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陵叹道:“你的胆子愈来愈大,会不会是过于自信?以现在的形势,我们这样入城,是逼解晖不惜一切的杀死我们,否则他威信何存?”
寇仲不同意道:“解晖终在江湖混过,俗语又有云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至少解晖会和我们见个面,听听我们有什么话说。”接着苦笑道:“若非看在玉致的情分上,我定不会到城内冒险,所以有一线机会,我也要争取,希望只须动口不用动手。”
徐子陵沉声道:“我是因同一理由,陪你做送两头肥羊入虎口的傻瓜。不过仍担心一个不好,会立即触发解晖跟四大族的内战。”
寇仲耸肩道:“解晖应不是如此愚蠢的人,所以危与机是两者并存,就看我们的应对。”
城门在望,他们从外瞧去,不觉任何异常的情况,唯一令人不安的,是没有平民百姓出入,整条官道空寂无人,只他两兄弟悠然漫步。蓦地蹄声响起,十多骑从城门冲出,笔直朝两人驰来。
徐子陵立定道:“带头的是解文龙。”
寇仲退回他旁,凝神瞧去,沉声道:“见不到解晖吗?”徐子陵摇头表示没有见到。
十多骑勒马收缰,战马仰嘶,在解文龙带头下,十多骑同时下马,整齐划一,人人年轻力壮,体型壮硕慓悍,均是独尊堡后起一代的高手。
解文龙趋前两步,来到两人半丈许处施礼道:“解文龙谨代表独尊堡恭迎少帅和徐公子大驾。”
两人听得你眼望我眼,这样的接待,大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当然也可能是解晖来个先礼后兵,待他们陷入绝境时方显露真面目。
寇仲呵呵一笑,还礼道:“解兄不用多礼,折煞小弟哩!我们不请自来,唐突无礼,解兄勿要见怪。”
解文龙忙道:“哪里!哪里!”说罢令人牵来两匹空骑,说道:“家父在城中恭候两位大驾,请让文龙引路。”
双方踏蹬上马,寇仲居中,徐子陵和解文龙策骑左右,在十多骑簇拥下,往东门缓驰而去。
寇仲在马上向解文龙问道:“嫂子好吗?”
解文龙可能没想过寇仲会以如此亲切友善的态度语气跟他说话,微一错愕,接着神色转黯,颓然道:“近日发生的每一件事,均是她不愿见到的,少帅认为她近况会是如何呢?”
寇仲叹道:“这正是我和子陵来访成都的原因,希望化戾气为祥和。坦白说,直至此刻小弟仍不明白大家因何弄至此等田地?”
解文龙目注前方,木无表情地说道:“有些事文龙不方便说,家父自会给少帅一个明白。”
寇仲听得心中一沉,照解文龙的神态语调,解晖肯和气收场的机会微乎其微。尚可庆幸的是解晖愿意与他们说话,表现出与宋缺齐名的巴蜀武林大豪的气度。徐子陵却于解文龙说这番话时,心中涌起奇异莫名的感觉,似像在城内等待他们的,不只是解晖和他的解家军那么简单,至于还有什么人,他却没法具体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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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骑领头驰进门道,守城军列队两旁,排至城门入口处,每边约五十人,同时高声举兵器致敬礼,扬声致喏,回**于门道的空间内。可是比起当日龙泉城外面对金狼军的千兵万马,这种气势只属小儿科。见微知著,解家军无可否认是一支精锐的劲旅,非是乌合之众,故能令解晖于隋亡后稳撑着巴蜀的局面,保持偏安,没人敢来犯。而这情况终被本与解晖关系最密切的宋缺打破。连接城门出口的大街不见半个行人,店铺闭门,一片山雨欲来前的紧张气氛。
寇仲和徐子陵的目光直抵长街远处负手独立,值此寒冬时分,仍只是一袭青衣,外罩风氅的中年人,比对起两旁全副武装的战士,使他分外有种超然的意味。此人额高鼻挺,肤色黝黑,神情倨傲冷漠,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自有一股威镇八方的霸道气势,虽稍逊宋缺那种睥睨天下、天地任我纵横的气概,仍可令任何人见而起敬,印象深刻。身上没佩任何兵器,不过谁也不敢怀疑他具有凌厉的杀伤力。寇仲和徐子陵暗叫不妙,解晖正是那种绝不受威胁的人,摆出此等阵仗,表明不怕硬撼的斗志和信心。
解晖隔远淡然自若道:“本人解晖!欢迎少帅与子陵光临成都。”
声音悠然传来,没有提气扬声,每音每字均在两人耳鼓内震鸣,单是这功力,足令两人生出谨慎之心,不敢大意轻敌,连可从容逃退的信心亦告动摇。人的名声,树的影子,解晖当然非是等闲之辈。
寇仲在马上抱拳应道:“堡主于百忙中仍肯抽空见我们两个未成气候的小子后辈,是我们的荣幸。”
解晖哈哈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少帅谦虚了!现在天下谁不晓得两位大名。”
寇仲为表示尊敬,于离解晖五丈外下马,其他人连忙跟随。空寂的大街本身自有其静默的压力,令人有透不过气的感受。双方对答的音响回**长街,气氛沉凝,充满大战一触即发的内在张力。解晖没有分毫一言不合即动干戈的意思,双目射出复杂难明的神色,凝视寇、徐两人,又以徐子陵吸引他大部分的注意。
其他人仍立于下马处,由解文龙陪两人朝解晖走去。寇仲和徐子陵见惯场面,虽处身危机四伏的险地,仍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态度。
解晖两眼射出赞赏的神色,大大冲淡原本郁结于双目的肃杀神情,微笑道:“两位千里而来,解某准备好一桌清茶素点,为两位洗尘。”
寇仲和徐子陵听得你眼望我眼,既为解晖肯坐下来和他们说话意外,更为是清茶素点而非美酒佳肴百思不得其解。
寇仲暗感不妥,却没法把握到不妥当在什么地方,忙道:“承蒙堡主盛意款待,大家可以坐下喝杯清茶,谈天说地,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惬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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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一颗心则不受控制的剧动几下,隐隐预感到某些完全在他们想象之外的事正在前路上等待他们。
解晖现出一丝苦涩无奈的笑意,微一点头,轻呼道:“启门迎宾!”
“咿呀!”在四人立处,左方一所原是门扉紧闭的菜馆大门,中分而开,两名解家战士神态恭敬的从内而外地推开大门,动作缓慢稳定,逐分逐寸显露菜馆大堂的空间。本应排满桌子的菜馆大堂似乎只余正中一桌,予人异乎寻常的感觉。可是吸引两人注意的,却是安坐于桌子朝街那边椅上一尘不沾的动人仙子,她正以恬静无波的清澈眼神,凝望街上的寇仲和徐子陵。徐子陵什么井中月、剑心通明全告失守,虎躯剧震。
寇仲不比他好上多少,猛颤失色惊呼道:“妃暄!”
竟是师仙子重返人世。她出现得如此突然,出人意料!像她的色空剑般令人难以招架。任他们如何思虑周详,不错过任何可能性,仍想不到会在城内遇上师妃暄。
徐子陵全身发热,脑际轰然,心海翻起不受任何力量约束的滔天巨浪。曾几何时,他是那么地渴望可与她重聚,向她倾诉心中的矛盾和痛苦,只有她才明白的矛盾和痛苦,恳请她使出仙法营救他。曾几何时,他曾失去一切自制力的苦苦思念她,至乎想过抛下一切,到云深不知处的静斋,只为多看她一眼。没有她的日子度日如年,可是残酷的现实却逼得他默默忍受,原因是怕惊扰她神圣不可侵犯的清修。在洛阳之战自忖必死之际,他终忍不住分身往访了空,透过了空向她遥寄心声,希望她体谅自己违背她意旨的苦衷。
被杨虚彦重创后,徐子陵再遇石青璇,当他的心神逐渐转移到她的身上,对师妃暄的苦思遂由浓转淡,深埋心底,可是她却于此要命时刻出现,还关乎到寇仲取得最后胜利的大计,造化弄人,莫过乎此。师妃暄仍是男装打扮,上束软头,粗衣麻布,外披棉袄,素白衬素黄,足踏软革靴,背佩色空剑,神色平和,令人无法测知她芳心内的玄虚。见两人呆瞧着她,淡然自若的盈盈立起,唇角飘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柔声道:“少帅、子陵请!”
寇仲和徐子陵像被隐形线索操控着的木偶般忘记解晖父子,不约而同呆呆地往菜馆走去。本是普通不过的一间食馆,立即由凡尘转化为仙界,全因仙踪乍现。解晖父子跟在两人身后,招呼他们入座。两人呆头鸟般依循解晖指示在师妃暄对面坐下,解晖父子陪坐两边。师妃暄亲自为各人斟茶,然后坐下。菜馆除这席素菜和围桌而坐关系复杂至怎也说不明白的五个人外,再没有其他人,开门的战士默默为他们掩门后,退到馆子外。
解晖举杯道:“两位不论来成都所为何事,一天未翻脸动武,仍是我解晖的贵客,解晖就借此一盏热茶,敬两位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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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避开师妃暄似能透视人世间一切事物的清澄目光,投往清茗,暗叹一口气,举杯相应。
寇仲则一瞬不瞬地迎上师妃暄的目光,缓缓举杯,目光移向解晖,恢复冷静地沉声道:“我寇仲希望下一次见到堡主时,还可像现在般坐下喝茶。”
四个男人均是一口喝尽杯内滚热的茶,师妃暄浅尝一口,悠然放下茶杯,神态从容自在,似是眼前发生的事与她没半点关系。
解文龙道:“这些素点均是贱内亲手下厨做的,请勿客气。”
寇仲举箸苦笑道:“我本食难下咽,但既是解夫人一番盛意,怎敢辜负?子陵来吧!我们齐齐捧少夫人的场。”
两人食不知味的尝了两件素点后,解晖叹道:“撇开我们敌对的立场不论,两位是解某在当今之世最看重的人,单是你们在塞外为我汉人争光,任何人也要由衷赞赏。”
师妃暄没有丝毫发言的意思,饶有兴致地瞧着神情古怪啃吃着东西的徐子陵,秀眸射出温柔神色。
寇仲颓然道:“坦白说,我本有千言万语,要向解堡主痛陈利害,免致我们干戈相见,两败俱伤,并祸及巴蜀的无辜百姓。可是妃暄仙驾忽临,弄得我现在六神无主,不知说什么好,不如请妃暄和堡主赐示心意。”
师妃暄抿唇微笑,不置可否,目光投往解晖。解晖没有望向任何人,陷进深沉的思索中,双目射出苍凉的神色,望着屋梁,不胜感慨地说道:“我解晖纵横天下数十年,从没惧怕任何人,更不卖任何人的账,只有两个人是例外。”
解文龙垂首不语,似在分担解晖心中的痛苦。
寇仲讶道:“敢问这两位能令堡主不能不卖账的人是谁?”
解晖目光移向寇仲,变得锐利如刀刃,沉声道:“有一事我必须先作声明,以免少帅误解。不论两位是否相信,权力富贵于我来说不外过眼云烟,毫不足惜。如非天下大乱,我早退隐山林,把家当交给文龙打理,再不过问世事。所以杨广遇弒身亡,我与巴盟缔定协议,保持巴蜀中立,免百姓受战火**摧残,静待统一天下的明主出现。”
听到解晖这番说话,徐子陵忍不住往师妃暄瞧去,这仙子生出感应似的迎上他的目光,轻柔地颔首点头,表示解晖说的是由衷之言。
寇仲却听得眉头大皱,不解道:“既是如此,堡主何不继续保持中立?”
解晖没有答他,露出缅怀的神色,回到先前的话题,像喃喃自语地说道:“在三十多年前一个炎热的夏日,那时我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宋大哥为家族押运一批盐货来蜀,我则代表族人接收盐货。我从未见过像宋大哥如此英雄了得,不可一世的人物,令我一见心折,大家结成好友,联手扫**当时肆虐蜀境内的凶悍马贼,几番出生入死,并肩作战,宋大哥且曾多次在极度凶险的情况下不顾生死的维护我。而我解晖之所以能有今天,全仗宋大哥为我撑腰,无论外面如何纷乱,从没有人敢犯我境半步,皆因天下人人均知犯我解晖,必触怒宋缺。天下谁敢开罪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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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测和事实可以相距这么远,寇仲直至此刻亲耳听到解晖剖白与宋缺的关系,始晓得自己误解解晖。这位巴蜀最有权势的世族领袖并非因恋栈权位背宋缺投李家,却是另有原因,关键就在宋缺外解晖不得不卖账的另一人。会是谁呢?
徐子陵在师妃暄仙踪再现后,只有心乱如麻四个字可形容他的心情。石之轩不幸言中,当李世民陷于生死存亡的关头,梵清惠不会坐视。在寇仲和宋缺的阵营外,只有师妃暄明白巴蜀是不容有失,若汉中陷落,寇仲可直接入关攻打长安,而杨公宝库则可令李渊失去长安的最大优势。师妃暄现踪于此,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招。
寇仲的声音响起道:“我明白了!敢问堡主,另一位堡主不得不卖账的人是谁?”
解晖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不胜欷歔地说道:“有很多事我不敢想起,现下更不愿再提。一直以来,宋大哥是解晖最敬服的人,到现在仍没有改变。若有选择,我绝不愿违逆他的旨意,何况玉华是我最钟爱的好儿媳。”
解文龙一颤道:“爹!”
解晖举手阻止他说下去,平静地说道:“另一位就是妃暄的师尊梵斋主,她因秀心和石之轩的事踏足江湖,而我和宋大哥亦因秀心要寻石之轩晦气,大家相逢于道左,似无意实有缘。她与大哥的一席言谈机锋,我虽只是旁听者,却记得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更感受到她悲天悯人的情怀,为万民着想的伟大情操,不敢有片刻忘记。”
接着望向师妃暄,双目透出温柔之色,慈和地说道:“所以当妃暄为李世民来向我说项,解释她选择李世民的前因后果,我是首次在重要事项上没征得大哥同意,断然答应妃暄开出的条件,为的不是我解家的荣辱,而是天下万民的福祉,到今天仍不后悔,只痛心得不到大哥的谅解。我最不想与之为敌者,今天却是我的敌人,但我心中没丝毫怪责大哥,他有他的立场和看法,没有人可以动摇他的信念。我当然不成,清惠亦无法办到,我最不愿目睹的情况,变成可怕的现实。”
寇仲和徐子陵终明白过来,解晖虽没说清楚他和梵清惠的关系,显然他和宋缺均对梵清惠曾生出爱慕之意,但由于梵清惠出世的身份,当然不会有结果,就像徐子陵和师妃暄的关系。试想换成徐子陵是解晖,师妃暄的弟子在若干年后来求徐子陵,他可以拒绝吗?徐子陵和寇仲均对解晖观感大改,感到他是值得尊敬的前辈宗师。
寇仲的目光从解晖移向师妃暄,叹道:“妃暄可知事情到达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我虽谅解堡主的苦衷,可是我与李世民结下解不开的深仇,且非我寇仲一个人的事,而是宋家和少帅联军全体的愿望,故一切只能凭武力解决,没有另一个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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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妃暄微笑道:“既是如此,我们凭武力来解决吧!”
寇仲和徐子陵同告愕然,乏言以对。
师妃暄口虽说动手,神情仍是古井不波,清澄的眸神闪动着深不可测的异芒,显示出比在塞外时更精进的修为。但只有徐子陵明白她已臻剑心通明的境界,如石之轩般令他的灵觉无法捉摸。
寇仲哑口无言迎上她的目光,好半晌始懂,失声道:“妃暄应是说笑吧!你岂是凭武力解决事情的人?”
师妃暄轻柔的微笑道:“话是你说的,当其他一切方法均告无效,例如解释、劝告、恳求、威迫等等,那除武力外尚有什么解决的方法?妃暄是绝不会坐视巴蜀落入少帅手上。”
徐子陵叹道:“妃暄……”
师妃暄容色平静地截断他的话,目光仍丝毫不让的凝视寇仲,说道:“不论子陵以前有千万个助你兄弟寇仲的理由,所有这些理由均成过去,天下已成二分之局,子陵请勿介入妃暄和少帅间的纠纷。”
徐子陵心中一阵难过,一边是自己仰慕深爱的玉人,一边是自小混大的拍档兄弟,他可以怎么做呢?忽然间,他重陷左右做人难的苦境。
寇仲双目神光大盛,变回充满自信无惧天下任何人的少帅,微笑道:“请师仙子划下道儿来。”
解晖父子望着师妃暄,露出等待的好奇神色,显然他们并不知道师妃暄的“武力解决”是怎么一回事。
师妃暄从容道:“巴蜀的命运,就由妃暄的色空剑和少帅的井中月决定如何?”
徐子陵、解晖和解文龙无不色变。
寇仲失声道:“你说什么?妃暄不要唬我。”
师妃暄露出无奈的表情,叹道:“这等时刻,妃暄哪还有和你开玩笑的心情。不论你是否答应,这是妃暄唯一想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寇仲求助地望向徐子陵,后者以苦笑回报,遂把目光再投往师妃暄,哭笑不得地说道:“妃暄有没有想过这是多么不公平!我就算不看陵少的份上,仍无法狠下心肠痛施辣手对付你,甚至不敢损伤你半根毫毛,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必输掉巴蜀无疑。”
师妃暄淡淡地说道:“妃暄不是要和你分出胜负,而是分出生死,你若狠不下杀妃暄的心,根本没当皇帝的资格!古往今来成大事者,谁不是心狠手辣之辈,凡挡着帝座的障碍物,一律均被清除。”
寇仲苦笑道:“那你挑李世民作未来真主时,是否发觉他有这种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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