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雨时被他揭破心计,毫无惊容,从容道:“门主明察秋毫,晚辈佩服之至,只不知魔师庞斑是否正在来此途中?”他先两句看似奉承,但却是对对方的评语和问话不置可否,使人莫测高深,后一句奇兵突出,攻其不备,以莫谈两人身份,势不能虚应了事。莫意闲知他想试探庞斑和浪翻云动上了手没有,因若交上了手,庞斑岂用赶来。
谈应手望向天上明月,向莫意闲笑道:“现在动手,还赶得及在天亮前和你的艳姬睡上一觉吧。”
莫意闲笑骂道:“知我者莫若你,我人既在此,逍遥帐和八艳姬又怎会在远处,怕只怕将鸭子赶入了水中,就不是那么容易捞上来。”
谈应手大笑道:“难道还要我教你这老狐狸怎么做吗!”
莫意闲长笑而起,大鸟般飞过戚长征等人的头顶,飞往湖边外的上空,一个盘旋,往回扑至,显示出超卓至极及与他体型绝不相配的轻功。肥体带起狂烈的劲风,向守在湖边巨石上后方的两名怒蛟帮好手压去。同一时间谈应手向戚长征等攻去,牵制着敌方武功最高的三人,使他们不能抽身去逼退凌空由后攻上的莫意闲。两大高手一出招,声势立时不同。两名好手惨叫跌退间,莫意闲已稳立巨岩靠湖的另一端,封死了对方由湖水逃走的后路。转眼间,形势逆转,怒蛟帮一众人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孤竹陈通等早等得不耐烦,乘势前冲,由谈应手的两翼发动攻势。
翟雨时一声长啸,响彻云霄,湖的两边立时分别窜起许多条人影,向战场奔来。怒蛟帮的其他好手,终于出现。翟雨时啸声收止,但啸声却依旧响亮,且愈趋响亮,由远而近,来势迅速至骇人听闻的地步。莫意闲刚拍断了一名怒蛟帮好手的右臂,闻啸声脸色一变,收手退后。谈应手亦是一呆,撑开戚长征的一刀后,抽身退后。激战忽地完全静止,就像开始时那么突然。孤竹等也退回原处。莫意闲落到谈应手身侧,两人面面相觑,他们何等样人,只从啸声接近的速度,已知来者是谁。
十多里外的一座大神庙里,庞斑负手而立,仰望着俯瞰众生的金身大佛,木无表情。祈老大邢老三等一众亲卫,跪遍身后原本礼佛敬拜的空地。这队趾高气扬的人,现在却有若待宰的羔羊。站在一旁的是两位气质神态完全不同的男子,年纪都不过三十。其中一人文秀已极,肌肤比少女还滑嫩,但身形颇高,肩宽膊阔,秀气里透出霸气,造成一种糅合柔弱和强悍两种相反气质的魅力,予人文武双全的感觉。另一人枯黄高瘦,面目阴沉,但一对眼精光烁闪,使人感到他坚毅不屈,城府阴沉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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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斑平静地道:“夜羽,你对这事有何看法?”
方夜羽转向跪在地上的祈老大,柔声道:“以小姐的武功,谁能在一照面间将她掳走,你是否看走了眼,疏忽了对方的卑鄙手段?”他的声音语调不温不火,使人很难想象他狂怒时说话的情景。
祈老大一阵哆嗦,颤声道:“奴才无能……但……但……”
方夜羽微笑道:“放心说吧!你们的失手若查清只是因敌手太强,而非因你们的失职,师尊怎会降罪于你们。”
祈老大像吃了颗定心丸般,挺起了少许佝偻了的腰背,卑声道:“若我没有看错,小姐是故意不作反抗,让那人掳走。”
那枯黄高瘦的男子发言道:“师尊在上,楞严有话要说。”庞斑微一挥手,表示允许。
叫楞严的男子道:“浪翻云于一个时辰前在龙渡江头现身,显示正赶往援救怒蛟帮的人,师尊若不亲自出手,谈应手和莫意闲两人恐架不住他,请师尊定夺。”庞斑沉吟不语。
方夜羽恭敬地道:“小姐的事,可交由我们两人处理,以我们的实力,保证此人不能逃出百里之外,何况他还带了一个人。”
庞斑冷冷道:“你们心中只看定了浪翻云是我们达成霸业的最大阻碍,故疏忽了其他。要知此人掳走冰云的时间地点,都恰到好处,若对方是以此法阻止我往会浪翻云,则此人的智计和见地,比他的武功更为可怕,若不能斩杀此子,我们将难以安枕。”
方夜羽愕然道:“但师尊仍可先会浪翻云,再追杀此人,那他的计策有何用处?”
庞斑露出一丝微笑道:“这看法说明了你们对我坚定不移的信心,但却忽略了浪翻云的可怕处。此人已达技进乎道的超然境界,所以我绝不在心中记挂着冰云时,与他相见,而掳走冰云的人正看清楚此点,不愁我不掉转头去追他。”
方夜羽和楞严同时心中一震,他们也是足智多谋、天资卓越之士,一点便明,只不过早先想不到庞斑对靳冰云用情之深,竟到如此地步。靳冰云正是这威慑天下魔师的唯一弱点,也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弱点,若非利用这弱点,风行烈也难以在他手底下逃生。
庞斑声音转寒,下令道:“立即发动所有人手,拦截掳走冰云的人,浪翻云便让他多活一会,待他声势更盛时,我才将他击杀,当可更收慑人之效。”众人轰然答应。
湖畔暂时停止杀戮的战场上,除上官鹰身躯三人大致完整外,其他人多已浴血负伤。依计潜回的怒蛟帮好手重归队伍,使人少力弱的他们大增声势。两军对垒,杀气漫天!啸声忽止,人已到。月色下,一个高大的身形悠悠出现,看似懒闲闲的,但几步起落已来至两个对峙阵营的正中处。怒蛟帮众爆出狂热的欢叫。来者正是黑榜第一高手,覆雨剑浪翻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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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应手干咳一声,道:“七年前一会后,浪兄风采更胜往昔,可喜可贺。”
浪翻云似醉还醒的黄睛在两人身上扫视一番后,淡淡道:“做人走狗的滋味不大好受吧?”
谈莫二人想不到他如此直截了当,脸色齐变。
燕菲菲眼中露出对浪翻云大感兴趣的神色,嗲声嗲气道:“谁人能学得你浪大侠的潇洒?谁人学得你浪大侠那般不爱惜生命财富?”
浪翻云眼尾也不瞅她一下,仰天长笑道:“贪生怕死,屈于权势之辈,武功又哪能进入武道的至境,动手吧!”
莫意闲阴恻恻道:“现在已没有什么道理好说,浪翻云你亦未必能稳胜我们两人的联手合击吧?”
戚长征怒喝,正要出言,浪翻云做了个阻止的手势,沉声道:“胜胜败败,动手便知,多言无益。”
谈应手叹了一口气道:“这是何苦来哉?”
浪翻云截断道:“我们之间已不是一般的比试较技,现在你们投向了庞斑,是敌非友,我又怎能容你们生离此地?”他明知谈莫两人不会单独应战,故乐得大大方方,并不在这方面出言讽刺。
上官鹰等极少见浪翻云说话如此毫不客气,知他已为他们动了真怒,心中感激无限。大战一触即发。这将会是一场从未在武林史上出现过的硬仗,自五百年前,由当代黑道泰斗“武阀”常胜,创出“黑榜”后,从没有两个黑榜高手联手对付另一个。这绝不“公平”!但看来已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这毫无先例的一战。因为唯一能阻止此战发生的庞斑,并不在场。
谈应手一下深呼吸,厚背又弓了起来,头发无风狂动,衣衫一下一下鼓动着。自四十年前他以自创的“玄气大法”,先后击杀白道九名威名赫赫的好手后,直至今天,想报仇的人都一一死在他手下。在黑榜里,从没有人像他之残忍好杀,树敌之多,所以庞斑向他送上个眼色,他乘机答应,树大好遮荫,而且庞斑还拍心口担保他会对付浪翻云,这才“欣然”答应出手对付怒蛟帮的走狗,但想不到现在却要拿出性命去拼搏。
这真是何苦来由。
身形毫不逍遥的逍遥门主莫意闲,由怀里掏出一把尺许长的折扇,“嗦”的一声,将扇打了开来。
这十七年来,他没有用这扇对付过任何人,不是说他人缘特好,全无敌人,而是没有人值得他动扇。
他扇上的功夫正是他毕生武技的至极。
“一扇十三摇”使他晋身于白道惊惧,黑道景仰的“黑榜”。
但他眼前的对手却是浪翻云。
他唯有亮出他的扇,但心内却没有逍遥的感觉。
两人出手在即。
浪翻云完全感觉不到山雨欲来,杀气漫天的危机。
微微一笑。
眼光悠悠地望向天上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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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得那么专注,那么深情,自然而然便生出一种使人慑服的威严和骄傲。
唯能极于情,故能极于剑!
浪翻云眼神露出剪不断的哀伤!
谈应手和莫意闲两人大奇,想道:在我们两人联手的气势压迫下,他为何能从容自若至此?
接着一阵心神的震动!
难道真是我不如他?
狂风忽起。
谈应手身上的袍服鼓动得更厉害。
莫意闲折扇轻摇,但每一摇都发出“霍”一声的激响,每煽多一下,风就更急劲。围观的两帮人马自动往四边移去,腾出更大的空间,以作战场之用。
在场没有一人有能力或资格插手其中。
浪翻云的衣衫动也不动,就像一点风都没有。
事实上,气劲已将尘土和断草刮得狂舞旋飞,将三人笼罩在内。
浪翻云低吟道:“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他所吐的每一个字,忽快忽慢,但偏偏和莫意闲摇扇所发出的“霍霍”声,毫不相配,当他说到彩云归最后三字,莫意闲摇扇的动作竟慢了刹那。
莫意闲早被他情深望月的气象所慑,现在更被他以念诗音调的奇异节奏,打乱他摇扇的节奏,这种闻所未闻的比斗方法,使他不由心生寒意。还未与浪翻云正面交锋,莫意闲的心志已失守,于此亦可见庞斑这盖世魔君对浪翻云的忌惮,绝非无因。浪翻云在气机牵引里,直觉地感受到莫意闲所送出的恐惧讯息,收回望月的目光,平射向莫意闲,两眼神芒电闪。谈应手心知要糟,若让浪翻云乘莫意闲志气减弱的空隙,借势重击,两人联手的优势,将反成对两人的拖累。
月亮的光影忽地破碎。除了谈莫两人外,没有人看到覆雨剑怎样由背上弹起,落入浪翻云修美的长手里,爆起一天的剑花,割碎了温柔的月色。谈应手长啸出手。覆雨剑略作回收,满天的光点从花蕾变成花朵后,再爆开去,一时三人间满是光碎。从不离身,长三尺八寸的长铁箫由怀里弹出,来到谈应手手中,刹那间和覆雨剑硬碰了二十七下。覆雨剑法特有的响声,潮水涨退般起伏着,又像雨打叶上,时大时细。莫意闲肥大的身躯倏进忽退,每一退都是对方剑光暴涨之时,进则扇开扇合,发出阵阵狂劲,无孔不入地侵进剑影里。谈应手静,莫意闲动,这正是他们的战略。黑榜十大高手多是独立傲然之辈,故罕有互相交往,唯有谈应手和莫意闲两人臭味相投,均为贪花好酒之徒,所以成为莫逆之交,故而上官鹰等一见谈应手出手,便知道莫意闲也不应在太远的地方。因此没有其他黑榜高手比他们能更合拍,而且联手亦是那样自然,那样天作之合。
浪翻云长笑道:“莫意闲!明年今日此刻,就是你的忌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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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意闲冷哼,刚要出言讽刺,以示自己犹有余力,浪翻云剑光散去。反映着天上明月的满空碎点,倏地消失。围观的众人,不论敌我,心中都大感可惜,覆雨剑的光点,比之任何最壮丽的烟花,更好看上千倍万倍。谈应手和莫意闲呆立当场。浪翻云低头望向由腹下的手腕处斜伸上来,名震天下的覆雨剑,晶莹的剑身正反映着天上的圆月,借剑观月。今晚又是惜惜的忌辰了!
谈应手和莫意闲表面看去冷静得若崇山峻岳,其实心中的震骇,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原来刚才浪翻云收剑的刹那,刚好同是他两人旧力刚消,新力未生的刹那空隙,使他们欲攻不能,欲退也不能。唯有守在原处,不敢冒进。浪翻云施展浑身解数,务求在气势和心理上挫折对方,其中的智慧意境,尤为高绝。亦只有他神乎其技的覆雨剑法,才能造出这等奇迹似的战况。
剑芒再起。一团强光在浪翻云怀里暴起,化作长虹,直击莫意闲。莫意闲感到剑意全都归于他,就像谈应手不再存在那样,如此“三千宠爱在一身”,气势早已被夺的他,如何受得了。狂吼一声,折扇张开,闪电般向剑锋点去,同时肥体像块枯叶般往后飞退。
谈应手心想这个便宜怎能不捡,一摇身已赶至像背后全不设防的浪翻云身后,右手大掌往浪翻云的虎背按去,铁箫反收在背后。浪翻云微微一笑,剑芒像流水不可断般突然中断,爆起另一团光点,往四方扩散。浪翻云身法加速,闪入了光点里,就如刺猬缩入了它的战甲内,避过了谈应手的大手。光点狂风骤雨般转往谈应手卷去。
莫意闲退势难止,直退入陈通等人里,肥体的去势何等迅骤,登时有五个人给他撞得倒飞后跌,骨折声响起,两大高手联手之势已被破去。谈应手心叫中计,可惜这并非适合后悔的时刻。大手狂缩,左手的铁箫幻出千万光点,迎上撒来的覆雨。危急间,他已顾不得即使庞斑亲来,也不敢如此和浪翻云比拼谁快一点。没有速度比覆雨剑更快。胜负立决。
谈应手踉跄后退,乍看去只是肩膀轻轻中了一剑,但谈应手却是有苦自己知,浪翻云这小小一剑,内中暗含十三种力道,刚好破了他护体的“玄气”,皮肉之伤无可足道处,但内伤却是深蚀进他的经脉内,震断了他的心脉。莫意闲一退便没有停下来,穿过人群,没入暗影里。谈应手完了。今夜这一战有败无胜,莫意闲心胆已寒。孤竹长啸一声,率着十二逍遥游士,向他追去,一齐落荒而逃,为继续“逍遥”而努力。
谈应手终于站定。脸上再没有半点血色。燕菲菲娇躯一震,抢入战圈,一手紧搂着他,一脸不能置信的神色。没有人能使谈应手负伤的。陈通一众人等,脚步不断后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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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翻云望向谈应手,叹道:“这是何苦来哉!”
谈应手嘴角牵出一丝苦笑,喃喃道:“这是何苦来哉?”
苦笑凝结。谈应手双腿一软,巨柱不堪撑持般倒入燕菲菲怀里。这一代霸主,最终可以死在女人的怀抱里,也不知要在前几世积得多少福分,才抵消得今世的罪孽,能如此死得其所。燕菲菲呆若木鸡,完全不知道应如何去作出反应,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是如何深爱着谈应手。陈通等人一声发喊,转眼逃个一干二净。
剑回鞘内,浪翻云望向天上的明月,想起了惜惜,想起了双修公主。
当时明月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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