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狼军以整天时间,处理死伤狼藉的战场,收集金狼军遗留下来的粮食、兵器、马匹、营帐等丰富的战利品。敌人的尸骸集中一处以柴火烧为灰烬,伤者则尽成俘虏。此战突利方面阵亡者八百多人,颉利方面则近三千之众,肯定是一场漂亮的胜仗,可惜因人疲马倦,无法再立即追击敌人,未能乘势扩大战果。己方死者被集中到二十多个帐幕内,于黄昏时分举行公祭,杀马供于帐前,以奠亡灵,在突利的带领下,绕营七圈,每次来到帐门时,以刀击臂而哭,再把死者和陪葬的日用品衣物一起火化,然后收集骨灰,待将来回乡安葬。
把死者优恤处理停当后,全军大事庆祝,篝火处处,战士舞刀弄枪,把臂高歌跳舞,烤肉的香气弥漫整个营地,充满胜利的气氛。突利与一众大酋将领和寇仲等巡视各营,与众同乐,激励士气,然后返回主帐,举行最高层的庆功宴。此仗胜来不易,众酋将更知全赖寇仲献计出力,又佩服寇仲等于赫连堡力抗颉利大军的壮举,对他们敬若神明。
酒过三巡后,突利肃容对被安排坐在他右方的寇仲举杯道:“我和少帅生生世世均为兄弟,少帅将来征逐中原,有需要兄弟的地方,我突利敢向草原高山立誓,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结社率等十多名酋将全体举杯,眼神坚定地瞧着寇仲。寇仲慌忙举杯,心中一阵激**,这番话等于突利摆明舍李世民而倾向他的立场,突厥人最重信诺,这番话确是非同小可,影响着中土形势的变化。徐子陵却不知是悲是喜,寇仲现在北得突利,南得宋缺两大靠山全力支持,与李世民再非无一拼之力。兼且寇仲从奔狼原一战中表现出来的战争智慧,实是震慑人心,连徐子陵亦对这老朋友及拍档兄弟泛起深不可测的感觉。师妃暄捧李世民为皇之愿,再非像以前般容易实现。
众人轰然痛饮。突利转向坐在寇仲身旁的菩萨敬酒,说道,说道:“待大局稍定后,我会派使者通知时健和贵族各大酋,要他们重新推选新的时健,看他们敢不敢不选你。”
菩萨慌忙还敬道谢,满脸喜容。在奔狼原之战前,老时健有颉利在背后撑腰,根本不用卖突利的账,现在势易时移,当然是另一回事。突利亦乐得把菩萨捧为回纥之主,回纥乃草原上除突厥外最强大的民族之一,多了这个盟友,突利更不用把颉利放在眼内。
跋锋寒正凝视被围在中央闪跃不定的篝火,突利从羊腿割下一片烧得香喷喷的烤肉,递给他道:“颉利有毕玄,我突利却有你跋锋寒,毕玄又何足惧哉!”众将轰然叫好,举杯相敬。
跋锋寒喃喃念出毕玄的名字,一对虎目亮起光芒,哈哈一笑道:“这杯是为毕玄喝的。”一饮而尽。
突利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豪气干云,充满自信。
徐子陵问道:“可汗认识马吉吗?”
突利微一错愕,不好意思地说道:“当然认识。我还没有机会问你们为何到塞外来,是否与此人有关?”
寇仲苦笑道:“我也弄不清楚与多少人有关!杜兴是另一个有关系的混蛋,他还说和你是朋友。”
突利向结社率道:“杜兴是否和你有交情?”
结社率老脸微红道:“他不时送些礼物给我,为的是战马的买卖。”
突利冷哼道:“若他敢开罪我的兄弟,我会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徐子陵暗忖自己还是喜欢以前和他一齐共处患难的突利,此刻的突利有种凌驾于一切,随时可决定别人生死的霸主气派。
跋锋寒提议道:“少帅不如把这次远道前来草原的来龙去脉,详述一遍,很多事说不定迎刃而解。”
其中一位酋将点头道:“只要我们力所能及,必为少帅办妥。”
从这两句话,可看出游牧汗国与中土君臣制度的分别。在中土只有君主才能带头作主,但在突厥汗国,领袖由各部落的大酋头推选出来,军队由各个部落组成,部落的酋头都有管事权。至于颉利的大汗,则是通过像突利般的小汗去统治庞大的汗国。
寇仲一边喝酒吃肉,娓娓道出事情始末,最后狠狠道:“马吉肯定是个关键人物,找到他该可把狼盗挖出来,大小姐那八万张羊皮亦有着落,然后我们再掉头去找杜兴和许开山算账。”
跋锋寒笑道:“找杜兴和许开山算什么账?这两个家伙一扮丑人一扮好人,肯定推个一干二净,难道你能一刀把他们杀掉吗?江湖规矩就重一个‘理’字。”
寇仲颓然道:“你说得对,这两个家伙确是滑不留手,很难抓着他们的狐狸尾巴。”
突利哑然失笑道:“有我突利在,你们大可放心。先不论其他,只要给我三个月时间,我可为你们筹措八万张上等羊皮,先向大小姐交差,由我遣人送去给她。”
跋锋寒坚决地摇头拒绝,说道:“八万张上等羊皮并非小数目,况且这样得到羊皮,太欠乐趣,我要马吉把羊皮呕出来。”
突利同意道:“我明白锋寒的感受,马吉算什么东西?现在我要他跪下,他将永远不敢站起来。”
接着向众将问道:“谁晓得马吉现在在什么地方?”
菩萨道:“我知道。”
寇仲大喜追问。
菩萨道:“我不晓得他此刻身在何方,却知道他会到龙泉去参加拜紫亭的立国大典,同时和拜紫亭进行一单大买卖。”
突利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马吉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寇仲乘机问道:“拜紫亭的立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结社率道:“那是高丽人和颉利的一个阴谋,好牵制契丹人,不让他们插手理会我们和颉利间的纠缠。坦白说,契丹人暗助我们也是不安好心,最好我们长期分裂,攻战不休,那他们就可大肆扩展,增强实力。”
徐子陵心中一动,从怀内掏出五采石,说道:“这是美艳夫人在统万交给我们,托我们送去给拜紫亭的五采石。”
突利等无不动容,显然知晓此石的来历。
菩萨震动地说道:“这真是靺鞨人的镇族之宝五采石吗?美艳夫人怎会把此异宝交给你们?”
寇仲、徐子陵和跋锋寒你眼望我眼,心想此石不是从契丹人手上偷出来的吗?为何会是靺鞨的镇国之宝?
突利把手伸过去道:“可否给我看看?”
徐子陵毫不犹豫地把五采石摆在突利掌心,后者拿石后以两指捏起,送到眼前细审道:“在你们南北朝时代,靺鞨尚未分裂为七部,总名勿吉,其主从波斯人手上得此异宝,遂以之装饰大族长的冠帽,五采石从此成为勿吉领袖的象征。后来契丹入侵,勿吉灭亡,族人散逃各地,形成靺鞨七部,最强大的就是北面的黑水靺鞨和南部的粟末靺鞨,其他五部均弱不足道。五采石从此落入契丹人手上。假设此石能被拜紫亭得到,等于你们中原人得到和氏宝璧,会令他声势大增,顺理成章的借机立国。”
三人恍然大悟,同时暗叫不妙,因此事对突利是有害无利,但若就这么把五采石送给突利,他们怎向美艳夫人交代?这是江湖规矩。
寇仲道:“此石会不会是假的?”
突利微微一笑,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地把五采石交还徐子陵,摇头叹道:“如此异宝,怎假得来?且就算是假的也没关系,只要拜紫亭以假作真,亦已收效。”
突利不愧东突厥最有实力的第二号人物,分析得一针见血。
徐子陵苦笑瞧着手上的五采石,说道:“现在我们该怎办?听说契丹人会和室韦人联手来抢夺此石。”
结社率怒骂道:“美艳夫人这婊子真可恶,摆明是要离间我们和契丹人。”
众人点头同意,若契丹人和寇仲等冲突,夹在中间的突利肯定是左右做人难。
菩萨皱眉道:“美艳夫人一向与拜紫亭没有交情联系,为何肯帮拜紫亭这个天大的忙?五采石又怎会落入她手中?”
他的问题当然没有人能回答。
跋锋寒大讶道:“菩萨兄对草原发生的事了如指掌啊。”
菩萨微笑道:“这是我以前唯一能办到的事。”
突利洒然道:“就当我从没见过五采石。明天我先把菩萨兄送回国去,亲口告诉时健他儿子辉煌的事迹,他老啦!且又老又糊涂,好该让位给他超卓的儿子。”
众人同感愕然,刚才他还说会遣人去向老时健说话,忽然又变作亲自送菩萨回国夺位,教人摸不着头脑。菩萨震惊得发呆。
跋锋寒奇道:“可汗不用去追杀颉利吗?”
突利叹道:“看过五采石后我又改变主意,若我远征都斤山,值此东北方形势瞬息万变之际,回来时谁知是怎样一番光景?只好打消这诱人的念头,先安内再攘外,只要菩萨兄重镇回纥,我不信颉利敢再倾师东来。”
寇仲同意道:“此确为明智之举,且颉利受过教训,再非这么易被吃掉。”
一把搂着突利肩膀,说道:“老兄,我们又要分开了!真舍不得你。”
突利反手搂他的熊腰,说道:“分分合合,人生就是如此,我真的很感激你们。”
徐子陵一拳打在跋锋寒胁下,说道:“老跋不是要去见一个人吗?”
突利道:“你们定要来幽都让小弟稍尽地主之谊,说不定不用等到那时,在龙泉我们便可重聚一堂。”
寇仲讶道:“你竟肯去参加拜紫亭的立国大典?”
突利长笑道:“他够胆立国,我就够胆去,有什么好怕的。”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突利摆明车马,绝不会让拜紫亭成为统一靺鞨的霸主。其中更牵涉到黑水粟末两部的激烈斗争。以前突利是无暇兼顾,现在成功逐走颉利入侵的大军,形势逆转,再无顾忌。此正是突利放弃追杀颉利的主因。从另一个角度看,颉利扶助拜紫亭的策略已收到效果,令突利动弹不得。
跋锋寒笑喝道:“今晚我们不醉无归。”众人大笑对饮。
突利凑到寇仲耳旁用汉语道:“若在龙泉不能碰头,记得到幽都找小弟,我有份礼物要亲手交给你。”
寇仲立时两眼放光,试探道:“是否一头会飞的东西?”
突利含笑点头,又低声道:“记得把老跋押来见芭黛儿,我真的不介意。”
寇仲道:“你好像一点不担心我们会被契丹和室韦的人全力追杀的样子。”
突利笑道:“还有黑水部的铁弗由,他比任何人更希望把五采石拿到手。”接着改以突厥话站起来大喝道:“你们答我一个问题。”
话声传遍远近山头营地,把歌舞作乐的喧天吵声全压下去。一时只剩篝火中的柴枝啪作响。众人都不知他要说什么,鸦雀无声的静待。
突利振臂以内功逼出说话,大喝道:“我的三位兄弟寇仲、跋锋寒和徐子陵联手,大草原上还有能奈何他们的人吗?”
全体黑狼军轰然应道:“没有!”
声音直透壮丽的星空,震得山野草原簌簌抖颤。三人同时想起“邪王”石之轩。
大草原地势高而平坦,地域广阔,区内有以千计的大小湖泊,东起兴安岭,西至阿尔泰山,南抵阴山山脉,北达贝加尔湖和叶尼塞河、也儿的石河上游一带。东西较长,超过三千里,南北两千多里,就算以跑得最快的骏马,日行百里的高速,而全不歇息地赶路,且无任何障碍阻隔,没有一个月时间,也休想横渡大草原。
从肯特山至兴安岭,从斡难河到怯绿连河、阴山山脉的广大地域,是由起伏不大的丘陵、平原、沙漠和山地组成。黄沙浩**的戈壁沙漠位于大草原南半部和西部地区,严重缺水,成为这片平原最令人望之生畏的不毛之地。气候更是变化剧烈,春季多风,夏季北部多雨,南部干旱炎热。
在这片自然风光独特的辽阔区域,最珍贵的东西一是草,二是水,乃生存的基本条件,缺一不可。每当一地的水、草耗尽,就要转移草场,以解决饲养牲畜的问题,形成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牲畜是生计,水草是基本条件,在大草原上的民族,就是环绕这两要素展开你争我夺的争霸战。从匈奴开始,到鲜卑、柔然和今天的突厥,此兴彼继的成为大草原的霸主,有些民族被兼并,与兼并者融合为一,有的则避难远方,其变化之速,是寇仲和徐子陵这些中土汉人难以想象的。在这种情势下,能存在的民族无不悍勇成风,崇尚武力,以保障水草牲畜,故高手辈出,能人无数。但像毕玄般威慑大地,则是从未在大草原出现过的罕有和不寻常的例子。但今天他终于有了挑战者和够资格的对手……跋锋寒。赫连堡和奔狼原两役,注定这两代的高手,会有交锋相对的一天。
大草原最富饶的呼伦贝尔牧场,位于阔连海子和捕鱼儿海两大湖泊间,现时是颉利的根据地,如若突利能成功侵占此区,他将取颉利而代之,成为草原新一代的霸主领袖。辽阔富庶的呼伦贝尔草原在三人脚下扩展至地平外的无垠远处,在这被誉为游牧民族摇篮的美丽境域,大小湖泊像一面面明镜般点缀其上,长短河流交织在绿草如茵的地面,野马成群结队的纵情驰骋,处处草浪花香,置身其中,仿如陷进一个作不完的美丽梦境里。在这里最凶猛的民族是自认为狼的突厥人,最恶的猛兽却是真狼,联群结队的觅食,单是其嗥叫声足可教人胆寒魄落。最大的两个湖是呼伦池和贝尔河,由呼伦河连贯起来,从东面流入草原,河道的位置像游牧民族居无定所的常起变化,甚至河水亦会不时变咸或变淡,却渔产丰富。三人与突利的大军分手后,故意绕道此区,一方面是要使觊觎五采石或他们性命的人,摸不到他们的行踪,更重要的原因,是让寇仲和徐子陵两个远方来客,能观赏大草原最动人的景色。
寇仲指着远处竖立在一个小湖旁的十多个营帐,营地旁马羊成群,三数牧人悠闲地放牧,问道:“这该属哪一族的帐幕?”
跋锋寒随意地瞥两眼,说道:“凡以毛毡搭盖的账房,中央隆起,四周下垂,都是我们突厥的帐幕。少帅喜欢的话,我们今晚可在那里借宿一宵,让你体验我族的风情。”
徐子陵担心地说道:“这不是颉利的地头吗?人家怎会欢迎我们?”
跋锋寒哑然笑道:“在大草原上,每个放牧的小部落,都自成一个与外界隔绝的族群,消息并不流通,有时整年碰不到外人,遇上外人时会特别好客热情,大家守望相助。所以我最痛恨马贼,因为他们是宁洽草原生活的卑鄙破坏和掠夺者,杀马贼更是我对自己少时曾当过马贼的一种补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