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怒蛟帮似已控制了全局时,与叶真激战中的翟雨时,发觉一件令他心胆俱寒的事。厢房外忽地静寂无声,使房内的喊杀突然显得非常孤立。要知守在厢房外“十八铁卫”们的功力,虽是稍逊房内陪宴的六名怒蛟帮好手,但他们曾接受怒蛟帮“鬼索”凌战天多年苦心的训练,负起保护帮主之责,除非是名列“黑榜”的高手,否则想干掉他们绝非易事,但现在厢房外的沉寂,只代表了一个可能性,就是他们都死了。一个念头闪过心中,翟雨时舍下叶真,向上官鹰扑去。
“轰!”房门四散碎裂。一名锦衣大汉负手悠然步入,像是赴宴来似的。这时翟雨时刚好搂着上官鹰的腰身,向窗门冲去。锦衣大汉神色一动,脚步一移,后发先至、追至两人背后。两名怒蛟帮精锐舍下敌人,从两侧向锦衣大汉攻去,全是舍己杀敌的拼命招数。
锦衣大汉叹了一口气,皱眉道:“何苦来哉!”身形奇异地闪了几闪,追势却被迫停下。两名怒蛟帮精锐想不到对方强横若斯,排山倒海的攻势全部落空,正要再组攻势,只见对方一双大手蓦地胀大,往自己面门拍来,来势虽慢,但无论怎样也像是闪躲不了。“喀嚓!”两人面门陷了下去,仰跌而亡。但上官鹰和翟雨时成功穿窗而出,跌往茫茫黑夜下的长江去。
锦衣汉怒哼一声,身影闪动,其他仅余的四名怒蛟帮好手,纷纷了账。燕菲菲一头钻进锦衣汉怀里,撒娇道:“庄主啊!为什么你这么迟才进来?”原来竟是“黑榜”高手之一的“十恶庄主”谈应手。
谈应手脸色沉凝,又再叹一口气,向着上官鹰和翟雨时逃出的方向道:“唉!这是何苦来哉,通往怒蛟帮的路途已被‘逍遥门主’率领门下全面封闭,除非‘覆雨剑’浪翻云亲临,否则你们能逃到哪里去?”抱天览月楼外是无际无边的暗黑,一点星光也没有。
一点灯火,在武昌府长江岸旁迅快移动,蹄声答答。一个瘦弱身形的人,一手策马,一手持灯笼,正在连夜赶路。灯火照耀出一张年轻的脸,看样子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的虽是粗布衣,一双眼睛却非常精灵,额头广阔,令人感到此子他日必非池中之物。这时他神情焦灼,显然为错过了渡头而苦恼。
马停。他跃下马背,走到空无一人的渡头尽端,苦恼地叫道:“这回惨了,回去时那恶人管家必要我一番好看。”江水滔滔,对岸一列民居透出点点灯光,使人感到屋内分外温暖,又那样地使人感到孤独和隔离。马儿踱到他身后,亲热地把马头凑上去,用舌舐他的后颈。
少年怕痒缩颈,伸手爱怜地拍着马嘴,苦笑道:“灰儿呵灰儿,你可知我的心烦得要紧,去吃草吧!”马儿似懂人言,一声欢嘶,回身往后走,在江边的草地吃起草来。
少年走到渡头边缘,坐了下来,为明早的遭遇担心,顺手将灯笼插在木板的间隙处。“哎呀!”少年吓了一跳,往下望去。在灯笼照耀下,一只手从急流里伸出水面,紧抓着木搭渡头下边,其中一条离开水面约三寸的横木。少年只觉头皮发麻,哆嗦着道:“不!不要吓我。”
“咿唉!”抓着横木的手青筋蓦现,接着一个人头在“哗啦”的水响声中,从水里冒出来。少年魂飞魄散,一个筋斗,翻往渡头近岸的一端去。“帮我!”沙哑的声音从渡头底传上来。所有听过有关水鬼找替身的故事,立时掠过少年心头,他颤声道:“水鬼大哥,我帮……帮不了你。”下面再一声呻吟,那人道:“我不是鬼,是人。”
少年呆了一呆,他本来胆子很大,闻言禁不住往渡头尽端爬去,小心地探头下望。一张苍白痛苦的男子脸庞,正从水面仰起向着他。少年尖叫一声,又缩了回去。“帮我!”少年再次探头出去,颤声道:“你真的是人不是鬼?”那张脸点头吃力道:“我是人……是人……”
少年侠义心盖过了恐惧,左手抓着渡头绑缆的木柱,一手探下去,抓着那人的手腕,用力一拉,岂知那人身体极重,几乎将他倒扯下水,幸好那人另一只手及时伸出,抓着较高处的另一条横木,才不致连累年轻的救命恩人。少年用力再扯,那人借势翻上渡头,大字形软摊渡头上,不住喘气。
少年怀疑之心尽去,扑到那人身边,关切问道:“你怎样了?”
那人张开没有神采的眼睛,待要说话,忽地身子弯曲起来,一阵狂咳,张口一吐,一团瘀黑的血雾狂喷而出,洒满渡头。少年大惊失色,一手将他扳过来。那人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少年从未遇过这等事,一阵手足无措后,定下神来,暗忖:“救人事大,此事不可不管,前天曾听人说东山村来了个神医,眼前唯一之计,是将他送到那里。”目标既定,忙叫道:“灰儿灰儿!”那匹灰马长嘶一声,乖巧地奔至两人身旁。
少年轻拍马颈,柔声道:“灰儿灰儿!蹲下蹲下!”灰儿顺从地蹲了下来。少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那年轻汉子搬上马背,一声令下,灰儿撑起马脚,立了起来,少年乘势跃上马背,一抽缰绳,两人一骑,消没在岸旁的黑暗里。
冰冷的河水使上官鹰和翟雨时精神一振,他们没有时间为牺牲的怒蛟帮兄弟悲痛,顺着水势往下游泅去。那是将他们带离险境的最快方法。两人落到水里便像鱼儿回到家乡,怒蛟帮是水道的霸主,以洞庭湖起家,故而这次宴会,翟雨时选了“抱天览月楼”,看似无意,其实却是极其厉害的一着棋子,令位列“黑榜”的“十恶庄主”谈应手,也只好眼睁睁目送他们逃去。
湍急的水流将他们迅速送往下游五里外的远处。转了一个急弯后,水流缓慢下来。两人打个手势,一齐往岸旁游去。爬上岸后,均感力尽筋疲,这里是岳阳城外的郊野,四周全是黑压压的树林。翟雨时将耳朵贴在地上,不一会弹了起来,平静地道:“长征和接应的兄弟来了!”
上官鹰对他竟能从步声听出来者是己方的人,并没有丝毫惊异,因为这是怒蛟帮的第二号元老“鬼索”凌战天的设计,不但在鞋底装上了特别的铁码,怒蛟帮人还可以一种特别的节奏和步伐走动,以资识别,此等看来没有什么意义的细节,往往能在敌我难分的混战里,发挥出惊人的作用。黑暗的森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群人敏捷地扑了出来,在上官鹰前一齐伏下见礼。上官鹰急扶起当先的年轻壮汉,道:“长征请起,不必多礼!”年轻壮汉卓然而立,双目闪闪有神,肩宽脚长,一脸勇悍,正是被誉为怒蛟帮第二代第一高手的“快刀”戚长征。
翟雨时踏前一步道:“有没有遇到敌人?”
戚长征道:“没有!我们接到讯号,立即依早先定下计划,到这里来接应你们,现在连我在内共有四十八人,足可以应付任何的危险。”
上官鹰苦笑道:“但却仍不足以应付像谈应手那种高手,除非是浪大叔在此!”
戚长征全身一震道:“什么?是‘十恶庄主’谈应手?”
翟雨时沉声道:“没有详说的时间了,长征你立即召回放哨的兄弟,同时将我吩咐预备好的水靠和浮袋取出来,我们立即换上。”
上官鹰愕然道:“这岂非愈走愈远?”要知岳州府位于洞庭湖之东,快马半日可到,但若顺江流走,水向东流,只会愈逃离洞庭湖的怒蛟帮总坛愈远。
戚长征一向对翟雨时的才智敬服之极,但他乃率直性急的人,忍不住道:“在离此半里处我预备了快马,若抄小路回洞庭,明早前可到达,以我们的实力,逃跑总可以吧?”
翟雨时沉声道:“谈应手一向与逍遥门关系密切,假若谈应手归附庞斑,‘逍遥门主’莫意闲又岂能例外?”
上官鹰脸色一变道:“逍遥门的副门主孤竹和‘十二逍遥游士’最擅长跟踪追蹑之术,若要对付他们,的确令人头痛,我明白了,雨时!”扭头向众手下道:“立即换上水靠,吹起气袋。”接着微笑向戚长征道:“长征!我们多久未曾在水里比赛过?”说时伸出右掌。
戚长征伸手和他紧握,眼中射出炽烈的友情和对帮主的崇敬,坚定地道:“无论到哪里,我也会奉陪到底。”
翟雨时将手加在他们之上,道:“不要忘了我这份,我们可以由这里一直比到武昌府。”
半个时辰后,志切救人的少年在山野里迷了路。灯笼燃尽,四周是无边际的暗黑。伏在他身前马鞍上那人的气息愈来愈弱,少年急得几乎哭起来。数年前他曾随人去过东山村一次,但在这样前不见人后不见村的黑夜里,要凭褪了色的记忆去找一个小村庄,就像要从水里把月亮捞上来。蹄声答答,他是那样地孤寂无助。
“呀!”少年惊呼起来。二百多步外的疏林间,隐约有点闪动的火光。一夹马腹,向前奔去,就像遇溺的人看到了浮木。一所破落的山神庙出现眼前,灯火由其中传出来。少年跃下马来,牵着马缰,穿过破烂了的庙门,进入庙内。在残破不堪的泥塑山神像前,三支大红烛噼噼啪啪地燃烧着,一个慈眉善目、眉发俱白的老和尚,盘膝坐在神像前,似开似闭的眼正望着他,看来最少有八十多岁。
少年道:“大师!有人受了伤……”也不见那和尚有何动作,眼前一花,他矮胖的身体已站到受伤的男子旁,默察伤势。少年本身虽不懂武技,却是生长于著名武林世家的童仆,知道遇上高手,机灵地退坐一旁,不敢打扰。和尚将男子从马背上提到地上平放,便像搬个稻草人般毫不费力,同时从怀里取出一盒银针,乍看间似是双手乱动,转瞬里男子胸前已插了七支亮闪闪的长针。男子呼吸转顺。灰儿答答踱步,溜往庙外吃草去了。和尚舒了一口气,这才有空望向少年。
“小哥儿?不知高姓大名?”坐在一旁的少年呆了一呆,嗫嚅道:“问我吗?”一直以来,在主人府中来往的高手,眼尾也不望他一眼,这和尚无论神态气度,均远胜他所遇到的武林人物,竟然如此和颜悦色和他说话,怎不叫他受宠若惊。
和尚一脸祥和,鼓励地点点头。少年道:“我是府主在一棵柏树旁拾回来的弃婴,所以跟他姓韩,名柏。”
和尚似开似闭的双目猛地睁开,眼睛像星星般闪亮起来,瞬又敛去,道:“好!好!名字和人同样的好,现在告诉我你怎会救起这个人?”
韩柏连忙将经过全盘托出。和尚沉吟片晌,摇头道:“怎会是这样,天下间有哪些人能伤他?”
韩柏一呆道:“大师,你认识他吗?”
和尚点头道:“你救起的人在江湖上大大有名,被誉为白道武林新一代中最出类拔萃的高手,叫风行烈,说起来,他与我们‘净念禅宗’还颇有渊源,所以这事我更不能不管。”
韩柏两眼也睁大起来,道:“大师原来是‘净念禅宗’的高人,真令人难以置信,我竟遇到‘净念禅宗’的人!”
韩柏执役于武林世家,平日耳濡目染,听了不知多少绘影绘声的武林逸事,而最令他心生景仰的,就是并称武林两大圣地的“净念禅宗”和“慈航静斋”,两地均罕有传人行走江湖,秘异莫测,怎知今天竟叫他遇上了。
韩柏指了指那仰躺地上的风行烈关心地道:“他会有事吗?”
和尚叹了一口气道:“生死有命,侵入他身体的真气阴寒无匹,兼之他本身真元奇异地败弱,我只能暂保他一命,能否复原,要看他的造化了。”雪白的眉毛,忽地耸动起来,道:“有人来了!”
韩柏留心一听,果然远方沙沙作响,是鞋子踏在枯叶上的声音,听步声只是个不谙武功的普通人吧,但谁会在这等时分在山野间走动?
念头还未转完,一个沉雄豪劲的声音在庙外响起道:“想不到荒山野庙,竟有过客先至,若不怕被打扰,我便进来借一角歇歇。”
韩柏虽仍未见人,但对方如此有礼,不禁大生好感。
和尚平和地应道:“佛门常开,广渡有缘,往来是客,岂有先后之别?”
对方哈哈一笑道:“有意思有意思,竟有高人在此。”一人大步入庙。
韩柏一看吓了一跳。来人身形雄伟,足有六尺以上,但面目丑陋,一双黄眼睛似醒还醉,手比普通人长了最少三至四寸,肩上搭着一只黄鼠狼,背挂长剑,胁下夹着个小包袱。
那人环目一扫,叹道:“我还是要走了!”
和尚和韩柏齐感愕然。那人微微一笑,露出和他丑脸绝不相称的雪白牙齿道:“我原本打算在此为肩上的畜生脱皮开膛,烧烤送酒,谋求一醉,但这等事岂能在大师面前进行?”
和尚微笑道:“酒肉穿肠过,佛在心里留,兄台如此美食,怎能不让和尚分一杯羹?”
那人面容一正道:“佛门善视众生,酒肉虽或不影响佛心,但总是由杀生而来,大师又有何看法?”
韩柏心中大奇,大师已明说不戒酒肉,这人理应高兴才是,为何反咄咄逼人,查根问底,揭人疮疤,不知不觉间,他已站在和尚那一边。
和尚丝毫不以为忤,淡然自若道:“有生必有死,既有轮回,死即是生、生即是死,兄台杀此鼠狼,似乎造了杀孽,但换个角度来看,却是助它脱此畜道,假若能轮回为人,它还要谢你呢。”
那人哈哈一笑道:“答得好,左边狼腿是你的。”坐了下来,将黄鼠狼放在地上。“铮!”背后长剑出鞘。和尚和韩柏眼睛同时一亮。长剑比一般的剑要长了尺许多,剑身细窄,但精芒烁闪,一看便知是好剑。
和尚眼神一亮,动容道:“贫僧广渡,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径自用剑为黄鼠狼去皮拆骨,一边道:“萍水相逢,偶聚即散,管他姓甚名谁,大师不要着相了。”
韩柏心想此人行为怪异,但转眼给他的动作完全吸引,长达五尺的剑,本应极不方便作屠刀之用,但在那人耍百戏般的动作下,长剑有节奏地前弯后转,倏上忽下,黄鼠狼像冰化作水般解体,只一会已成一份份切割整齐的肉块。那人外形粗犷,一双手却雪白纤长,与他毫不相称。那人又站起身来,看也不看,手一动,剑回到背后鞘内,不闻半点声息,仿如长剑是有眼睛的长蛇,会找路回到自己的洞穴。
广渡大师叹道:“庖丁解牛,不外如是!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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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喟然道:“高高低低,无能有能,也不外如是!”眼神掠过躺在地上的风行烈,似乎对他胸前插的七口长针视若无睹,再移往韩柏脸上道:“小兄弟,外面那匹马是你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