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颓然坐下,苦笑道:“除此之外,侯兄还有什么要便宜小弟的?”
侯希白掷下画笔,正容道:“我刚查探到一个消息,就是杨虚彦从不出席任何公开场合,此事令人头痛。凭小弟一人之力,恐怕拿不下他。”
徐子陵听得眉头大皱,好半晌后,沉声道:“可惜我和寇仲今晚都不能分身,不过若有一人肯出手助阵,擒杀杨虚彦该不成问题。”
侯希白动容道:“此人是谁?”
徐子陵笑道:“侯兄会对能与她合作求之不得,让你猜三次看看能否猜到。”
侯希白好奇心大起,道:“子陵不要耍小弟了!请快开尊口说出来吧!”
徐子陵道:“除师妃暄外,谁有能力助侯兄去对付杨虚彦呢?”
侯希白剧震拍台道:“早该猜到是她,想不到她也来了。”
徐子陵道:“我立即去见她,侯兄可继续作画,看看还有哪些美女未及画出,好让小弟见到真人时不会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侯希白欣然道:“那小弟就破例画几个臭男人出来吧!”
两人对视大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独孤阀的府第位于西市东光德里内,跃马桥就在里坊西南方,规模宏大,房舍重重,却不像沙府般是新建的府第。寇仲印象中也曾翻看过这府第的资料,因它占地远过里内其他华宅,不过因建成的年份在开皇六年之前,所以摆到一旁,没有太着意。
从沙府到这里来只是一盏热茶多点的工夫,但寇仲故意逗独孤凤开心,扮得傻里傻气的,在正院广场下车时大家已混熟了。
寇仲习惯成自然的对主宅仔细端详,独狐凤奇道:“莫先生对园林建筑定是很有心得哩!”
沙芷菁为他吹嘘道:“莫先生正因和工部的刘政会大人志趣相投,所以认识两天,立成莫逆。”
寇仲心忖沙芷菁倒留意自己的事,照理常何是不会四处对人宣扬他与什么人交往这类事的,她的消息不知从何而来,有机会定要查个清楚。
独孤凤欣然道:“先生原来是这方面的专家,凤儿对建筑一无所知,不知先生对我们的‘西寄园’有什么评价?”
寇仲心叫问得好,干咳一声道:“这是旧隋的建筑风格,且该是隋初建成,故在风格与手法材料仍上承魏晋南北朝的遗风。”
独孤凤移到他旁,讶道:“先生看得真准,究竟在什么地方和现时的建筑有分别的?”
寇仲心答这恐怕要老天爷或刘政会才晓得,即随口答道:“每一代都有每一代的建筑手法和精神面貌,内行人一看就知。”
沙芷菁本以为他除懂医病外,什么都不晓得,此刻顿时刮目相看,低声问独孤凤道:“你们的西寄园真有这么久的历史?我还以为是新建的。”
独孤凤道:“在开皇八年曾翻新过,此宅是当年大臣陈拱的府第,陈拱是杨素的亲信,官职虽不很高,在当时却很有权势。”
寇仲剧震道:“什么?”
两女讶然看他。寇仲知道自己失态,幸好此时独孤峰亲自出迎,不用费唇舌砌词解释。同时改变主意,怎都要在医治尤楚红的哮喘病弄点成绩出来。否则尤楚红这脾气古怪的老太婆不要他再来看病,他就没机会来踩场寻宝了。
徐子陵沿东大寺绕一个圈,仍找不到师妃暄的玉鹤庵,心中奇怪时,发现东大寺后方有道窄小的路径,两旁林木蔽天,予人直通幽微的隐蔽感觉。由于下过一场雪,小路铺满白雪,不留神下确很容易错过。徐子陵走进小径,脚踏处发出“沙沙”的响声。倏地豁然开朗,一座规模只有东大寺四分之一大小的庵堂出现眼前,朴实无华,予人躲避俗尘的清幽感受。若非要找师妃暄,他绝不敢惊扰庵内出家人与世无争的宁洽平和。
来到外院大门,正要扣环敲门,他感到有人正由内朝大门走来。徐子陵心忖怎会这么巧的,退后三步,避往一侧,以免对方开门时,见他立在门外,会因而吓一跳。“呀!”大门敞开少许,一个男人闪身而出,头戴的风帽压低至遮着眼睛,一时看不清楚他的样貌。
两人同时吓得一跳。徐子陵想不到出来的不是尼姑而是个大汉,对方则想不到会有人立在门外。那人抬头在帽沿下朝他瞧来,徐子陵亦往他望去。打个照面,两人同时虎躯剧震。那人愕然呼道:“子陵!”
徐子陵则心中叫苦,啼笑皆非地说道:“竟会这么巧哩,世民兄。”竟是李渊次子,秦王李世民。
寇仲的“三指禅”,搭在尤楚红瘦骨外露的腕脉上,在独孤峰、独孤凤、沙芷菁、独孤策和另几位独孤家的儿孙媳妇注视下,随即把目光深注在尤楚红的脸上。这老太婆非但再不复见当日于洛阳时的火气,且两眼深陷,呼吸急促,一副被哮喘病折磨得非常痛苦的样子。
尤楚红可不比张婕妤,寇仲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她识破虚实。
独孤峰这个老犴巨猾对着母亲完全是副孝子的模样,关切问道:“莫先生,我娘的病是否很棘手呢?”
寇仲问道:“老夫人这哮喘病起于何时?”
尤楚红睁开老眼,有气无力地说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先生的真气很精纯正宗,不知是什么家派的内家真气?”
独孤策代答道:“莫先生是家传之学,他的亲叔是南方有名的神医。”
寇仲心道“小策真乖”,然后信心十足地说道:“老夫人的哮喘病是否因练功而来的?”
尤楚红点头道:“先生看得很准,老身此病,起于当年练披风杖法时,出了岔子,初时并不在意,还以为是暂时的现象,岂知终至不可收拾的地步,这几天更是辛苦。”
寇仲的内家真气,大部分凭自己摸索探究出来,故对人体内的经脉了如指掌,道:“老夫人的披风杖法,以十二正经为主,奇经八脉为辅,与大多数以奇经八脉为主的内功,刚好相反,而问题正出在这里。”
沙芷菁虚心请教道:“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有什么关系?”
在座虽不乏内家气功的大行家,但包保没有人懂得回答这问题,因为人人均是依法修炼,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更何况关乎到两类不同性质经脉的关系。
寇仲在这方面的知识,全是盲人骑瞎马的靠内视与自省体会出来的,微笑道:“所谓奇经,是任、督、冲、带、阳蹻、阴蹻、阳维、阴维八脉。既不拘于常,又不系正经阴阳,故谓之奇。”
独孤凤双目射出崇敬的神色,道:“先生医论高明,令人佩服。”
寇仲乘机展示实力道:“人体气血,循环流注于十二正经,周而复始,维持正常。倘气血涌至,经脉满溢,流入此八经,别道而行,便成奇经。打个譬喻,正经是江河,奇经是湖潭,江河满溢则流于湖潭,江河枯涸则湖潭输出,互相起着调节的作用。老夫人的哮喘病,正由于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间协作失调,祸及肺经,经年累月下,罹此疾患。”
尤楚红一震道:“这么多年了,还可治好吗?”
在众人期待下,寇仲道:“老夫人放心,只要我分多次施针,摸出调节平衡的方法,老夫人再自行改变体内经脉运行的情况,包保立见成效。”
众人大喜。独孤峰道:“幸有莫先生出而济世,实天下人的福气。”
寇仲掏出九针铜盒,道:“小人用针后,包保老夫人今晚可睡得舒舒服服,明天我会续来为老夫人治病。不过小人待会因有急事,必须立即离开,请各位见谅。”心则暗喜,从尤楚红身上,他窥探出十二正经的奥秘,对他的刀法裨益之大,实难以估计。
两人均想不到在这种意料不到的情况下狭路相逢,李世民首先拙劣地说道:“你来找师姑娘?”
徐子陵尴尬点头,苦笑道:“原来昨晚你真的已认出我来。”
李世民点头,一沉吟后道:“我们进去再说吧!”反手推开院门,率先入内。
徐子陵随他入内,两名尼姑正在清理院内的积雪,主庵门阶处立着一位手持珠串的老尼姑,慈眉善目地向两人合什问讯。
李世民道:“常善师勿怪世民去而复返,皆因遇上好友,想借贵庵静室说几句话。”
常善尼丝毫不以为怪,更没有查根问柢,道:“两位施主请随老尼这边走。”
带着两人绕过庵堂,领他们到中院左侧的待客间坐下,悄然离开。
两人坐下后,徐子陵脱掉面具,道:“师小姐不在吗?”
李世民双目射出复杂炽热的神色,摇头道:“她仙驾外出未返,没有人晓得她何时回来。”
徐子陵心叫糟糕,二度苦笑道:“世民兄准备如何对付我们?”
李世民叹道:“这该是建成太子和齐王元吉的问题,与李世民并没有关系。”
徐子陵想起当日李世民在洛阳指示手下要将他围杀一事,觉得很难再和李世民返回以前那种关系,道:“世民兄因何事来找师小姐呢?唉!这是否是个不大恰当的问题?”
李世民摇头道:“子陵不须有任何避忌,我是因形势不妙,特来找师姑娘倾诉。她是唯一能令我心平气和的人,只是从未想过子陵和她有这么紧密的联系。”
徐子陵沉吟片刻,断然道:“假若世民兄肯答应在长安放我们两人一马,说不定我们还可助世民兄应付迫在眉睫的大祸。”
李世民动容道:“这是否包括对你们去起出宝库坐视不理?”
徐子陵恢复冷静,微笑道:“以世民兄的不世之才何惧得宝库而归的寇仲?事有缓急轻重,比起来杨公宝库只是小事一件。”
李世民豪情涌起,哈哈笑道:“听子陵的语气,似是寇仲起得宝库后子陵将不会参与他的少帅军。若确是如此,则让寇仲取走宝库又何碍之有?不过小弟也要明言宣告,寇仲夺宝离长安之日,将是小弟开始全力对付他的一刻。”
徐子陵道:“就此一言为定。世民兄可知自己成了众多势力联手布下一个阴谋下的主要目标?”
李世民讶道:“子陵来长安顶多只有几天吧!为何似是比小弟更清楚长安的事?”
徐子陵道:“此事说来话长,假设我所料无差,短期内长安必有大变,如世民兄应付不当,你们李家的天下,将四分五裂,永远恢复不了元气。”
李世民色变道:“竟然这么严重。”
徐子陵道:“在未来一段时间,世民兄是否会离开长安,到别的地方去?”
李世民摇头道:“在现今的情势下,我就算有心出征,父皇也不会答应,皇兄亦会设法阻挠。”
徐子陵道:“这就奇怪。照理就算令兄真个直接参与,也很难在城内发动。”
李世民一震道:“我明白子陵的意思了,若要趁我离城对付我,眼前将有一个大好良机。”
徐子陵精神大振。
李世民道:“每年新春后第三天,父皇会在我和元吉陪伴下到终南山狩猎,太子则依惯例留守长安。扺终南山后我们会入住仁智宫,那处无险可守,只要敌人攻我无备,又有足够军力,成功的机会相当大。”
徐子陵道:“敌人的阴谋肯定就是这么一回事。”
李世民冷笑道:“既然让我晓得,他们休想有成功的机会。”
徐子陵道:“此事牵连极广,世民兄绝不可掉以轻心,不过若布置得宜,世民兄说不定能把整个形势逆转过来,甚至登上太子之位。”
李世民双目闪闪生辉,道:“小弟正洗耳恭聆,请子陵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一道出,让小弟可详细考虑。”
寇仲抵达侯希白的多情窝,徐子陵尚未回来,雷九指和侯希白在闲聊。
寇仲脱掉面具,随手摔在椅旁几上,颓然坐下道:“这东西戴得我好辛苦。”
侯希白深有同感道:“未戴过面具的人,永不知道不用戴面具的幸福。不过鲁妙子不愧天下第一妙手,这面具几可乱真,不但可把脸部肌肉的表情表达得巨细无遗,还有透气的作用,否则会更加难受。”
寇仲笑道:“侯公子定有揽镜自照的习惯,否则怎知道得这么清楚?”
侯希白俊脸一红,没好气道:“寇兄好像很喜欢与我抬摃似的,我的确有对镜观察,但为的只是模仿子陵所扮‘莫为’的神情姿态,并非有此习惯。”
寇仲怡然失笑道:“我的确想看看你能否永远保持尔雅风流,温文潇洒的样子,不过你生气时也很好看,难怪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你。咦!陵少为何仍未回来?”
雷九指道:“他去找师妃暄了!”
寇仲吓了一跳,失声道:“什么?”
侯希白不客气道:“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们需要高手助阵,除了宁道奇外,有什么人比她更胜任。”
寇仲奇道:“我们为何要找高手助阵?”
雷九指怕两人顶撞,忙道:“希白得到消息,杨虚彦从不出席公开的宴会,而你和陵少今晚又分身乏术,所以找师小姐帮忙。”
寇仲眉头大皱道:“师妃暄是仙子,除了和婠妖女外,只曾因和氏璧与陵少过了几招,照我看她是不会直接卷入江湖间剑来刀往的斗争中。”
雷九指道:“但对付的是魔门中人,又与天下万民有关,该是另一回事吧!”
寇仲拍胸向侯希白保证道:“公子放心,今晚除非杨虚彦不来,否则小弟定会为你从他身上抢回另半截印卷,皇宫的宴会少我一个,谁会真的费神理会。”
院外某处传来一阵爆竹的响声,嘈杂热闹,提醒他们佳节的接近。
侯希白想不到寇仲这么关心他的半截印卷,登时对他大为改观,感激道:“刚才小弟言语冒犯处,请少帅见谅。”
寇仲哈哈笑道:“我是故意逗逗你的。这或许是我表达友情的独特方式,对陵少我也总爱耍他,很快侯兄就会习惯。我和陵少都是义气为先的人,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何况我对杨虚彦这小子的印象是差无可差。别人怕他杨虚彦,我才不当他是怎么一回事呢!”
侯希白道:“听子陵说,杨虚彦曾在你手上吃过大亏。”
寇仲道:“那次只是杨虚彦运道太坏兼低估我寇仲,我却永不会轻敌大意,吃亏的当然是他。”
雷九指讶道:“听你平常说话爱好夸大,很易予人浮夸自大的印象,事实上真正的你却全不是这样,这是不是一种伪装?”
寇仲摊手道:“若连这都可伪装,我就是大奸大恶的人。”
侯希白反为他辩白道:“寇仲只是把话说得生动和有趣点,我遇上美女时,说话也会变得更挥洒自如,不但灵思泉涌,且出口成诗成文。”
<!--PAGE 5-->
寇仲笑道:“希望小陵扮你时不要碰上尚秀芳,照我看她对你的印象很好哩!唉!闲时真要跟你学两手对付女孩子的招数。”
此时徐子陵回来,劈头便道:“我刚见过李世民。”
三人全吓得从椅上弹起来,齐失声道:“什么?”
扮回莫为的徐子陵进入东市的西门,朝兴昌隆走去,心中在重温侯希白告诉他这几天内发生的事。离赴皇官的晚宴仍有近一个时辰,他和卜杰、卜廷两人会由段志玄亲自接到宫城去。
快抵兴昌隆时,忽然有把女子的声音唤道:“弓辰春!”
徐子陵大吃一惊。他已快忘记弓辰春这个名字,只记得自己叫莫为。愕然瞧去。一辆马车驶到身旁,窗帘掀起,露出“大仙”胡佛爱女胡小仙的如花玉容,只见她拉长脸孔冷冷道:“终于记得自己的名字吗?快给本姑娘上车。”
徐子陵心叫好险,若现在乔扮莫为的仍是侯希白,必会因开罪此女而把事情闹大。目前形势虽不妙,但仍有转圜的余地。听她的口气,她该与侯希白的莫为碰过头,侯希白当然不认识她,说不定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戴上面具仍魅力依然。胡小仙因曾被冷落而不服气,运用她明堂窝的势力起“他”的底,故能在这里恭候他的大驾。别无选择下,徐子陵拉开车门钻入车厢内,在这美女身旁坐下后,马车开出,沿街缓行。爆竹声此起彼落,充满过年的气氛,嗅着胡小仙娇躯传来的香气,的确另有一番滋味。
胡小仙绷着俏脸冷冷道:“你究竟叫莫为还是叫弓辰春?”
徐子陵歉然道:“那天不敢招呼小姐,皆因弓某人别有苦衷,请小姐见谅。”
胡小仙气愤难平地说道:“你真会装蒜!我还以为你的眼睛长到额角上。更想不到你对色比赌更沉迷,晚晚到上林苑去厮混。”
徐子陵心叫冤枉,但当然不能解释,尴尬地道:“只因敝东主喜欢到青楼风花雪月,我只是作个陪客罢了!”
胡小仙不悦道:“还说作陪客?若非你对上林苑的红阿姑纪倩大献殷勤,她怎会说起你时就喜翻心头的样子。”
徐子陵吃了一惊,自己和她只有一面之缘,为何她的口气却带着强烈妒忌的意味,哪敢插口。
胡小仙朝他瞧来,冷笑道:“没话说了吧?”
徐子陵苦笑道:“胡姑娘对我的事调查得很清楚。”
胡小仙道:“我早知你定会到洛阳和长安来。还特别知会关防的朋友留意你的出入,岂知你竟懂用另一个身份混进来。告诉我,你如此苦心,究竟有何图谋?”
徐子陵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何进入关中的边防有自己的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