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顺手拔出井中月,反手劈后,“当!”傅君嫱二度攻来的长剑像送上去给他砍劈般命中刀锋。螺旋劲山洪暴发般涌过去。一个是气势如虹时全力发刀,另一方则是仓促变招,故以傅君嫱的高明,亦被他这以弈剑对弈剑的小师侄,劈得后着不继,触电般惨被震退。
寇仲没趁此机会逃走,没乘胜追击,还刀鞘内,慢条斯理地穿回羊皮外袍,长笑道:“万事好商量,我和小师姨只是一场误会,与两位大哥更无什么深仇大恨,他奶奶的熊,有什么好打呢?不如大家一齐吃响水稻去,不是胜过打生打死,弄出人命吗?”
傅君嫱剑尖遥指寇仲,不住颤震,似是怕得发抖,只有首当其冲的寇仲感到那是一种玄奥的剑法,能把全身功力积聚剑锋,且取向变化无定,教他难以揣测。此剑若攻来,将是洞穿山河之势,双方更无缓冲余地,必有一方落败伤亡方休。这才是傅君嫱的真功夫。寇仲心中叫苦,看在娘的份上,他怎能杀伤她的小师妹?
韩朝安和金正宗重整阵脚,再度朝他逼至,前者哑然失笑道:“少帅你不是第一天到江湖来混吧!这十多天我们一直恭候大驾,难得你终于现身,为的当然不是喝酒吃饭这类事儿。”
蓦地蹄声骤响,一队骑士如飞驰来,围观者立时四散奔避,乱成一片。
带头的粟末靺鞨武士遥喝过来道:“少帅驾临龙泉,大王有请立即入宫相见。”
徐子陵把心一横,坦然道:“杨公宝藏不但是库内有库,且库有真假正副之别,师小姐明鉴。”
师妃暄玉容仍是静若止水,像早知必是如此般,淡然自若地说道:“为何到现在才肯说出来。”
徐子陵环目扫视身处这陌生奇异的城市,热闹的市况,深思地说道:“可能这里离开中土太远,远至可令我感到在长安发生过的事,只是一个不真实的梦。又或因我感到小姐绝不会出卖我们,将此事转告李世民。”
师妃暄一对美目升起朦胧似温柔月色、如水如雾的霞彩,轻垂螓首,轻声道:“妃暄当然不会说。唉!妃暄已尽力而为,争天下的大漩涡内再没有妃暄容身之所。此间事了后,妃暄会返回静斋,除非有迫不得已的事,妃暄将不踏足人世。”
徐子陵失声道:“什么?”
师妃暄目不转睛的凝望他,柔声道:“子陵肯否听妃暄一个忠告?”
徐子陵虽明知此事终有一天会发生,就是师妃暄返静斋潜修天道,永不踏足凡尘。可是当面对这事实,仍无法控制心湖内翻天撼地的激烈情绪,生出永远失去她的魂断神伤。
师妃暄垂首柔声道:“知道吗?徐子陵,妃暄真的很喜欢看到你真情流露的样子。你这人有个缺点,是爱把事情藏在心底内无人可窥的深处,一切闷在里面,既不肯说出来,更不肯去争取。这就是妃暄对你的忠告。”
徐子陵呆看着她,好半晌长吁一口气道:“妃暄不是在鼓励小弟趁你尚未返回静斋前,全力追求你吧?”
师妃暄倏地霞生玉颊,有点狼狈地没好气的横他一眼,似嗔非嗔,神态说有多动人就有多动人。秀眉轻蹙道:“你这人哩!怎会想到这方面去?我指的是你和石青璇之间的事。唉!真想不到会从你口中说出这种话来。”
徐子陵像在云端失足,重重一跤直坠凡尘,苦笑道:“第一次真情流露,就受到这口舌轻浮之责,似乎还是稍有保留为妙。”
师妃暄恢复正常,微笑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妃暄总算对子陵尽过朋友之道。你还是第一次唤人作妃暄呢!”
徐子陵忽然感到无比轻松,不知是因把埋藏心底的话倾情吐出,还是因为晓得师妃暄对他并非像她表面般无情。她最后一句更令他心湖微**。
开怀一笑,油然道:“我不想去争取,不敢流露真情,是因为我不愿强人所难。这是否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呢?”
师妃暄香肩微耸,岔开去道:“子陵可知如若石之轩真能藉舍利缝补破绽,第一个要杀的人是谁?”
徐子陵色变道:“谁?”
师妃暄盯着他道:“子陵猜到答案,对吗?”
徐子陵倒抽一口凉气,骇然道:“难道是他的女儿?”
师妃暄一字一字地沉声道:“石青璇就是碧秀心的化身,石之轩唯一的破绽。”
寇仲随粟末武士朝王城驰去,从朱雀门入城,差点以为自己重返中土的长安,左右官署林立,若非往来的武士与唐军有异,确会令人疑幻疑真。
来到宫城入口的承天门处,一名四十来岁文官出门相迎,施礼后自我介绍道:“渤海国右丞客素别,恭迎少帅大驾。”寇仲跳下马来回礼。
客素别虽是文官装束,但观其体型气度,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可肯定是一流的武功好手。此人五官端正,长相颇为不俗。
客素别歉然道:“时间真不巧,大王顷闻秀芳大家抵达城外,不得不立即出城迎接,未能在此恭候少帅,故命下官向少帅致以深切歉意,可否别约时间见面?”
寇仲心中一震,暗嚷尚秀芳终于来了!此刻他哪还有心情责怪拜紫亭厚彼薄此。何况在未把握到马吉为拜紫亭筹措的那批弓矢所在前,他根本没兴趣与拜紫亭碰头。忙道:“明天如何?”
客素别欣然道:“大王早有吩咐,一切依少帅的意思办。就明天酉时中吧!大王会设宴为少帅洗尘。至于住宿,下官已为少帅安排妥当。”
寇仲笑道:“小弟会准时入宫拜谒大王,住宿的问题不用劳烦客相。”
再客气两句后,告辞离开。
徐子陵呆瞧着师妃暄,脑海中想的却是石青璇,心中涌起对她的怜惜。他从没有设身处地去想象石青璇因父母情仇而受到的深刻创伤!直到此刻从师妃暄亲口透露这个残酷的可能性,不由暗下决定,纵死也要阻止此事的发生。那实是人伦的惨剧,他绝不容这动人的美女丧生在乃父的魔手下。
师妃暄叹道:“妃暄曾要求青璇到静斋小住,又或觅地避居,却都为她拒绝,或者子陵可劝劝她。”
徐子陵苦笑道:“她的个性很强,我说的话恐怕她听不入耳。”
师妃暄柔声道:“子陵可知你是第一个获邀到幽林小筑探访她的男子?”
徐子陵涌起自苦自怜的情绪,颓然道:“她的邀请非因男女之情,而是因为想解决手上《不死印卷》的问题,好一了百了,以后安心隐居。”
师妃暄带点俏皮地说道:“你真能那么肯定?女儿家的心事,你能有多少了解?可曾认真投入地思考过?”
徐子陵有点不悦地瞪着她道:“妃暄似是对撮合我和石青璇不遗余力的样子,佛家不是有随缘之说吗?你自己心中想的又是什么?”
师妃暄俏脸抹过红晕,秀眸仍是清澄如水,轻叹道:“是妃暄不好,在不适当的时间提出令子陵生出误会的忠告,子陵可以饶过妃暄失言吗?”
徐子陵冲口而出道:“不可以!”
话出口方晓得自己胆敢对这位仙子说出这么不敬的话,但已收不回来。是否因乍闻她即将远离凡尘,又或因她软语相求的动人神态?徐子陵自己也弄不清楚。
师妃暄招架不地的露出女儿羞态,垂首避开他灼灼的目光,微嗔道:“子陵怎会是这种人,对妃暄说出无礼的话?”
徐子陵想起她在长安穿上佛袍见他的无情样子,心中竟涌起难以解释,甚至自己也吃一惊的快意,把心一横,压低声音道:“小弟有个两全其美的提议。”
师妃暄恢复平静,迎上他的目光,戒备森严地说道:“说来听听。”
徐子陵洒然笑道:“不说啦!否则妃暄以后都不要见我。”
师妃暄幽幽地白他一眼,说道:“你若不肯说出来,我可能真的会不再见你。”
徐子陵的心怦然而动,这两句话显是大有情意。他生出玩火的感觉。他在玩火,师妃暄何尝不然?开始时只是一点星火,但当火势扩展,将难以遏止,可把整个大草原烧成灰烬,摧毁一切人为的防御。
徐子陵压低声音道:“在这里,我们是否并肩作战的战友?”
师妃暄点头道:“可以这么说。”
徐子陵差点要临阵退缩,深吸一口气后,续道:“妃暄返静斋前,敢否一尝纯粹精神上的爱情滋味?”
师妃暄出奇地没有俏脸霞生,玉容静如止水,不见任何波动地注视他好半晌,然后微笑道:“自古以来情关难过,子陵忍心让妃暄陷身险地吗?”
徐子陵开怀笑道:“我只是要为自己出一口气而已!小姐不用过分着意。”
师妃暄狠狠地再白他一眼,香唇溢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轻柔地说道:“我的问题是不忍心骗你,更硬不起心肠对你说无情的话。徐子陵你让妃暄进退两难哩!”
徐子陵歉然道:“小姐肯说出这番话,在下非常感激,冒犯之处,请小姐见谅。唉!真情流露可非什么好事,对吗?”
师妃暄淡淡一笑,瞪他一眼道:“你虽口怪自己失言,且道歉求谅,事实上则心有不怿。不过妃暄却没有丝毫怪责之意,待人家回去想想好吗?”
徐子陵失声道:“想什么?”
师妃暄若无其事地说道:“当然是想想你徐公子的提议,难道还有别的事吗?”
寇仲返回四合院,徐子陵呆坐温泉池旁,三匹马儿被他从马厩放出来,在园内自由自在吃着草料。
寇仲和三匹马儿揽头搂颈的亲热一番,到徐子陵旁坐下,说道:“你猜我碰到什么人?”随即解释一番,奇道:“你在想什么?神情这么古怪,有和玉成说过话吗?”
徐子陵摇头道:“没有。不过我晓得玉成落脚的地方,是祝玉妍告诉我的。”
接着说出跟祝玉妍的一番对话。
寇仲一震道:“石之轩竟到龙泉来,岂非是蠢得自投罗网?”
徐子陵像听不到他的话般,淡淡地说道:“我更见到师妃暄。”
寇仲大感错愕,凑近点仔细审视他的神情,试探道:“她忍不住到这里来找你,对吗?”
徐子陵没好气道:“她遇上从大明尊教的人手上脱身的周老叹,然后为拯救仍在大明尊教的人手上的金环真,直追到这里来。”
寇仲沉吟道:“她是否从小俊口中得悉那两条尸是冒充的,那她该是在山海关找到老周,你有没有问她在山海关谁是大明尊教的人?”
徐子陵尴尬地说道:“有机会再问她吧!”
寇仲哈哈大笑,搂着他肩头欣然道:“这不成问题,我怎会怪你。不要瞒我啦!你和师妃暄是否已私订终身。所以你的神情这么古怪。”
徐子陵叹道:“私订终身?你找别的事来说笑吧!她告诉我此番事了后,立即返回静斋,以后不再出来,更不会干涉你争霸天下的大事。”
寇仲松手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仰望晴空,呼出一口气道:“我是否真是个事事闷在心底里的人?”
寇仲思索道:“我倒没有这感觉,或者因为你从不掩饰对我的不满。”又兴奋地一手搭着他肩头,好奇问道:“为何忽然有这个想法,是否师仙子说的?”
徐子陵苦笑道:“我现在很想找个人来解闷,你有没有听的兴趣?”
寇仲拍胸保证道:“一世人两兄弟,你不对我说对谁说?”
徐子陵压低声音道:“我想全力追求师妃暄,享受十来天肯定不会有结果的爱情滋味,又怕坏她清修,心内矛盾得要命。”
寇仲听得瞠目结舌,因他做梦也想不到徐子陵会这么勇敢无畏,轰烈激昂。
徐子陵怀疑地说道:“我是否很傻?”
寇仲扮出专家样子,分析道:“师妃暄会接受吗?若她严词拒绝,对你打击的严重会是难以估计,别忘记在感情上你是多么脆弱。”
徐子陵像个无助的孩子般茫然道:“她说会好好考虑。”
寇仲失声道:“什么?你竟和她商谈过,这种事不是只能做不能说的吗?我奶奶的熊,她考虑什么?”
徐子陵哈哈笑道:“够荒谬吗?可是现在我真的很快乐。事实上我对她的要求很低,只希望她不怪责我或给我脸色看就行。不知是否因身在异域,以前在中土的种种压抑顾忌,在这里全失去约制效力,想干点刺激有趣的事。我确有点失常,不过她似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寇仲大力拍他肩头,说道:“好小子!以前你是真人不露相,还要我为你的终身大事瞎担心,怕你与我分开后偷偷溜去做和尚,谁知你竟是情关的闯将。照我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全力把仙子追上手,以后伉俪情深,有影皆双的游遍天之涯海之角,人生至此,尚有何憾?”
徐子陵没好气地说道:“向你这眼中只有成果功利的人讨教,等于问道于盲。闲话休提,眼前当务之急,是先弄清楚玉成是怎么一回事?再看可否透过他找到金环真的下落,然后出手救人。”
寇仲道:“这个当然,不过刚才的事我尚未说够……”
徐子陵打断他道:“你还可以说出什么有建设性的话来,省点工夫吧!”
寇仲笑道:“我只是想对你表态支持,没有结果的爱情,可能比有结果的爱情更动人。不信可看看石之轩和碧秀心,岳山和祝玉妍。我和尚秀芳是否也可来个没有结果的苦恋?”
徐子陵笑骂道:“去你奶奶的熊,你若移情别恋,置宋玉致不顾,这非但不动人,更是忘情负义,劝你好自为之。”
寇仲颓然道:“骂得好,我的情况确与你的分别很大。唉!我的心忽然很乱,这里的情势太复杂了!不似在真长安那么简单,只要寻得杨公宝藏就大功告成。”
徐子陵道:“也没有什么复杂的,首要的是为大小姐取回八万张羊皮,助平遥商讨得财货,再干掉石之轩,还有是帮越克蓬刺杀‘天竺狂僧’伏难陀,更有是……。我的娘,确是很复杂。”
寇仲得意地道:“我说得有道理吧!至糟是敌我难分,只是美人儿小师姨就教我们头痛,玉成更像被大明尊教的妖女迷魂似的。先放下别的不理,找到玉成问个清楚明白再说其他。”
徐子陵长身而起,说道:“假若玉成真的背叛你,你会怎样处置他?”
寇仲抓头道:“难道我可下手宰掉他吗?只好劝他滚远点,不要让我一时错手打伤他。不会的,玉成不是这种人,其中定有些我们猜不到的情况。”
忽又跳起来搭着徐子陵肩头,朝大门走去,叹道:“或者我太乐观。首先是人心难测,其次是女人的魔力,不论妖女圣女,均异曲同工。成语亦有什么一笑倾城,眼前则有你这个好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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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笑骂声中,两人以四处闲逛的心情出门去了。
小龙泉是寇仲和徐子陵到过最多桥的一座城市,沼泽环市,街巷逶迤,水、街、桥、屋巧妙地融为一体。且水是温泉水,热气腾升,像为两岸的景色披上一层迷离的轻纱,令人颠倒迷醉。两人驾着术文供应的小舟,戴上竹笠,在蛛网般交织穿插于房舍树木间的小河灵巧地滑行,一座又一座的石桥在头顶上掠过,像一个接一个的梦境。愈往城南划去,行人渐少,感觉愈是宁静。自抵有小长安美誉的龙泉上京后,他们尚是首次有机会感受这座位于大草原东北的奇异城市,更体会到拜紫亭争霸草原的野心。
寇仲负责摇橹,向坐在艇中心的徐子陵道:“我该不该去见尚秀芳?”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最好不要去。”
寇仲苦笑道:“不怕有失礼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