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尊义的军队尚未进入九岭山的范围内,已停了下来,在离祁碧芍三十里外的一处平原地扎营。
接近二十万的兵力,分五处地方布阵,龙尊义和他的三万亲兵近卫,停驻在大后方。
祁碧芍与蒙军遭遇的消息,很快由传讯兵带来,史其道亲自接见,详细一番询问后,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这传讯兵是祁碧芍的亲信,人颇精明能干,见史其道全无所动,知他故意拖延,也不点破,道:“属下疲累至极,恳请史爷准在下退往后营休息。”
史其道略一沉吟,点首道:“好吧,我一会商议对策时,再请你来提供资料,切勿随便出外,留在营中等我的指令好了。”说到最后,两眼瞪了那传讯兵韩森一眼,韩森心中一寒,暗懔此人武功之精深。
韩森在史其道两个亲兵的带领下,到了一个偏僻的营帐。
韩森入帐后,那两人竟守在帐外。
韩森暗忖这样监视自己,分明是禁止自己把消息传播出去,看来连龙尊义都给蒙在鼓里,心下不由焦急万分。
现下祁碧芍和她的部下,正在十万火急之中,若没有援兵往助,迟早全军覆没。
韩森再不犹豫,一把抽出匕首,往营后挑断缚紧营脚的绳子,俯身爬了出去。
营外的空气,使他精神一振,忽然背心一凉,剧痛攻心,抬起头来,只见史其道其中一个亲兵,正朝自己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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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森惨叫一声,当场死去,双目不瞑。
祁碧芍浑身浴血,著名一长一短双剑,在如狼似虎的蒙军阵内冲杀,身边剩下不到五千人。
其他人或被冲散,或是战死当场。
他们在蒙军排山倒海、绝对压倒性的兵力下,仍能支持上四个时辰。
到现在,各人都是力尽筋疲,但龙尊义的援军依然未见一人。
身旁惨叫连声,祁碧芍看着自己最得力的部下、多年出生入死的战友,一个一个在眼前倒下,终于下了她最不想发出的命令。
全军撤退。
这一仗,已经输了。
锐气先折。
包括龙尊义的军队在内,全都输了。
祁碧芍现在只想一件事,就是要突围而去,取史其道的项上人头,以祭自己战死沙场的兄弟和“红枪”谭秋雨的冤魂。
史其道中军大帐,“砰”的一声被人踢开大门,一个身型奇伟、满面红光、年约五十的大汉,旋风似的冲了进来。
大汉怒道:“其道!你怎样弄的?祁碧芍在三十里外力抗蒙军,你竟坐视不理,又不报告我知,你当我龙尊义是什么人?”
史其道一副惊惶之态,毕恭毕敬地道:“大帅息怒,我已有适当安排,这里有一图,画下了所有进攻部署,你一看便明。”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卷地图,在龙尊义面前打开。
龙尊义脸色稍佳,低头正要细看,忽然腰侧一寒,一把利刃拦腰刺入,同时“砰砰”两声,胸前连中两拳,全身向后飞出。
对面史其道满脸狞笑,原先站在身侧的何法监,手中还执着一把染满自己鲜血的利刃。
过往之事,迅即袭上心头,心下恍然大悟,跟着是无边无际的后悔。
龙尊义心中狂喊:秋雨、碧芍,我对你们不起,更对国家民族不起。耳际充满史、何两人的狂笑,龙尊义狂嘶一声,倒地惨死。
史其道见龙尊义身死,向何法监道:“你即令人施放烟花火箭,通知思汉飞皇爷,一切照计划行事。”
何法监面有得色,领命而去,心想立下如此大功,异日升官发财,享受人间富贵,确是美妙至极。
史其道盯着龙尊义尸体,暗忖自己如非蒙人所派之反间,如何能料事如神,处处为你取得利益,使你今日获得宠信?祸藏于福,正是其中的写照。
仰头一阵奸笑,得意万状。
何法监走出帐幕外,点苍双雁沈非闻和沈非志两人正守候在外。
何法监挥手示意,立即有亲信往高地施放火箭。
龙尊义本来有一班护卫亲随,但那护卫统领,却是史其道安插的人,所以起不了半分作用,现今龙尊义遇害,军权立时落到他们掌握之中,想到这里,何法监禁不住又笑了出来。
点苍双雁的老大沈非闻道:“何爷这般欢畅,老鬼必已赴地府阴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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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法监道:“这还用说?我们的史老大乃思皇爷最倚重的人才,当年先弄垮陆秀夫,现在更覆亡龙老鬼,建下不世功业,岂是易事?”
点苍双雁的老二谄笑道:“这个当然,我看龙老鬼定死不瞑目,当年带回《岳册》时,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却不知若非皇爷布下我们这几着棋子,《岳册》又焉能随他安返南方?”
几人一起狂笑起来。
周围依然满布军帐,旌旗飘扬,近二十万的兵将全被蒙在鼓里,懵然不知一个使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的阴谋,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危机已是迫在眉睫。
何法监仰观天色道:“快要黑了,时间亦差不多,我们应该往接程老师他们哩!”
三人和十多个亲随连忙上马,驰出营外,他们持有龙尊义的通行手令,畅行无阻,驰离营地。
走了一刻钟,众人到了一个森林的边缘,何法监一声呼啸,林内走出了一班大汉。
何法监等三人慌忙施礼。
带头的一人道:“法监不用多礼,一切进行顺利?”
竟是程载哀和一众思汉飞辖下的汉人高手。
何法监恭敬地道:“龙老鬼已被属下和史老大合力干掉。”
程载哀道:“很好,异日论功行赏,你两人应记首功。”
何法监道:“务请程老师栽培。”
何法监作个手号,身后众兵连忙下马,窸窸窣窣,脱下军服,和程载哀等对换穿上,转眼间,程载哀等十多高手,变成何法监的近卫亲随。
程载哀略一点头,何法监带头驰出,点苍双雁、程载哀在后紧跟而上。
夜色低垂下,天上一片漆黑,满天星斗,何法监等在夜色掩护下,驰返龙尊义大军的军营。
恶狼潜至。
史其道大剌剌坐在中军大帅的帐内,不断以龙尊义的名义,向统军的将领发出指令,这些将领虽然并非和他同是思汉飞派来的奸细,但大多数由他提拔到这个位置,对他的指令,丝毫不敢有违。
史其道心中升起一个奇怪感想,暗忖异日无论如何荣华富贵,也远及不上这一刻的威权,况且自己叛徒之名,再无可能洗脱,甚至蒙人也会看不起自己,想到这里,手脚冰冷。
一路以来,他的目标就是要覆亡龙尊义,这类问题,不是不想,而是太遥远了,但在这一刻,所有以往遥不可及的事,忽然变成即将降临的现实,故不由他不去想。
暗忖假设自己现下领导全军全力抗蒙,那又是一个怎样的局面?
刹那间,他感到历史来到他股掌之间,可随他的意愿而改变,想到这里,立时心跳加速,血液运行加快。
一个低沉的女子声音在帐外响起道:“谁敢阻我?”
接着是数声惨叫,一个头颅滚了进来,史其道认得是自己一个亲随,不禁大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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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女子手持一长一短双剑,旋风般冲了进来,双剑斜刺史其道。
史其道掣刀在手,努力对抗双剑发出来的杀气。
那女子当然是祁碧芍。这时她头发散披,浑身伤痕。
祁碧芍道:“龙尊义何在?”
史其道听她直呼龙尊义之名,暗呼不好,看来这次龙尊义也不能作为他的挡箭牌。
史其道沉声道:“龙大帅刚回营休息,祁先锋有话慢讲。”
祁碧芍道:“我看龙尊义不是回后营休息,而是给你送回地府休息了,对吗?”
剑光一闪,两枝长短剑幻化出两道白芒,一上一下,狂风骤雨地向史其道刺来。
史其道咬紧牙关,运刀上下封架,连串兵铁交鸣的声音下,刀剑迅速地接触了几十下。
史其道暗叫不妙,这祁碧芍武功高强,可与程载哀相比,现在只希望何法监等能及早赶来,否则他性命难保。
帐外的其他将领,见帐内刀光剑影,素知祁碧芍武功高强,哪敢插手?
况且祁碧芍因无后援,致全军尽没,他们也有所闻,心内无不同情祁碧芍。
史其道在生死的边缘,死命挣扎。
何法监、点苍双雁和乔装了亲随的一众蒙方高手,这时驰进营地。
何、程等同时愕然,只见远方火把无数,把营地正中处照得如同白昼,人声嘈吵。
何法监道:“那处不是中军帐,龙老鬼的帐幕吗?”
程载哀在后沉声道:“我看是其道出了事,快去!”
众人一夹马腹,十数骑在密密麻麻的营帐间穿梭,朝中军大帅帐幕驰去。
很快到达大帅的帐幕前,这时几乎全部带军统领级的领导人物均集中在此处,一圈圈地围满了龙尊义的兵员,手执火把,把帐幕围在当中,水泄不通。
一个将领见何法监到来,连忙上前道:“何指挥回来就好了,不知为何,祁先锋和史副帅两人在帐内动起手来。”
何法监心中一懔,祁碧芍武功高绝,自己这方除了程载哀外,单打独斗,无人是她对手,正犹豫间,程载哀一众,开始移向一角。
何法监知道程载哀看穿他的心意,此举无异要他自己应付,唯有硬起头皮,向左右双雁招呼一声,三人齐往大帅帐挤过去。
众将领连忙让开一条路来。
何法监和点苍双雁三人来至帐前,帐内兵刃之声倏然而止,令人不知内里玄虚。
何法监朗声道:“祁碧芍,万事好商量,何必动武?蒙人现在虎视眈眈,我们先来个窝里反,徒使亲者痛仇者快。”
这一番话合情合理,周围的将领纷纷出声附和。
一阵凄厉的笑声从帐内响起,其中哀愤无限。
众人毛骨悚然。
笑声一止,祁碧芍在帐内厉声道:“龙尊义大帅何在?我们在这里闹到天翻地覆,为什么不见他出来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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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将面面相觑,他们曾派人四处找龙尊义,但他便似在空气中消失了那样。
而他的近卫亲随,却说他最后和史其道在一起,看来有些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全场鸦雀无声,原来祁碧芍手持一长一短双剑,长长的秀发垂在两边肩上,浑身染血地站在帐门之前。
背后帐内全无半点声息,史其道也不知是死是生。
祁碧芍闪闪生芒的眼光注视何法监,使他胆内生寒。
祁碧芍这手高深莫测,控制了全场的情绪。
何法监知道史其道不发援兵助祁碧芍,已激起公愤,纵使以往站在史其道一边的将领,亦随时会倒戈相向,况且一直以来,他们有龙老鬼这个挡箭牌,但龙老鬼已死,所以眼下一下子应付不妥,可能是万刀分尸的下场。
祁碧芍道:“史贼已招认自己是思汉飞派来的奸细,你还想否认吗?”
这几句奇峰突出,周围数千将士,一齐哗然,忽然又一片静默,原来都想听何法监如何对答。
何法监仰天长笑,好掩饰心中的惊慌,跟着喝道:“祁碧芍你以下犯上,杀害史副帅,现今又含血喷人,意欲何为?”
他不敢指祁碧芍杀龙尊义,因知道没有人肯相信。
祁碧芍的忠义,早深入人心。
祁碧芍游目四顾,视线射到程载哀等身上,心中一震,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随着她的目光,所有火把同时高举,照向程载哀等十余人。
程载哀仰天大笑,扬发出一枝火箭,冲天而起,爆开了一团红色烟火,鲜血似的染红了天际。
程载哀一跃而起,直向祁碧芍扑来,擒贼先擒王,只要制住祁碧芍,群龙无首,再多上一倍人也起不了作用。
一时刀光剑影,展开混战。
祁碧芍腾身而起,向何法监凌空扑去,两剑无孔不入地向他急刺。
何法监掣出背后双节棍,拼命封架。
他哪是祁碧芍对手?
何况身边尽是龙军,转眼连中数剑,虽然不是要害,心理上的影响非常大。
点苍双雁这时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程载哀劈飞了几个挡路之人,刚刚扑至连连后退的何法监身后,正要出手。
祁碧芍倏地向后退,何法监向后便倒,刚好给程载哀扶着他要倒下的尸体,只见他眉心露出半寸许的剑伤,鲜血激溅而出。
祁碧芍退得不知所踪。
蒙古军的号角传来,营地四周出现了无数的火把,漫山遍野都是一队又一队威武整齐的蒙古骑兵,杀奔营内。
决定性的时刻终于来到。
程载哀掠空而去,直追祁碧芍消失的方向。
祁碧芍退入己方的将领群中,这些将领无论往日是自己的朋友或是敌人,都期待地瞧着自己,知道自己现在已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心下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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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碧芍一振精神,沉声道:“第一军和第二军负责外围的抵御工事,第三军、第四军和第五军,待在内围候命。”
各将连忙领命而去。
祁碧芍跟着道:“如若我有不测,便由第三军的陈准负责指挥。”
陈准不是什么人才,只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也只好被任为先锋。
祁碧芍心知大势已去,纵是岳飞再生,亦难挽败局。
蒙军冲破了几个缺口,杀进了己军的腹地之内。
好像一群扑入羊群内的猛虎,纵横冲杀,使己方溃不成军。
就在这时,程载哀出现眼前。
四周杀声震天。
这不是一个战场,而是屠场。
祁碧芍心中狂叫,即使到了十八层地狱,也要找龙尊义这老糊涂算账。
程载哀道:“素仰祁小姐双剑合璧,今日得此良机请教,至感荣幸。”
祁碧芍目射奇光,沉声道:“我不欲与你相斗,走开吧!”
程载哀奇道:“动手与否,看来已不由你做主,祁小姐何出此怪言?”
祁碧芍轻轻道:“程载哀,我们同为汉人,却在此以命相拼,你不觉惭愧吗?”
程载哀默默无语。
他现在是棒打落水狗,算不上什么光荣的事。
便在此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道:“程老师稍歇一会,这处请让卓某处理。”
卓和大步走来,身旁尽是一众蒙古、色目和归顺蒙古的汉人高手。
祁碧芍心中一震,知道己方是一败涂地了。
心中忽然想到传鹰,暗喊一声“传郎永别了”,提起双剑,往卓和扑去。见祁碧芍冲来,卓和知她存下死志,遂打个手势,身后高手立时汹涌而出,如狼似虎扑向这名震江湖的“红粉艳后”。
祁碧芍夷然不惧,双剑凌厉地向扑来的两人攻去,置背后袭来的兵器不理。
五件兵器一齐刺在祁碧芍身上,她的双剑亦刺入了面前两人的咽喉。
祁碧芍运功一震,全部兵器飞弹开去。
她全身已受伤无数,又疲劳得神经麻木,她甚至感觉不到伤口传来的痛楚。
一掌无声无息从背后拍来,卓和的声音从后面响起:“小姐请上路吧!”
就在这一刹那,一种低微的啸声在极遥远的地方响起。
刹那后,那啸声已响彻云霄,震动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这时卓和一掌刚印在她背后,祁碧芍口中一甜,喷出鲜血,全身乏力,轻飘飘地向前跌去。
刚好一人迎面赶来,一把将她抱入怀里。
祁碧芍勉力一望,娇躯剧震,竟是朝思暮想的传鹰。
传鹰一把抱起祁碧芍,直向卓和冲来。
卓和魂飞魄散,双锏全力攻去。
传鹰探手穿锏而入,拳轰卓和胸口。
卓和的身子软绵绵地离地而飞,他听到自己全身骨骼碎裂的声音,所有荣华富贵,高位威权,都离他而去,变成和躺在地上其他尸体绝无任何分别的另一条死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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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鹰缓缓望向怀中玉人,已是花容惨淡,气若柔丝,全仗自己输入的真气护住一命。
围着两人的程载哀等蒙方高手,无不噤若寒蝉,以致四周全无半点声息。
没有人敢走近两人。
传鹰是众人默认天下无敌的高手。
在大众环伺下,传鹰轻声在祁碧芍的耳边道:“碧芍,你有什么未了之恨,让我给你了结。”
讲完环顾众人,又道:“要不要我将他们全部宰掉?”
包围他的人同时脸色大变。
内围的人开始退向外围。
传鹰的威望,震慑了每一个人,没有人觉得逃走是耻辱。
祁碧芍沙哑的声音道:“我很开心,有你在这里,便像那次在西湖湖畔时,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我,我不要杀人,叫他们走吧!我只想我们两人在一起。”
这刚强的女子,在死前终于显露出柔弱无依的一面。
传鹰的眼睛扫射众人一遍。
众蒙方高手均感到他的眼光胜似电光,顿然心头一阵震悸,全身发软,这样的敌人,如何可以对抗?
也不知是哪人先走,一忽儿全部退得干干净净。
祁碧芍在传鹰怀中看往星空,喃喃道:“传郎,我时时在想,我的故乡,应该是在哪一粒星的旁边?”
传鹰抬头一看,天上无数星点,也不知哪一颗才是祁碧芍的故乡,低下头刚想再问,祁碧芍早已气绝。
传鹰一声悲啸,全身不断抖动。
这是他最后一次感受到“人”的“悲痛”。
祁碧芍便像路上扬起的尘埃,随风而动,不由自主。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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