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渡宇一身潜水装束,累得他连动作也迟缓起来,据霍克深说,他这身设备面世的时间不足一年,是深海潜泳的最先进出品,光是那身抗压衣便可买一艘小游艇。
一般潜水人惯用的铅锤腰带被与压缩空气同装在背上的喷射推进器替代,那可使他在海里任意升沉,亦因有了这个方便,蛙鞋给改短了;而因背负力的增加,压缩氧气筒亦加大了。
尚未戴上的透明头罩将和抗压护体衣以嵌入螺旋式的方法接合,顶上还装了可调整照射范围的强力射灯,设计上可说是无懈可击。
他分别举起戴在左腕上的罗盘,和戴在右腕上的深度计及潜水表,检查无误后,眼睛才回到潜艇前方的炮弹头般的拱形视窗。
潜艇斜斜往下深进。
艇外装在前方的射灯透出一柱光晕,使他清楚地看到因受惊吓而窜逃的各类海鱼,和受强光吸引来的好奇者。
潜艇这时的深度计显示刚越过了三千公尺的深度,但海底仍是遥不可及。
“声测器”起了轻微的反应。
凌渡宇将收到的声波扩大。
“呜……”
奇异的长鸣一下一下地传入耳内。
每次鸣响均是由低缓缓转高,接着蓦然静止。
凌渡宇暗忖这似乎是什么鱼类的叫声,自己好像曾在什么地方听过,接着灵光一闪,差点叫了出来:这是鲸鱼的叫声。
自有航海史以来,人类便被那听来神秘凄怨的鲸鱼叫声吸引。
它们在召唤什么?而且是对着这方向叫。
一群巴掌般大、鱼身布满线纹的不知名怪鱼一朵云般在前方横过,完全封挡了他的视线,当潜水艇撞入它们的领域时,它们尾巴齐摆,毫不费力地往上下四方弹去,敏捷地消失在射灯不及的黑暗里。
四千公尺。
凌渡宇亮着左右两方的射灯,左右舷窗外的世界由暗转明,深海下奇异动人的世界将他包容在内。
他按着了通讯器,向破浪号发出呼唤。
传音器沙沙哑响,表示夏信仍未弄好他的狗窝。
五千五百公尺……六千公尺……
海底终于出现在强光的照耀里。
望之不尽的深海绿色鞭毛藻从夹杂在山丘般耸起的珊瑚礁里长出来,在潜水艇带起的水流冲击下款款摆动着,一条长达六公尺的巨型电鳗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掠往艇首的上方,像一道闪电般消失不见。
凌渡宇将潜艇调至和水底平行,在鞭毛藻上缓缓前进,同时将艇底的四盏射灯开启,像舞台的射灯般,在下方的海底照出一个大光圆,表演的是那些飘舞的海藻和悠然自得的深海生物。
他启动了所有的探测设备,开始在深黑无尽的海底进行搜索。
这是个令人目眩的奇异天地。
几乎没有一种鱼他能叫出名字来,绿藻完了是黄藻,它们的分布比较稀疏,很多深海植物参差不齐地此起彼落,一条像鞋底般有着发光斑点的扁身巨鱼,张着微凸的眼睛,悠悠地摇摆着,一半身子钻在海底的软泥里,像永远也不会动的样子。
凌渡宇看了看水温计,指针在摄氏二点六五度之处。
潜艇在海底缓缓绕着圈子,逐渐扩大搜索的范围。
一小时后,他已仔细搜寻了方圆近两公里的海底,依然没有肖蛮姿两人所乘小潜艇的踪影,时间所余无几。
凌渡宇不由地焦躁起来,这对他来说是非常罕有的情绪。
起伏不平,像装点着无数雄伟奇丽“雕塑”的海底藻原,仍是那样无尽无穷。
地势蓦地斜下。
潜艇就像从孤悬半空的高崖跃进虚空里,美丽的海藻和珊瑚礁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从潜艇左右前方向四方射出的光辉柱和照亮了的海水,以及水中溶解为尘屑的杂质。
潜艇到了一个海沟的上方。
凌渡宇心中升起一个奇怪的感觉,下面像有某种物事在等待着他,不惊反喜,往下潜进。
压力计显示潜艇正承受着一百一十二个大气的压力,这使尽管心急如焚的他也不敢急急冒进,只能以每秒三公尺的低速往下潜去。
八时十七分,他只剩下一小时多一点的时间去完成拯救的任务。
九千公尺……
潜艇像个惊恐万分的人般抖颤起来,凌渡宇还以为潜艇抵受不住压力,要爆裂开来,蓦地眼前一黑,所有灯光完全熄掉。
潜艇像呼啦圈般旋转起来。
耳里贯满了奇异的呼啸声。
在极度的晕眩和苦痛里,凌渡宇知道魔流来了。
旋转逐渐放缓下来。
但庞大的压力由四方八面迫至。
肉体上他感到倍数增加的压力,更使人难受的却是精神上的感觉。
那便像将灵魂投进了火炼狱里。
千百种感觉,有若择肥而刺的锋利小针,在他脑神经内乱窜乱刺。
忽地他明白了神经错乱前的可怕感受。
可是痛归痛,他却在这极度苦楚里,惊喜他的精神领域在不断扩阔着。
那是禅道中人毕生致力追求的境界。
剎那间,他的脑像爆炸了开来。
思感熔岩般喷升而起,逸出平时的禁锢。
凌渡宇全身抖颤。
没有恐惧和惊慌。
因为他明白了现在发生什么事。
一种生存在深海里的生物,正透过某一种超乎理解的接触,想和凌渡宇“交谈”。
渔夫并没有错。
打一开始他便没有错。
魔流确实是一种有生命的灵智物——
一种人类从未接触过,但却一直存在着的神物。
人们或者看到了一点间接的迹象,可是基于自以为是,根本没有人会想象到地球上还有远比他们强大的生命。
但在眼前此刻——
凌渡宇成了破天荒第一个和祂接触的人类。
渔夫是知道祂存在的稀少人类之一,曾追踪祂,现在又不怀好意地回来,而且是直接针对着和祂有关的火藻。
所以祂要渔夫死。
渔夫一死,风浪便平静了。
祂要的似乎只是知情者之死。
现在自己也识破了祂的存在,祂会怎样对待他呢?
在绝对的黑暗里,不断往下沉去。
凌渡宇内外的所有世界全在抖颤摇摆着。
像所有东西都掉转了。
他忍不住狂叫:“你要干什么?”
“轰!”
天地裂开。
他看到,一道闪电破空劈下。
奇异的景象,一幅接一幅在脑内升起,声色俱备。
祂在和他接触着。
可是凌渡宇并不明白自己看到的美丽图景,蕴含着什么深意?
他一点也不明白祂在“说”什么。
凌渡宇心中狂叫:“我不明白!”
“砰!”
落势终止。
潜艇降到实地上。
难道到了海底?
凌渡宇盘膝坐下,成为破天荒第一个在近万公尺下的寂静海床进行禅定的人。
这将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这存在于深海里的灵智生命和平接触,否则他就要动用一切可能的暴力,借以闯出潜艇外,去找寻肖蛮姿和莫歌了。
凌渡宇心灵一片清明,他将第一个思想传出去,那就是“为什么?”这可能是人类间最易问但又是最难答的问题。
凌渡宇浑身一热,脑神经流过以千万计的奇异感觉,但却完全不能把握其中的含意。
他们之间完全没法了解对方。
凌渡宇的思感忽地延伸,就像透过某一种媒介,去接触另一个生命。
凌渡宇泛起熟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