先要指导我们的衣匠如何制作沈军的军服才成。”
虚行之笑道:“若沈纶真要偷袭杜伏威,怎肯让自己的士卒公然穿着沈军的招牌军服去行事,只要是江南人便成,那更能使杜伏威入信。”
寇仲拍额道:“是我糊涂,这次连制衣费都可省回。”
陈长林神色激动地去了。
陈长林走后第三天,桂锡良和幸容风尘仆仆地赶来,寇仲和徐子陵设宴为他们洗尘,陪客尚有虚行之、陈家风、谢角和从彭城回来汇报情况的任媚媚。
酒过三巡后,寇仲说道:“席上全是自己人,说话不用顾忌。”
桂锡良脸色立时沉下去,说道:“那我也不用客气。你硬把我摆到台上去,说什么我能解江都之围,累得我终日给邵令周的人冷嘲热讽,日子难过到极点。现在好啦!邵令周已正式公告全帮,假若我可办成这根本不可能的事,那我桂锡良就不只是副帮主,而是荣登帮主之位。,你让我这次怎么下台。”
幸容也不悦道:“邵令周此举摆明要羞辱大哥,虽没说过办不到又如何,但谁都知道若江都城陷,良哥只有自动引退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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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微笑道:““根本不可能的事”这句话究竟是邵令周在公告上白纸黑字写的还是锡良老哥你凑兴补上去的呢?”
桂锡良气道:“是我补的,难道补错了吗?”
任媚媚等为之莞尔,知他们自少相识,故可坦诚对话。
寇仲好整以暇道:“假设以前我告诉你可干掉任少名,大破李密,赶跑宇文化骨,你是否会以相同的言词去形容?”
桂锡良涨红了脸,额现青筋的怒道:“这些事与眼下的形势怎可相提并论。唉!你来告诉我有什么方法可解江都之围好了!”
看到徐子陵忍俊难禁的模样,寇仲笑道:“由小陵来告诉你吧!你信他多过信我吧!”
徐子陵摆出置身事外的态度,耸肩道:“又不是我把良哥摆上台的,解铃自须系铃人,少帅请!”
任媚媚终忍不住“噗嗤”娇笑,媚态撩人,看得初睹她艳色又不像桂锡良般“心有所属”的幸容呆上半晌。
任媚媚勾引男人的经验何等老到,立时顺便再抛他一记欲拒还迎的媚眼。
寇仲笑徐子陵一句“小子又耍我了”后,凑到桂锡良耳边说了整刻钟,到桂锡良容色舒缓,更不住点头,寇仲才坐直身体,左手举杯,右手猛力重拍桂锡良肩头,哈哈笑道:“各位太守将军、江湖好汉、乡亲父老、兄弟姊妹,让我们为竹花帮未来的桂帮主喝一杯。”众人连忙起哄祝贺。
徐子陵虽有举杯,却没说话,暗忖无论是娘的过世,到素姐的病殁,寇仲总能比他更快从打击中恢复过来,这或者就是要作天下霸者其中一个必具的先决条件吧。
翌日桂锡良和幸容神采飞扬船返回江都,与来时的垂头丧气,有着天渊之别。同行的尚有扮成疤脸大侠的徐子陵和洛其飞,一个是要十二个时辰贴身保护这位未来的竹花帮帮主;另一个则负责组织侦察队伍,以熟悉当地情况的竹花帮众为骨干,配之以十多个少帅军中的探察高手,好收集有关杜沈两军的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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