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
夕阳在西边的弧形地平线外只是一团暗红,城市的灯火亮起来。
坐在我身旁的简严首次发言:“梦女的追随者只在这时间聚集,圣士请你谨记我的指示,否则你要负一切后果。”
此人的语调像刀锋般寒冷。
我淡淡道:“我明白,但当我单独行动时,非不得已你们千万不要现身。”
简严脸无表情地道:“这个由我决定,而不是你。”
我耸耸肩,作为对他的抗议,侧头从喷气飞船的窗往下望去,邦托乌这人类最伟大的城市,此刻令人目眩心迷,以亿计点点密集的芒光,排列成异丽的图案,延伸到眼所能看到的每一个地平极限。
我们的飞船上下四周共有六艘载满简严辖下“精英团”百多名便装战士的飞船,以完整的队形往城东飞去。
船队外的空间,空中巴士火虫般飞动,载着维持以亿计人口生计,工作得形神俱疲人们回到他们拥挤的住所。
船队开始往下俯冲。
邦托乌最大的“和平广场”已然在望,将广场的天空封起来的巨型拱形透明天顶,是很容易从高空辨认的标记。
船队缓缓下降。
简严冰冷的声音传来:“记着!当我们降在广场旁的停机坪后,你独自一人进入广场,像其他往广场玩乐的人那样,千万不要东张西望,找寻我方人的行踪,若遇紧急状况,按下装在你腰带左处的示警器便成。”
我没好气地道:“邦托乌每一个角落都在你们的严密控制下,会有什么危险。”
简严忽地沉默起来。
我乘机猜度他。
这次突击的猜测,使我成功从他门禁森严的心灵里,捕捉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那是仇恨、不定和一幅图像。
图像是个脸相庄严的、长发垂肩、脸容清矍的老者,虽然这十二年联邦政府将一切有关他的图片和文字完全禁绝,但他的音容仍为大众所熟悉,就是因他整个人类进入了太阳能的全新时代。
他是十二年前因“圣庙事件”而失踪的“太阳能之祖——达加西圣主。”
由此亦可推知达加西仍然活着,甚至成了联邦政府的头号大敌。
船队通过张开的防污染护罩,降在停机坪上。
简严道:“你由停机坪的七号出口出去,可通往广场的‘和平大道’,输送带在二十分钟内把你送到目的地,一切要看你的了。”
我微微一笑,离开飞船,往七号出口走去。
邦托乌是名副其实的人造森林,所谓“大道”只是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有空气清新系统的密封巨大廊道,购物中心和娱乐设施,集中在这些“大道”的两旁,以万计的巨大廊道便这样将整个城市连接起来,在重要的交汇点,都有武装特警驻守的检查站,防止一切不利统治的事情。
我挤进大道的电力输送带上,随着人潮,让时速十里的输送带将我们送往广场去,四周密密麻麻全是人,使人迷失在人的浪潮里。
每个人都是脸无表情,讽刺的是在邦托乌里,人的距离少无可少,但心灵的隔离却是大无可大。文明是否走至尽头?
没有人注意我的存在,没有人注意他人的存在。
在快要到达露天广场时,几个人从一旁冲上输送带,站到我身旁,被挤开的黯然不语,像换去抗议的能力。
那些人刚好将我夹在中间。
我感到不大对劲,但在紧挤着人的输送带上,除非跨出输送带外,否则要移离这些人亦是颇困难的一回事。
蓦地在我前面那穿深黑外套的人的背上,现出一个人的影像。
我就像看着一个传播影像的活动荧幕。
我环视四周的人,他们都脸无表情,还太平间封挡别人的视线,使我成为一清楚地看到眼前影像的人。
眼光回到前面那人的背上,终于认出那影像是谁。
汉威博士。
我的同窗兼好友。
据厉时说,他在调查梦女时已神秘失踪。
汉威两眼射出诚恳的神情,接着在他头上的空间显现了一行字。
“老朋友!信任我,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整行字在不断闪动。
我不由佩服之极,只有这种方法,才可避过简严装在我身上的窃听器,但他们为何能如此准确地掌握我的先遣?难道情治局中竟有内鬼?
另一行字代替了先前的字闪动道:“设法甩掉情治局的人,到广场区第十九号停机坪,我们将二十四小时有人在等待你。”
影像消去。
输送带往下滑去,变成一级级往下落的电动阶梯。
广场的入口在望。
那些为汉威传讯的人若无其事在广场入口处散掉,剩下我一个人挤进广场。
广场天顶处的人造太阳,把挤满以万计人的空间照得明如白昼。
我往广场中心点的大喷水池走去。
混进了广场的人潮里。
心内思潮起伏。
刚才的短暂接触,使我知道汉威加入了组织严密的反联邦革命党,但他们怎能如此精确地掌握我的先遣,汉威因梦女而失踪,这时找上我,不问可知是想设法营救梦女,我是否可以绝对地信任他们?
有没有可能这是厉时试探我是否忠实的手法?
我有点后悔刚才没有猜测他们的诚意,可事情实在太突然。
露天广场是城东区近二千万居民唯一的活动大空间,不过听说政府为了应付增长的人口,计划将它划入建筑蓝图,拆毁以造更多的住房。
没有人敢抗议,因为被列入黑名单是个没有止境的噩梦。
广场人山人海。
妇孺的数目远比壮年的男丁为多,不知这是否是政府大量征兵报役的后果,也没人知道被征的兵被派到哪里去,只有最高统治者才会晓得。
准慧或许也是知情者之一。
没有人注意我的存在,也没有留意他人的存在。
在这挤得密不透风的大都会里,人的疏离反而更强烈。
越多人走在一起,人越感到自己的迷失和孤独。
大水池哗啦啦的喷水声,传入耳鼓。
被射灯染得五光十色的水柱,直喷上天,再散洒下来,使人精神一振。
一种奇怪的感觉忽地传入我的神经。
那像是一种无形的震波,从某一中心向外扩散。
我放弃往大水池走去,转而挤往戏剧院的方向。
那是震波的来源地。
在歌德剧院建筑物前连绵百级的长石阶上,坐满走累的人。
其中一群人特别吸引我的注意力,不但因为他们没有像其他人的互相交谈,更重要的是我感到他们正是震波的来源。
他们有各式各样的人,学者、工人、专业技术员,有些人索性闭起眼睛,进行冥想。
我知道找到目标。
他们正是梦女的信徒。
心中不由奇怪他们大模大样聚集到一块儿,难道不怕联邦政府对付他们吗?
一转念,不禁释然。
表面上事事讲究法律的政府实在没法给他们安任何罪名,谁能证明这群互不交谈的人违反了“宗教法”?
梦女也只是因没有户籍而被拘禁吧!
想到这里不禁暗抹一把冷汗。
只有我才有可信的资格来证明他们犯罪,因为我是来自圣庙的圣士,“心灵对流学”的权威。
我成了唯一可将他们“绳之以法”的人。
可是我怎能这样做?
尤其在和梦女接触之后。
我的眼光在他们间巡游,很快停在其中一位女子身上。
吸引我的地方不单只在显示她职业是医生的制服和她清丽的俏脸,更重要的是我感觉到她是整个精神震波的核心点。
凝聚精神,闭上眼睛。
我的精神力利箭般地射向震波的中央去。
就像跳进精神的海洋里,我接触到各类型的情绪,我感到自己的力量无比强大,不一会像磁铁把各种上浮游疏散的脆弱精神力量吸引到我处,形成新的中心。
我全身一震,精神急速退出。
他们也同时一震,茫然张开眼睛。
那美丽的女医生瞪大美目向我望来。
我垂下头,掩饰脸上隐藏不住的震惊。
令我骇然的是自己的精神力量,假设以往我的精神力量像个手电筒的光芒,现在已变成一盏强烈的太阳能射灯。
这是梦女赋予我的力量。
今早在囚室内,她把某一种奇异的能量送进我体内,使我可以比以往从容百倍地窥视别人的心灵,但直至此刻,我从与她的信徒的精神接触处,才知道自己竟然超越了“心灵对流”的层面,进而可以形成一个精神的磁场,下一步还可以做什么呢?
我不敢尝试下去,深恐自己控制不了。
我再向他们望去。
他们全瞪大眼睛,渴望地四处探视。
他们在找寻梦女。
那美丽的女医生却消失不见。
我刚想退走。
身后一把温婉的女声道:“你是谁?我知道刚才的事是你干的?”
我转头一看,那女医生正瞪大杏目看我,不眨一下。
我是不能将心里的话向她倾诉的,因为我身上被简严装上精密的传音系统,我也不可以用心灵和她对话,简严可轻而易举从表面的现象判断出我拥有梦女的能力,那亦是我完蛋的时候来到的一刻。
我淡淡道:“小姐!我不知道你是谁!”
转身便走。
机会来了。
我将梦女被囚的信息,在转身的刹那送进她的脑神去,同时告诉她,我将会设法将梦女营救出来,请他们安心。
是的!
这世界将没有任何一种力量阻止我营救梦女,即使要赔上性命。
我已深深地爱上了她,再也不能自拔。
直到深夜,我才回到酒店。
简严传达了厉时要我明天一早向他汇报的命令后,脸无表情地离开了。
刚才我几乎走遍整个广场,找到几批梦女的信徒,不过我再不敢接触他们的心灵,梦女在他们间撒了种了,正开始发芽成长,虽然离真正解放心灵的境地尚远,但已是迈步向前,待那一日来临时,新的人类和新的文明将会出现,那将绝对会是一个与现今物质文明有别的时代。
思丝没有多言。
她知道我在思索。
我的身体很疲倦,精神的力量却在澎湃。
晚餐后思丝推着餐车离开。
门铃响起。
门开,原来是隔邻的准慧。
她美丽得使我不敢迫视。
换了往日,我定会倾倒在她惊人的美态下,但在接触了梦女两次后的今夜,我只觉得哀伤。
爱情是人为的虚假和短暂的物事,只有心灵的浑融才具永恒之美。
准慧进来,俏皮地道:“今天玩得开心吗?”
我答非所问:“你怕孤独吗?”
准慧毫无防备地呆了一呆,沉默起来,空气是有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我深沉地道:“我知你身边有很多人,他们怕你、恨你、奉承你,甚至追求你,但你感到孤独吗?”
准慧走上来拉起我的手,就像往日热恋时一样。
准慧道:“朋友!你怎么了,我感到你内心的悲哀,记着!我们手上有很重要的事要办,办好后,你和我便可以进入联邦政府的核心阶层,那时我们或者又可以像七年前那样一起生活。”
她说的是我在遇到梦女前梦寐以求的甜言蜜语,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
我叹一口气,深深望进她的眼里。
多么想能像梦女引领我进入美梦那样地开导她,我却强忍着冲动,因为我不知道会感起什么反应,一个不好!
不但救不了梦女,连我也会赔进去。
我多么想告诉她人类真正的希望和目标,并不是名位和权力,而是内心的世界。
人们喝酒、吃药,也只是为了脱离现实的枷锁。
可是那显然不是最适当的方法,物质文明从一开始便走错路,只带来支离破碎的生活方式,原始人围绕篝火狂舞达旦时,他们得到的,远比所谓文明人在任何情形下得到的更多。
准慧完全不知道我脑里转动的念头,还以为我因她的说话感动得不能言语,自顾自地道:“你有没有对付梦女的方法,说出来看看行不行得通,明天我们还要应付厉时那老狐狸。”
她念念不忘的只是如何向上爬,使我感到强烈的烦厌。
我走到玻璃窗前。
她跟上来,从背后搂抱我的腰,柔声问:“杰!你不再爱我吗?”
我清楚知道这两颗心的距离,足有十万八千里的遥远。
每一个人也只有孤独隔离的岛宇宙。
人类苦苦经营,只是追求这眨眼间的烟消云散,了无痕迹的生命火花。
梦女的道路究竟会引领我们到达哪里去?
是否能超脱肉身囚笼,翱翔于无形的精神天地?
又或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广阔无边的宇宙里?
爱情只是属于真诚的年青时代,人长大后计较的只是利害得失,她并不能从离开我后的世界找到没有戒心的爱情,这使她在成功之余,对我们曾经的真诚热爱念念不忘。
最终她也会失望。
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孤独隔离的岛世界。
孤独地享受快乐,孤独地悲泣。
只能通过欺骗自己,才能忘记孤单。
我心中一阵激动,问:“慧!我们可否抛下一切公务,好好享受一下生活?”
准慧浑身一震,身子僵硬起来,不可置信地道:“你发疯了吗?看看外面的环境,密封的城市,还能到那里去?只有生活在金字塔最顶层的人,才能拥有享受生命的特权,这是唯一的生存之道!城市外是污染和经过核战的废墟,唯有将其他人踩在脚下,才是独一无二的真理,你难道还不明白?”
远方灯火通明的金字塔高耸云际,像在嘲弄我的无知。
我叹气:“快乐并不能在心以外的其他地方找到。”
准慧捧着我的脸,怜惜地道:“杰!你变了很多,变得让人更难以捉摸,但也更有威严和魅力,我甚至感到你智慧的力量,虽然有点多愁善感,但我仍然喜欢现在的你,否则也不会经过昨晚你那样待我后,今晚仍来找你,在联邦政府的女官里,我是以高傲著名的。”
对我来说,这就是死囚被行刑的最后晚餐。
因为明天我准备营救梦女。
无论成功与否,我的命运都是死亡。
救出梦女的机会只比零多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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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必须这样做。
梦女将她的爱以最异想天开的形式,又是那么实在的奉献给我。
我必须以相等的形式回报。
那就是我的生命。
厉时坐在他的办公桌后,眯着眼看我:“圣士,你已观察过梦女的信徒,现在的情况怎样?”
我严肃地道:“情况非常严重,梦女的宗教种子撒了出去,假若在短期没有方法禁止,神游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看一场歌剧那么简单的事,联邦政府亦会完蛋。”
一把深沉温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圣士!那究竟有什么解决的方法?”
我吓了一跳,转头望去。
身后空无一人。
我回过头来,厉时和准慧神色不变,似乎早知是什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