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叹道:“假若突利和颉利言归于好,又会是怎样一番情况?”
铁弗由脸色微变道:“你们是否收到风声?照道理突利和颉利已成水火不容之局,没有可能讲和的。”
寇仲坦然道:“我们没有收到任何风声消息,纯是猜测。突利虽是好汉子,却不得不考虑庞大族人的前景和利益。他跟颉利的内斗,令草原东北风云变色,各部蠢蠢欲动,拜紫亭的立国是最明显的例子。其中更有伊吾的美艳夫人和回纥的大明尊教在搧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在如此情势下,若得毕玄出头斡旋,你猜会有什么后果?若届时突利劝大王你将五采石归还契丹的阿保甲,大王你将陷入进退两难之局。不论是颉利或突利,均会不择手段的阻止任何人凭五采石统一靺鞨八部。”
寇仲非是虚言恫吓,因他曾亲眼目睹突利知道五采石一事后,立即放弃进攻颉利,可知他绝不容靺鞨八部一统的局面出现。
铁弗由呆了半晌,他终是才智过人的精明领袖,只因一统靺鞨的**力太大,才利迷心窍,思虑不周。好片晌沉声道:“你们打算怎样处置五采石?”
寇仲道:“我要先问大王一句话,大王是否愿见拜紫亭被灭族?”
铁弗由再呆上片刻,摇头道:“那对我们靺鞨将会是非常严重的打击,令我们更难抵抗突厥人的扩张,只能看颉利的脸色行事。”
寇仲欣然道:“这就成了!坦白说,直到这刻,我们仍不知该如何处理五采石。拜紫亭与我们是敌非友,可是我们更不希望龙泉城的民众在突厥铁蹄下玉石俱焚。只好随机应变,看看有什么两全其美之法。”
铁弗由双目神光大盛,凝注寇仲,缓缓道:“两位和跋锋寒于赫连堡抗拒颉利金狼大军于统万城外,我还以为只是为个人的荣耀,到现在始知两位确是真正的英雄好汉,舍己为人,铁弗由愿交上你们两位朋友。”一拍胸膛道:“那八万张羊皮就包在我铁弗由身上。”
徐子陵道:“大王是否须以赎金去换羊皮?”
寇仲接着道:“是呼延金还是马吉?”
铁弗由略作犹豫,眼珠一转道:“我跟呼延金和马吉都没有交情,只是透过契丹的阿保甲去交涉,一切按规矩办事。”
两人江湖经验何等丰富,只一看他眉头眼额就知他是在说谎,什么“交了你们两位朋友”全是耍手段攀交情,其中没有半点诚意。寇仲和徐子陵在中土固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在塞外又有突利和别勒古纳台兄弟两大势力做靠山,本身更是顶尖儿的高手,既然收拾不了他们自然要改为笼络。
寇仲不再逼他,甚至不追问他为何与深末桓和阿保甲结成联盟来伏击他们,免他砌辞搪塞,说道:“大王不须再插手此事,因为我们绝不依大草原贼赃交易的规矩去办,劫去羊皮者不但要把货吐出来,还要杀人偿命。”
两人告辞离开,回到人潮汹涌的朱雀大街。只看看眼前的情况,立即明白突利为何不容拜紫亭立国成功,更明白拜紫亭因何冒险立国。龙泉本身得天独厚,气候宜人,水土优越,只要立国成功,会营造出一个非常吸引人的气氛环境,令各地想发财的人纷纷到这里开业和从事交易,在这种情况下渤海国无论人口、收入和国力将不断递增,成为东北最大的势力。
寇仲凑到徐子陵耳旁道:“若我没有猜错,铁弗由大有可能晓得深末桓夫妻躲在什么地方。”
徐子陵点头同意,说道:“韩朝安、呼延金和深末桓乃大草原三股最有实力的马贼,所谓兔死狐悲,何况大家是同路人,你说他们会不会互相包庇?”
寇仲道:“这个可能性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龙泉有多少地方?若没有人包庇深末桓,他怎敢逃到这里来?我早先猜的是拜紫亭,现在想想韩朝安亦非没有可能。”
徐子陵道:“到了!”
一座接一座的外宾馆,林立两旁,均是高墙院落,每座占地宽广,足可容纳百人以上的使节团。所有外宾馆均中门大开,人出人入,非常热闹。两人一座座的找过去,忽然眼角白影一闪,他们惊觉地望去,赫然见到美丽的小师姨傅君嫱和高丽王御前首席教座金正宗从左方的外宾馆走出来,双方碰个正着。
傅君嫱这回没有以帽子掩盖玉容,见到两人立即杏目圆瞪,娇叱道:“停下来!”
两人对视苦笑,无奈停步。
金正宗打量徐子陵,沉声道:“是否徐兄?”
徐子陵微笑道:“正是小弟。”转向傅君嫱道:“小师姨你好!”
傅君嫱猛一跺足,娇嗔道:“还要叫这叫那,谁是你的师姨?大师姊没有你这两个忘恩负义的畜生儿子。”
寇仲心忖自己正因不是忘情负义的人,才会开罪你这个娘的小师妹。笑道:“小师姨怎么不认我们也好,不过俗语有云一日为娘,终生为娘,长幼有序,我们心中口上都要恭称你作小师姨。”
傅君嫱显是拿他没法,气得俏脸煞白,更心知肚明凭她和金正宗没法收拾两人,跺足气道:“现在本姑娘没时间和你们瞎缠,迟些跟你们算账。”
金正宗笑道:“有机会定要向少帅再请教高明。”
傅君嫱娇哼一声,拂袖去了,金正宗忙追在她身后。
瞧着两人没进街中的人流去,寇仲苦笑道:“误会原来只会加深,不会消减。只希望师公不会如她所说的亲到中原来,否则我们就要吃不完兜着走。我情愿对上毕玄的‘赤炎大法’,也不愿招架师公的‘弈剑术’。”
徐子陵大有同感,对着毕玄尽可拼命一搏,对娘的师傅难道能以死相拼吗?
两人待要离开,一个熟悉亲切的声音从宾馆传来,叫道:“原来真的是你们!”
两人愕然望去。
风采依然的宋师道从外宾馆步出,自有一股名门望族世家子弟的气派。笑道:“他乡遇故知的滋味确是无比动人。我两个时辰前到达,君嫱在我面前骂足你们至少一个时辰,不过无论如何,宇文化及终于授首,君婥在天之灵该可安息。”
来到两人中间,搂紧两人的肩头,横过车马道,往斜对街的一间酒铺走过去。
寇仲苦笑道:“那是一场很冤枉的误会。”
徐子陵问道:“瑜姨呢?”
宋师道道:“傅大师亲自出手将她救醒,不过身体非常虚弱。据傅大师说,君瑜至少要休息到秋冬之际,才能完全复原。来龙泉前,我一直在平壤陪她,起初她对我很冷淡,我要走时她却希望我多留点时间。”
三人在店内角落的桌子坐下,唤来酒菜。
寇仲抓头道:“我有十多个问题等着想向你老人家请教,不知该先问哪个才对?”
宋师道失笑道:“老人家这称谓是我绝不肯接受的。只准叫宋兄,不准唤别的。”
久别重逢,恍如隔世,三人非常欢喜。宋师道对爱情的专一深情,义送傅君瑜返高丽的高尚情操和人格,赢得他们从心底涌出源源的敬意。
徐子陵举杯和宋师道对饮,轻描淡写的试探道:“宋兄为何不应瑜姨之请,在平壤多留一会儿?”
宋师道呆望空杯子,缓缓道:“她只视我为一个好朋友,真正占据她芳心的男子,是跋锋寒而非我宋师道,何况我的心除你们的娘以外再容不下其他人。”
两人听得面面相觑,宋师道对傅君婥竟痴情至此,宋缺岂非要无后?
寇仲道:“会不会是你老哥看错?瑜姨既肯出言留你,当然对你有点意思。唉!你这么拒绝她,她或许会很伤心,甚至掉眼泪。”
徐子陵见他愈说愈露骨,只差手上缺把媒人婆的大葵扇。在台下狠踢他一脚后道:“瑜姨和嫱姨均有种与娘非常酷肖的气质,见到她们有点像见到娘复生的感觉。”
宋师道点头道:“那就是傅采林的气质。他令我想起爹,只有他们那级数的高手,才能有那种盖世宗师的气概。”
寇仲忘掉傅君瑜,精神大振地问道:“傅采林究竟是如何超卓的一个人物?当世三大宗师,我就只差未见过他。”
宋师道骇然道:“你不是和宁道奇、毕玄交过手吧?”
寇仲道:“勉强可这么说,宁道奇单用一手来和我过招,毕玄则是重创跋锋寒后在我们两人联手下知难而退。”
转向徐子陵道:“我有没有夸大?”
徐子陵摇头表示没有,向宋师道解释道:“老跋没事啦!宋兄不用担心,他现在到城外办事,这两天该会回来。”
宋师道道:“傅采林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任何与他有关的事都非常讲究。收的三个徒弟人人美若天仙,兰心慧质。‘弈剑阁’坐落平壤最美丽的地方,仿如人间仙境。他的弈剑法更完美得至乎可怕的地步,唉!”
两人齐声道:“你和他交过手?”
宋师道苦笑道:“我是‘天刀’宋缺的儿子,他怎肯放过我?不过我总算是他爱徒的救命恩人,所以他只守不攻。那并没有什么分别,我情愿他向我反击。当你每一剑都被他封死,那种难过与无奈只有自己知道,不到十招我便吐血受伤,休息十多天才复原,最惨是信心方面的打击,那比身体的损伤更深刻难忘。”
两人为之咋舌。宋师道得宋缺真传,本身资质优越,傅采林竟纯以守代攻令他吐血受伤,如此剑法实是骇人听闻,不敢相信。
寇仲道:“傅采林的剑法比之你爹如何?”
宋师道摇头道:“很难说!爹是擅攻不擅守。傅采林的守是完美无瑕,攻是怎样我仍无缘得睹。”
稍顿续道:“他很关心你们和跋锋寒,多次细问我关于你们的事。”
寇仲道:“听你老哥的语气,你和师公该是颇为合拍,对吗?”
宋师道微笑道:“幸好我是对生活非常考究和讲求的人,故和他相处得分外投契。傅大师确是个非常特别的人,我不知如何去形容他。他的长相有点怪异,有副高大的骨架,一副仙风道骨的出尘之态。无论行住坐卧,尤其是手持弈剑,每个动作都是完美好看,不愧为天下三大宗师之一。”
寇仲道:“假若小师姨的误会不能解开,早晚有一天师公会找我们算账,老兄可否为我们想想办法?”
宋师道欣然道:“这个当然没有问题。君嫱是个可爱的女子,只是有些给傅大师宠坏,对我她仍算相当尊重,那场误会的实情究竟是如何呢?”
寇仲解释一遍。宋师道听得眉头大皱,说道:“我当然明白你们,恐怕君嫱却很难接受,皆因她三师姊妹关系一向非常密切,而最关键的问题是君婥曾传你们一晚师门心法,这对傅采林而言是大忌。高丽人无不痛恨我们汉人,到现在傅采林仍不明白君婥为何对你们这么好。事已至此,我只有尽力替你们斡旋化解。”
寇仲道:“你有否见过韩朝安那家伙?”
宋师道点头道:“他和我居于同一座宾馆,还一起吃过饭,对我很客气有礼。”
寇仲喜道:“宾馆这几天有没有多出些生面人?”他要问的是深末桓夫妇。
宋师道摇头道:“并不觉得,你可否说得清楚点?唉!你好像忘记我才刚到。”
寇仲索性把来大草原的因由和所发生的事扼要说与他知道。当宋师道听到师妃暄和祝玉妍同因石之轩而驾临龙泉,惊讶得合不拢嘴。最后寇仲道:“有件事差点忘记告诉你,我到岭南见过你爹他老人家,蒙他答应鼎力支持,更承诺若我能得天下,会把致致许我。”
宋师道欣然道:“那真该恭喜你,那我迟些回岭南该没有问题。”
徐子陵试探道:“宋二哥是否想返高丽多陪瑜姨一会?”
宋师道微一错愕,摇头道:“我只是想在大草原四处逛逛,领略塞外民族的风土人情,然后回中土去陪伴君婥。爹的心愿,只好由小仲去完成。”
两人暗叫不妙,却又没有办法,此人用情之深,已达到情痴的地步。
宋师道道:“深末桓夫妻的事,我会留意,若有消息,立即通知你们,其他还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
寇仲不想把他牵扯进纷争去,表示再没有其他事,约好联络的方法,分手离开。
经过连番转折,时间不容他们去找越克蓬,忙赶返四合院,换上术文为他们准备的夜行衣,赶到城外。两人借林木掩护,在荒山飞驰,肯定没有人跟踪,再绕半个大圈,来到城南一处山头,位置刚好在龙泉城和镜泊湖中间,既可看到龙泉南门外著名的灯塔,又可看到马吉在镜泊湖畔灯火辉煌的营地。纵横数十里的镜泊湖像一面无边无际的镜子,反映着天上明月洒照的轻柔光色,马吉营地旁多了两艘船,虽远比不上中土的巨舶大船,但因镜泊湖连接附近河道,以之作撤退或运输非常方便。两人心中首次想到,那批弓矢大有可能从水道运来。
师妃暄的声音从后方丛林响起道:“你们早来了!”
两人转身望去,师妃暄盈盈俏立,一身夜行黑衣,紧裹她美好的身段,秀发在头上结髻,背挂色空剑,在夜风中衣袂飘飞,轻盈洒脱,在月色朦胧下更是美得不可方物,充盈着女性的温柔娇美。他们既叹为观止,大开眼界,又想起是首次和她并肩行动,心中涌起奇异的滋味。
三人避入山头密林里,寇仲大口喘气道:“我很紧张!”
在密林的暗黑中,师妃暄讶道:“少帅身经百战,什么场面未见过,为何紧张?”
寇仲叹道:“仙子穿上夜行装的样貌不但是首次看到,以前更做梦都未梦及,所以很怕说错话和做错事,被妃暄你怪责。”
师妃暄没好气地说道:“少帅若非懂得说笑就是假作紧张。”
转问徐子陵道:“为何拣这条路线?”
徐子陵站在她另一边,嗅着她的芳香气息,心境平静宁和,解释道:“是祝玉妍的提议,她指出金环真最有可能被藏在镜泊湖某海湾的船上,不但可进退自如,更可成为一个活动的侦察站,扩大搜索的范围。”
寇仲赞道:“姜毕竟是老的辣,我是到站在这里看见镜泊湖,才想到这个可能性。”
师妃暄淡淡地说道:“她一心寻找石之轩,自然想得较周详。”
徐子陵问道:“假老叹方面有没有动静?”
师妃暄道:“这正是我提问的原因,假老叹在暗记中约我于子时在镜泊湖西北的镜泊亭见面,说有重要消息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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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愕然道:“那岂非和他约我们的时间相同,他一个人如何分身?陵少没猜错,肯定他们在施调虎离山之计,真正的目标是我们的师仙子。”
师妃暄微嗔道:“妃暄并非什么仙子,小心妃暄真的责怪你。”
寇仲笑道:“小姐请息怒,我们今晚让假老叹空等一趟,找到金环真和她的真夫君就此了事。”
徐子陵沉吟道:“不要低估大明尊教的人,只是烈瑕便大不简单,假若我们没有中计,他必生出警觉,这对救他们夫妇的事有害无利。”
师妃暄同意道:“子陵兄说得对,我们照样分头赴约,看他们能使出什么手段来。”
寇仲失声道:“太危险啦!”
徐子陵道:“师小姐可由我暗中押阵,你仲少独自赴约,我看是扑空居多。若真见到假老叹,就动手把他拿下,必要时可以他来交换俘虏。”
寇仲点头道:“这不失为正确的调兵遣将战术,我只好作个小兵。咦?来了!”
一道黑影从龙泉方向飞掠而至,三人定神一看,均看呆了。竟然是久未露面的石之轩。怎会这么巧的?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师妃暄低呼道:“不要妄动。”
三人居高临下瞧去,石之轩以迅逾奔马的惊人高速,像一阵风般在山下刮过,转眼变成远去的背影,朝镜泊湖的方向投去,消没在湖东北的密林带。
寇仲深吸一口气道:“我的老天爷,这是怎么一回事?”若非有师妃暄在旁,他至少会爆一句从杜兴处借来的“他奶奶的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