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萼楼以三层楼为主体,北院南院为辅翼,沿龙池而建,以廊道相连,高低有致,浑成一体。北院的赏湖厅东面临湖,碧波水色映入厅内,彷似浮在龙池的一艘巨舟,别有佳趣。寇仲跨步入厅,身穿白丝衫、绛碧结绫裙,加披丹绣上襦帔,长钗巧夹鬓,脚踏五色云霞履的尚秀芳,默立窗前,心神似全放在外面的龙池上。在这布置古雅的厅堂,窗外映入的湖光水色,画龙点睛地配上这身段姿态美得无可复加、色艺双全的才女,恰成一幅动人的画面,即使以侯希白的妙手,恐仍难尽撷其精华神韵。
寇仲的呼吸立时沉重起来,尚秀芳盈盈别转娇躯,让寇仲得睹她国色天香的如花玉容,樱唇张开,像用尽她所有气力,始轻吐出“啊!寇仲!”三字。寇仲这一刻浑忘先前尚秀芳拒见的屈辱,加快脚步来到她身前,离她尺许硬逼自己立定,一震道:“秀芳!”
尚秀芳发出银铃似的笑声,天籁般送入寇仲耳鼓内,神态恢复冷静,再没有初见刹那间不自觉流露的激动,一对纤手按上他胸膛,柔声道:“少帅勿要怪秀芳,刚才我是要赶着到玉鹤庵拜会青璇大家,怕见你后要累青璇大家呆等,所以决定待事了后来见你,那秀芳可无牵无挂的与少帅畅陈离别之苦。”
事实上寇仲早把怨恨抛到九天云外,何况她还有这么好的理由,惊喜道:“石美人竟来哩!其他人晓得此事吗?”
尚秀芳温柔地收回玉手,美眸蒙上凄迷神色,轻轻道:“青璇大家肯移凤驾到长安来,是轰动全城的大事,李渊更曾到玉鹤庵见她,你说其他人是否知道?”
寇仲强忍着把她拥入怀里的冲动,更清楚明白尚秀芳美眸透出怨怼的神色是因自己没有亲昵的动作而生,心中肝肠欲裂,正要说话,尚秀芳忽然探出双指,按在他唇上,轻摇螓首,柔声道:“不用说话!”收起令寇仲魂为之销的勾魂玉指,缓缓别转娇躯,恢复先前全神赏湖的仙姿妙态,淡淡地说道:“龙池勾起秀芳对龙泉的回忆,刚才我心想的是寇仲又要干什么天翻地覆的男儿大事呢?”
寇仲道:“秀芳!我……”
尚秀芳截断他道:“不用告诉我,我更不想听。国与国间的事怎到秀芳去管,少帅当然是谋定后动,有全盘的计划。谢谢你!”
寇仲一呆道:“谢我?有什么好谢的?”
尚秀芳点头道:“秀芳要谢的与你的千秋大业没有丝毫关系,而是为自己感谢你。若非能与少帅有缘相识,生命尚有何起伏得失可言?秀芳第一眼看到少帅,便知是前世的冤孽找上我尚秀芳。自懂事以来,秀芳立下决心把自己献予歌乐,因为对我来说,那是人世间所能寻到最有灵性的东西,其他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岂知竟是作茧自缚,因欠缺一段感人的经历,使秀芳的乐艺无法攀上梦想中的境界,而少帅终填补了我这缺陷,人家应否谢你呢?”
瞧着她说话时双肩轻微的耸动,听着她以充满音乐美感的声音,作摊牌式的坦白,寇仲心中绞痛,面容转青,剧震道:“秀芳……”
尚秀芳又打断他道:“我还未说完,秀芳自给少帅闯入心中后,曾力图抗拒,却是力有未逮,正是那种使人肝肠欲断的痛苦,成为乐艺上的动力,今天是特来倾诉出心中的凄怆!龙泉别后,我肯定我们已是缘尽于此,且经历有生以来最伤透了心的一段日子,幸而我的曲艺因此而小有所成。少帅不用再担心尚秀芳,因秀芳早看透了!”
寇仲双手不受控制的抓上她两边香肩,颓然道:“你这么说,反令我更内疚难过,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话?”
徐子陵和跋锋寒仍坐在石阶处,飞云卫各自返回工作岗位,园内静悄悄的。
跋锋寒道:“舒展一下筋骨,整个人的感觉焕然一新,我是不能安静下来的,注定要终生流浪。”
徐子陵低声道:“锋寒是否有感而发?”
跋锋寒道:“寇仲这么会装神弄鬼,仍瞒不过你的无差法眼,我更不行。坦白告诉你,离开凌烟阁后君瑜那句话不断在我心中响起,令我也在问自己,为何不是跋锋寒而是宋师道?那感觉绝不好受。”
徐子陵道:“这是否表示瑜姨在你心中占有一席位呢?”
跋锋寒道:“该是毫无疑问,否则是违心之言。此事令我响起警号,若不能克制这方面的情绪,对毕玄之战将失去把握。”
徐子陵道:“你只是不习惯吧!谁可没有牵挂地独善其身,只要面对大敌时抛开一切,把心神全投进去便成。”
跋锋寒摇头道:“我的情况与你不同,我较近似寇仲。人的情绪可如脱缰野马,你不能操纵它时,会变成它的奴隶,它再也不受你控制。对君瑜我是充满矛盾,但又有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最痛苦是芭黛儿的问题,与任何其他女人相好,内心深处总感到对不起她。假如我这情绪持续下去,不能保持最佳状态迎战毕玄,此战必败无疑。”
徐子陵不解道:“当年初识你老哥之际,你老哥似乎风流得很,不时有美女相伴,为何今天却摆出要禁情禁欲的苦行僧模样?”
跋锋寒苦笑道:“我承认迷人的女性对我有很大的吸引力,我也喜欢逢场作戏,调剂单调的修行生活,然后事过远颺,心中不留痕迹。但芭黛儿到洛阳寻我晦气,有如一盆照头淋下的冷水,使我从这种心态和生活方式中惊醒过来,醒悟到四处留情只是为忘记芭黛儿,自此改变过来,把心神全放到与毕玄的决战去。”
徐子陵叹道:“这么说,由始至终你最爱的女人仍是芭黛儿。”
跋锋寒沉声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尚秀芳别转娇躯,令寇仲两手离开她一对香肩,神色平静地说道:“这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吗?乐艺是秀芳生命中最重要的事,而少帅则是秀芳生命中最动人的一段经历,赋予我刻骨铭心的感受,丰富了秀芳乐艺的创作。不知是否受娘的影响,秀芳自小对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没有丝毫兴趣。但也坦白告诉你,在龙泉之前我曾想过为你改变,不过这是过去的事。秀芳高丽之行得益不浅,终从有如历劫轮回的苦恋中解脱出来,寻到自己真正的路向和归宿。”
寇仲感到撕心的痛楚从胸间扩散全身,不能控制的一阵抖颤,哑声道:“秀芳!求求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你晓得我的情况吗?”
尚秀芳以异乎寻常的苍凉语调平静地说道:“你是指与宋家三小姐的婚约?秀芳早就晓得。你想知道秀芳为何明知会伤害你,也要不吐不快吗?”
寇仲茫然摇头。
尚秀芳露出一丝凄伤的笑意,柔声道:“道理很简单,因为我恨你。爱有多深,恨也有多深。”
寇仲如遭雷殛,猛然挫退两步,脸上血色褪尽,不可置信地瞧着眼前美女。
尚秀芳恢复平静,从容道:“不过此事并非没有补救之法,只要你肯答应秀芳一件事,秀芳对少帅再无怨恨。”
寇仲像是怒海覆舟的遇难者忽然见到陆岸,问道:“究竟是什么事?只要我寇仲力所能及,必为秀芳办妥。”
尚秀芳小鸟般投进他怀里去,用尽气力把他抱个结实,无比动人的玉体在他怀内轻轻抖颤,娇呼道:“你定可办到的!我要的是与少帅的一夜恩情,却不用你娶我。”
寇仲脑际轰然剧震,浑忘了长安城步步惊心的凶险,心神全投到怀中的美女去,更晓得自己的感情如决堤的暴潮,再非任何人力可阻挡和遏制。
寇仲神情木然地来到跋锋寒另一边也是先前的原位坐下,说道:“青璇来了!子陵还不立即到玉鹤庵与她相见?”
徐子陵一震,欲弹起来动身,又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压下心中突燃而起的火热,问道:“秀芳大家有什么话说?”
跋锋寒大力一拍他肩膊,笑道:“这方面可由小弟稍后转告,子陵现在的唯一要务是负责把名传天下的石才女带来让我们一瞻风采,其他事不用管。”
寇仲勉强挤出少许笑容,说道:“子陵快去,否则我们连手揍你一顿。”
徐子陵苦笑道:“我去了!”
徐子陵去后,跋锋寒疑惑地说道:“你的脸色很难看,究竟发生什么事?”
寇仲颓然道:“我现在痛苦得想自尽,好了此残生。”
跋锋寒一呆道:“你的情况比我严重,竟达到要生要死的地步?我们甫抵长安,立即受诸般心魔困扰,以后的连场硬仗如何应付?究竟尚秀芳对你说过什么话?”
寇仲叹道:“都是我不好,以前每次见着她时,总无法克制心中对她的爱慕,故弄至今天爱恨交缠的田地!我现在非常内疚,痛苦得要命,既感对不起她,更对不起玉致和楚楚。”
跋锋寒有感而发地说道:“无论多么坚强的男子汉,在感情上也会是脆弱至不堪一击的。你不用以自责来虐待自己,这对现况有害无益,她是否和你闹翻了?”
寇仲摇头道:“恰好相反,她提出一个补救方法,是要我全情投入地和她缠绵一夜,让她与我的苦恋有个美丽凄艳的终结!”
跋锋寒失声道:“什么?”
寇仲道:“她的提议令我更添内疚和伤痛。坦白说,能与她这绝世尤物发生肉体的关系,是任何男人梦寐以求的事。可是她如此委屈自己,教我怎过意得去?我又如何向玉致交代?”
跋锋寒皱眉道:“你不告诉宋家小姐,对宋家小姐来说此事等于没有发生过。”
寇仲苦笑道:“问题是我过不了自己的一关。更要命的是,我怎能对这么个善良的女子来个饱食远颺。唉!你来教我该怎么办?”
跋锋寒以苦笑回报,说道:“对大多数男人来说这并非什么不可解决的难题,索性来个三妻四妾,享尽齐人之福不就成了吗?唉!我当然明白你的情况,你们是否已定下良辰吉日呢?”
寇仲摇头道:“她说迟些会通知我。”
此时王玄恕来到两人面前,趋近寇仲低声道:“淑妮求见少帅。”
徐子陵把帽子压至双眉,离开兴庆宫,混进街上人流去。由于兴庆宫与东市毗邻,故车马行人往来频繁,非常热闹。他清楚地感觉到街上充盈喜悦的气氛,显是寇仲的来临带给他们和平统一的新希望。经过东市东墙靠北的出入口时,人流特别拥挤,换成平时,他会用心感受身处闹市的感觉,此刻心中想到的却是师妃暄和石青璇,两女均寄居于玉鹤庵,他该先找谁呢?若公平的同时探访她们,一个不好两女同时同地见他,岂不尴尬?他不知怎会生出这古怪的想法,且又成为眼前难题,但他心中确因此而感到无比的茫然和焦灼。
心中忽生警兆。他像从一个糊涂的梦中清醒过来般,猛然发觉陷身重围之内,更晓得自己因两女分神,未能保持在井中月的境界里,否则早该发觉被人盯梢。五名面貌看来应是突厥人的汉子分从前后两方和右侧逼来,进入攻击的有利位置,周围的行人懵然不知街头的凶险刺杀已抵一触即发的阶段。唯一的空档是左方车马不绝的宽敞马道,只要他及时错身闪入马道,其围自解。
就于此际,一辆靠贴行人道的马车迅速驶来,一道白光透帘穿窗疾射而至,往他左肩膀迅如电闪的射来,时间的配合真个无懈可击,妙至毫巅。以他的身手,纵使暗器在这么接近的距离施袭,他仍有十足把握避过,可是若让这暗器射到街上人流里,几可断定必有人被误中副车,试问他于心何忍?五名刺客开始加速,朝他围逼而至。健马仰嘶,被其御者强扣马索煞停,马车挡着他唯一去路,形成另一威胁。徐子陵左手疾探,分毫不差的把白光捏在拇指和食指间,一阵轻微麻痹的感觉立时由指尖沿血脉延伸,原来是一枝长只两寸的钢针。以徐子陵不惧毒物的长生气,亦有如斯感觉,可知针上淬的可由皮肤迅速入侵的毒物是如何霸道厉害!对方能以这种劲力和准绳发射钢针,即使借助机括之力,其时间上的把握都已属第一流高手的角色无疑。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的从徐子陵心中闪过,想到的人是香玉山,因为眼前的局面便如当日龙泉街头遇袭的重演,只有香玉山这深切了解他徐子陵的人,才能作出这样巧密的布局,令他难以脱身的被围攻刺杀。敌人清楚掌握他会从尚秀芳那里得到石青璇在玉鹤庵的消息,故可于此时此地布局置他于死地。他徐子陵甫入长安即遇害,寇仲与李渊结盟的事将立即告吹,此着毒辣至极。五名刺客同时逼至五步之内,五双手亮出十柄尖锋蓝汪汪的淬毒匕首,硬往徐子陵撞来,这是在人群里最凌厉和可怕的战术,令他所有去路被阻,如拔身而起,五名刺客将会及时投出匕首,肯定他躲避不开。在刹那间,徐子陵从刺客逼近的速度和气势,判断出敌人近乎任俊的级数,且功力平均,合作有素,纵然在公平的决战下,要收拾他们仍要费一番心力工夫,何况对方现在占尽上风。尤可虑者是潜藏在车内的大敌,此人高明至他生不出任何感应,只是这点,可知对方当是与自己同级数的高手。长生气在闪电间贯满全身,心神进入井中月的至境,既抽离又没有丝毫遗漏,就在此刻,他终把握到车内敌人的位置和动静,毒素影响消去,左手恢复灵活,捏在指头间的钢针似变成灵物般,不见他任何动作,脱指而出,以螺旋的方式化为白光,回敬车内敌人,若给带着他劲道的钢针射入身体任何一部分,保证可穿肉透骨的由相对的另一边钻出去。徐子陵也陀螺般旋动起来,往马车撞去。
在战略上,徐子陵的高明处纵然及不上寇仲,也是所差无几。值此生死悬于一发的危急情况下,他把握到敌人那遁去的一。敌方最玄妙的一招,是马车内暗藏的高手,致命的一招亦是来自车内的攻击,街头的五名刺客只能对他起牵制的作用。香玉山虽是算无遗策,却万没想到他不惧剧毒,只是这方面的失算,令徐子陵逃过大难。风声骤响,驾车的御者扬起马鞭,反手回鞭的往徐子陵照头照脸挥打过来。五名刺客临急应变,虽未能同时对徐子陵发动攻击,亦奋不顾身地蜂拥而上,十把匕首先后往徐子陵招呼。街上行人终察觉有异,本能的四散奔避,一动无有不动,情况混乱至极点。
“叮!”透帘射进车内的钢针被对方击落,一支长矛透车身而出,疾刺螺旋而至的徐子陵。六把匕首先后贴身刺上徐子陵,但持匕首的人均感戳在空处,不但难过之极,还被徐子陵护体的螺旋劲气带得东倒西歪,一时溃不成军,再难发动有威胁性的攻击。徐子陵左手伸指弹开鞭鞘,另一手闪电命中矛头,接着腾身而起,横过马道,安然无恙地落在另一边的行人道,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连别头一瞥的兴趣也没有般洒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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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放慢脚步,示意王玄恕与他并肩朝花萼楼走去,问道:“淑妮有什么话和你说?”
王玄恕面容一黯,轻轻答道:“她问及关于我爹的事,从洛阳城陷经过问起,最后还问到少帅到长安的事。”
寇仲在门前止步道:“玄恕如何答她?”
王玄恕露出忿然之色,说道:“她仍为杨虚彦说好话,我根本不屑答她,我与她再没有任何关系。”
寇仲明白过来,哑然失笑道:“她竟为杨虚彦来作说客?希望这只是她自作主张,若是杨小子的主意,杨小子便是出乎我意料的蠢蛋。”
王玄恕叹道:“淑妮从小是个只顾自身利益的人,只喜欢强大的男人,非常善变,照我猜估,她是借与我说话从而可顺理成章的见少帅。少帅小心点,说到底她仍是李渊目前最宠幸的爱妃。”
寇仲一震道:“还是玄恕清醒点,对!这大有可能是杨虚彦的阴谋,要引起李渊的杀机。再从而推之,李渊应尚未有杀我之心,否则何用劳烦我们的董贵妃?”寇仲暗里出了身冷汗,他因尚秀芳的事,直至刚才仍是糊里糊涂的,故思路不清,幸好有王玄恕的话当头棒喝。
王玄恕点头同意道:“请少帅小心!她在最高的第三层楼恭候少帅大驾。”
寇仲晋入得刀后忘刀的境界,整个人轻松起来,抛开男女私情的烦困,拍拍王玄恕肩头,进入花萼楼广阔的地厅,向王玄恕道:“有很多事我们不能倚仗李神通,所以必须设法建立我们和雷大哥方面的联系,此事要加倍小心。我自己上楼可也,你去办事吧!”王玄恕应命而去。
花萼楼布置考究古雅,尽显李渊世阀之主的品味,下层是可筵开十席的大堂,有数组桌椅,满铺龙纹地毡,以名贵字画装饰墙壁。二楼是办公所在,可知李渊即使携妃嫔到此避暑,仍不是不用处理公务。三楼以屏风分隔,一边是个小厅,另一边是寝室。董淑妮在三楼候他,已带着惹人猜疑的味道。
登上二楼,十多名禁卫守在登上三楼的楠木阶梯处,见到寇仲,肃立敬礼。寇仲一眼扫去,众卫功力深浅一目了然,只其中一人看不透,微笑往他们走去。那他看不透者是个彪形壮汉,脸容粗豪古拙,颇有霸气,身材与寇仲相若,他的眼神敛而不露,乍看与其他禁卫没多大分别,只是较神气些,可是怎瞒得过寇仲?那人显是众卫的头子,趋前一步不亢不卑地说道:“少帅请移驾登楼,董贵妃正恭候少帅。”
寇仲淡淡地说道:“想不到阀主手下有像老兄般的人物,请问高姓大名?”
那人双目神光一闪,腰肢微伸,整个人立见转变,生出令人感到他能抵受任何冲击的气势,脸上泛起倨傲神色,直视寇仲道:“少帅夸奖,在下颜历,受皇上之命负起保护董贵妃之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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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仲心中一个错愕,此人竟就是“神仙眷属”褚君明和花英之外李渊延聘回来的年轻高手、“矛妖”颜平照之子颜历,此时的颜历身上没有重铁矛而改佩腰刀,脸上的胡须更剃个干干净净,穿上禁卫军服,差点要看走眼。他装作从未听过颜历之名的样子,以免李渊误会是李世民泄漏他的身份,微笑道:“颜兄若肯到江湖去闯,必是成宗立派响当当的人物。”
颜历双目闪过嘲弄的神色,可见他根本不惧怕寇仲,淡淡地说道:“少帅请!”
寇仲见他摆出一副不屑与自己交谈的倨傲神情,并不计较,哈哈一笑,穿过众卫,拾级而上。
徐子陵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的在街上安步当车,事实上脑海仍萦绕着刚才生死一线的街头刺杀。他能脱身,凭的是超人的灵觉,就像当日在赌场胜许留山的一局,他虽被白清儿分了心神,但他的灵觉仍能在他分心到其他事之际正常运作,一心二用的监察任何突然出现的危险情况,从被动下风争回主动上风,否则现在必是陈尸街头之局。车内的偷袭者应是赵德言,驾车者则是毕玄之弟暾欲谷,此两大高手配上五名死士,确有置他于死地的能力。幸好他当时人急智生,先以钢针回攻车内赵德言,争取得刹那缓冲的时间,然后施出模仿千手观音的手印,以螺旋劲造出类似不死印法的护体螺旋气墙,硬卸五名死士的贴身攻击,当他挡暾欲谷的一鞭时,借得其部分真气以格挡赵德言凌厉的矛击,仍犹有余力的脱身开溜。但任何一个环节出错,也是万劫不复的后果,想想便暗抹冷汗。这看似简单的刺杀行动,背后实包含精密的情报和思考,以及突厥方面一心要破坏他们和李渊合作的决心。
玉鹤庵出现前方,在午后阳光下,庵墙后树木掩映,令他感到门内的天地正是这步步惊心的长安城内唯一的避难所,而他生出这番感受,主要是因庵内两位仙子,均是超尘脱俗,本不应被卷进险恶的人世间。“咯咯咯!”足音响起,木门“咿呀”声中敞开,露出主持常善尼慈悲平静的玉容。徐子陵大感意外,连忙合什礼拜问好。
常善尼淡淡地说道:“阿弥陀佛,徐施主请随贫尼来。”
徐子陵恭敬地跟随在她身后,进入知客厅,坐下后,常善尼平静地说道:“妃暄在晓得徐施主安抵长安后,已动身返回静斋,嘱贫尼转告徐施主。”
徐子陵脑际轰然一震,整个人虚虚****。自龙泉的“离别试验”后,他晓得历史有一天会重演,现在终于发生,就像上次般突然降临,他依然是措手不及。他的目光茫然望着窗外午后春阳斜照下的空寂园林,脑内一片空白,完全忘记自己到玉鹤庵来的目的,甚至自己为何坐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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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善尼的声音在耳鼓响起道:“青璇……”
徐子陵只听到“青璇”二字,其他全没听进耳内,似是问常善尼,又似在问自己,喃喃道:“青璇?”
“笃!”声入耳鼓,像一盆清水照头淋下来,徐子陵惊醒过来,目光落在常善尼手上的木鱼去。木鱼声直投进他心湖最深处,碰触到湖底,把他的灵智唤醒过来。是的!妃暄的确已远离他而去,永远不踏足尘世,他与她再无见面的机会,明明白白地表示出成全他和石青璇之意,让他可抛开一切地去爱石青璇。这想法不但不能减除他对师妃暄的思念,反更令他生出肝肠欲断的悲苦感觉。
“笃!”常善尼再度敲响木鱼,仿如暮鼓晨钟,发人深省!徐子陵像整个人被冷水由头淋至脚,凉飕飕的神思忽然超越玉鹤庵,想到此来身负的危险任务,刚才还差点血溅街头。在广阔的中土上,整座宏伟的长安城只像沙粒般大小,而它正掌控着天下的命运,任何的错失,都会令他辜负师妃暄对他的信任和期待。想到这里,暗里出了一身冷汗。道:“多谢常善师。”
常善尼若无其事地说道:“徐施主不怪贫尼犯嗔打扰之罪,贫尼非常感激。”
徐子陵默然片晌后,说道:“常善师请赐示寻青璇的路径。”
寇仲和董淑妮隔几坐下,董淑妮泛起凝重神色,沉声问道:“究竟是谁干的?”
寇仲还是初次看到她刁蛮俏皮外的另一种神情,摸不着头脑道:“董贵妃指哪件事呢?”
董淑妮狠狠道:“当然是指大舅遇害的事。我说尽千般好话,做足工夫,才哄得皇上不追究大舅,竟有人那么狠心……”说到最后,双目涌出热泪,举袖拭抹,一副楚楚动人的神态。
寇仲弄不清楚她是真情还是假意,说道:“我口中说出来的话,你肯相信吗?”
董淑妮凄然道:“不信的话为何问你?快说好吗,当人家求你吧!”
寇仲细察她神情真伪,从容道:“这种事不是人人可办到的,至少需三个条件。首先是拥有这种实力,其次是精确的情报和深悉设伏河道处的环境形势,最后是确有此必要。否则如何能在军队保护下仍可狠施辣手,举门灭绝,杀个鸡犬不留,没有半个活口?”
董淑妮沉声道:“究竟是谁干的?”
寇仲道:“可完全符合这三项条件的,只有杨虚彦和杨文干这党人,所以他们有最大的嫌疑。”
董淑妮脸色一沉道:“你和二表哥口径如一,虚彦怎会对我做这种事?”
寇仲耸肩道:“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杨小子害怕的是你不再受他控制,更怕你和他以前的亲密关系曝光,那可是欺君大罪。不用我告诉你,你应知杨小子是自私自利,为本身利益可把父母出卖的人,假设他父母仍健在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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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淑妮怒道:“你在含血喷人,在劝皇上放过大舅一家此事上,虚彦还为我出过一番力,说服太子,凶手绝不是他。”
寇仲道:“此正是他高明处,明里做好人,暗里做坏人,董贵妃回去想想,看我的话是否有道理?”
董淑妮呼吸急促起来,酥胸起伏,但显然无法接受寇仲对杨虚彦的严重指责,无意识地摇头,说道:“不会的!是你弄错了!你有什么真凭实据?”
寇仲摊手苦笑道:“我若有证据就不用多费唇舌,他只是在利用你,如他真的爱你,怎舍得把你送人?”
董事淑妮忿然道:“你只是凭空揣测,诬毁虚彦,因恨他令窦建德命丧齐王之手,你以为我不清楚你们之间的恩怨吗?当年大舅着我入关,又不见你来阻止,你有什么资格指责虚彦?”
寇仲苦笑道:“你要这么想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董淑妮默然片刻,倏地起立,冷然道:“念在当年恩情,让我给你一个劝告,想活命的立即带二表哥有多远滚多远,皇上和太子早认定你与秦王狼狈为奸,不过看在你还有点利用价值,故暂时容忍你。在长安我学会很多东西,宫廷斗争中,最纯良的人也会变成狠辣无情、不择手段的人。”
寇仲陪她起立道:“有劳贵妃担心,小弟非是第一天到江湖来混,想杀我的人还嫌少吗?不过到现在我还是生龙活虎地活着。”
董淑妮忽然软化下来,浅叹一口气,投他一抹幽怨的眼神,耳语般低声道:“当年若淑妮从你少帅寇仲,听你的话,现在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
寇仲有感而发道:“我比你更希望失去的过往可以挽回,可惜一切已成定局!只好把希望寄托于未来。你现在的生活算不错吧!”
董淑妮凝望着他,惨然道:“你可知我每天起床,都害怕在新的一天失去皇上的宠幸,做人做到这样子有什么乐趣?更怕是有新的不利传言,破坏奴家的声誉。”
寇仲同情地说道:“这确不是正常人的生活。”
董淑妮移至寇仲身前,差少许便投进他怀内,柔声软语地说道:“现在人家除二表哥外再无亲人,寇仲你可带人家走吗?”
寇仲立感头大如斗。对她的善变狡猾,他早深具戒心,哪肯凭几句话信她,说不定她现在一切作为,均有杨虚彦在背后指使,且他根本不愿与她扯上任何关系,徒添不明朗的变量,苦笑道:“你不是为李渊生下白胖胖的儿子吗?你忍心置自己的儿子不顾吗?”
董淑妮断然道:“这个儿子有等于无,几天才肯让我见上一面,宫廷的生活我受够了!现在只有你能救我。寇仲啊!你是淑妮所认识的男人中,最有本领的。”
寇中叹道:“我这次来不是要弄垮李渊,而是与他结盟共抗外敌。淑妮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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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淑妮后退两步,俏脸变作铁青色,秀眸射出愤怨交集的神色,大怒道:“我会永远记着寇仲你这番话,想不到你竟是如此无情无义的人,我看错你了!”转身拂袖便去,走不到几步,停下背着他道:“你既执迷不悟,肯定不会有好结果。我对你是仁至义尽,以后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怪我。”说罢忿然而去。
寇中差点抓头,不明白她对自己如何“仁至义尽”,最后一句更隐含恐吓之意。不过他没有怪她,尚秀芳刚说过,爱的反面就是恨,还有什么好怨的。寇仲颓然坐下,听着董淑妮与颜历等人下楼而去的声音,心中一片茫然。他宁愿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愿面对纠缠难解的情结。抵长安的首天,已弄至如此田地,以后的日子如何度过?
徐子陵沿穿过玉鹤庵中院竹林间左弯右曲的碎石小径,依常善尼指示朝石青璇寄身的精舍缓步而行。每踏前一步,便多接近石青璇一步。
生离死别,在短促的生命中转瞬即成过眼云烟,得失之间并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既不可负石青璇,更不能辜负师妃暄的期望和一番好意,否则他们三个人将同成受害者。想到此处,他心中涌起火热,心湖填满石青璇动人的倩影,加快步伐,朝目的地迈进。生命至此踏上全新的阶段,一个结束正代表着一个新的开始。
寇仲回到跋锋寒身旁坐下,讶道:“你好像没起过身的样子,是否对这道石阶情有独钟?”
跋锋寒注视广场,微笑道:“我很享受这种懒得不想做任何事,脑袋因不堪负荷而致空空白白的感觉。那妮子有什么坏消息?李渊是否今晚下手杀我们?”
寇仲摇头道:“李渊杀我们是早晚间的事,不过该非今夜,而会是塞外联军退走后任何一天,任何一个机会。”
跋锋寒冷然道:“我今天虽是初见李渊,已肯定他这人并不简单,说到底他怎样都是旧朝大将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低估他会令我们一败涂地。”
寇仲点头道:“老哥放心,小弟不会轻敌的。”
跋锋寒道:“刚才胡小仙来找子陵,据玄恕说,她知道子陵不在,显得非常失望,不知她因何事找子陵呢?”
寇仲笑道:“子陵这小子很惹娘儿们的喜爱,她怕是爱上子陵吧!”
跋锋寒讶道:“你的心情似乎大有好转?”
寇仲耸肩道:“不是心情有变,而是必须在苦中寻乐子,让日子好过点。”
手下此时来报,秦王李世民到。
石青璇寄居的精舍,深藏于玉鹤庵后院放生池南的园林内,徐子陵脚踏仿如引领他通往幸福的捷径,激动的心情被绵绵无尽的温馨感觉替代,步伐不慌不忙。他和石青璇间的爱是如斯地实在,没有任何疑虑。拐过一个弯,石青璇动人的倩影倏地映入眼帘,徐子陵止步。石青璇似有所觉,停下修剪精舍前花丛的工作,站直娇躯,仍没别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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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陵刚压下去的激烈情绪洪水缺堤般冲破一切障碍,爱火转瞬变为燎原烈燄,唤道:“青璇!”
石青璇娇躯轻颤,缓缓转过身来,双目射出无比复杂的神色,柔声道:“徐子陵!”
徐子陵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彻底支配,抢前三步,直抵离石青璇只两步的近处,他们的目光像磁石般互相牢牢紧吸,无法挪移分毫。石青璇一对美眸的澄光逐渐被如海深情替代,不眨眼的凝望着他,回报他炽热的目光,尽把心底的感情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眼下,更胜过千言万语、绵绵情话。
徐子陵心头一阵颤**,真怕眼前只是刹那间的幻象,更会因某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令这一切忽然间消失。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下一刻他感到把眼前的幸福拥入怀里,寻上她香唇,使劲地吻她,抚摸她柔若无骨的香肩,用尽他的热情、力气。石青璇娇躯不堪刺激地强烈抖颤,不片晌嘴唇变得灼热柔软,伸出玉手搂上他脖子,沉醉在他的热吻里。天旋地转,徐子陵彻底迷失在这爱的甜梦至深之处,什么玉鹤庵、长安城至乎笼罩中土塞外的战云,全被抛到九霄云外,体验着紧拥怀内实在而真确、充满血肉的感觉,踏实的幸福,将密藏压抑多年对怀内玉人的爱恋,肆意释放,心内因师妃暄诀别而产生的伤疤,逐渐愈合缝补,鼻子盈满石青璇秀发和娇躯散发的芳香气息。
唇分。石青璇贴上他脸颊,轻喘着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一句话把徐子陵的魂魄从无限远处召回来,幸好这梦般的美丽现实仍未消散,仍是那么实在,令人难以相信却又是铁一般的现实。听石青璇仍只肯以“他”来称呼石之轩,可知直至此刻,她仍不肯原谅石之轩。不过她肯主动提起他,对石青璇来说怎样都是一种进展。
徐子陵用力紧拥她,立誓绝不让任何事物再伤害她,柔声道:“他是一个因犯下弥天大错致下半生活在悔疚交集中的可怜人,但同时他也是有能力破坏中土一切希望的可怕魔君,这样说青璇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