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一声呼喊,当朝天子延靖帝就这样在只有一行大内亲卫围簇之下,只着常服,不行华盖辇驾这些繁杂仪仗,直接从殿外东侧一处廊道中走了进来。
秦大夫望向这即将走在大道上,越来越近的天子气象,脸上却没有任何吃惊之色。小满儿则是看着来人,尽管与上次所见衣着不同,但她还是认了出来。
“咦?这是那个黑衣服的大夫叔叔。”
秦大夫悄然将孙女护在身后,当延靖帝领着贴身护卫走上前时,他率先将下袍轻抖,屈身下拜道:“小民叩见圣上。”
这一拜,延靖帝脸上原本镇如山岳,此刻却也眉头耸动,步下极难察觉地向后退了半步。
这压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免礼平身。”延靖帝忍住了想要起手扶起对方的冲动,当秦大夫起身后,他向着左右示意,只一个眼神,身边大内亲卫俱已明了,无言之中都将身退下,给延靖帝留下了一大片空间。
“乖,小满儿,先去旁边玩玩,爷爷有话要跟人说。”秦大夫也跟小孙女温声嘱咐,让她走到了一旁玩耍,又不离开自己视线之外。
待到方圆五六丈只剩延靖帝与秦大夫两人时,延靖帝面对着这个一身粗布衣,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清瘦老者,他身为当世人王,自登基临朝十几年以来,无论是面对元老重臣,还是封疆大吏,宗室贵戚都气定神闲,未曾慌乱。而今面对这位秦大夫,正式以皇帝身份见面时,他竟然有了一丝措辞上的犹豫。
“高……”
“小民行医已久,早习惯了被叫秦大夫,陛下叫我秦怀就好。”延靖帝还未说话,秦大夫就已淡淡笑着开了口。
即使秦大夫如此说,延靖帝身为天子,万万人之上,竟在此时也无法直接了当地呼出那一个简单的名字,在那一双百般心绪流转而过的炯炯眼神下,还是将话吐了出来:“秦大夫,您医术之高明,朕见识过了,林老夫人这几日身体已有好转,全赖你医治之功。”
如果以外人来看,此时秦大夫一介布衣,身处一国高皇后陵寝殿前,不仅逾礼私闯禁域,还私自以礼祭拜后陵,无论哪一桩看都是非常值得拿出来大说特说的罪名,但此时延靖帝却像完全无视一般,绝口不提半处,仿佛秦大夫在此陵墓之中是理所应当一样。
一提到医治的事情,秦大夫眼中还是闪过了一抹对待正事的肃然,对道:“林老夫人的病,我也已尽了所能,终究是不能彻底起死回生,接下来这一年半载,大概就是她所能过的最后时日了。唉……”
由于已经听林阁老和赵灵芙这两个实际知情人上奏过,延靖帝是知道当下林老夫人的实际病情的,他也知道这已是目前所能做到的最好办法,因此在听说了秦大夫的话后,也没有现出什么神情变动。
延靖帝目光投向一边东瞧西看的小满儿,问道:“这个小女孩是……”
“小民的孙女。”秦大夫答道。
延靖帝皱起了眉头:“孙女?可是您……”
秦大夫微微笑道:“说来也是时运所致,小民游历天下,前些年偶遇一家村庄,有一对夫妇横死,只留下这个襁褓之中的孩儿,我一时不忍,就将她收养做了孙女。”
延靖帝闻言,也跟着点头道:“我从小时候,就听父皇说起过您,如果以辈分而论……”
秦大夫仿佛知道对面这个春秋正盛的皇帝要说什么,还是出口截下了他的话道:“圣上高居九五,还能知道一介小民想要拜谒陵寝,特开方便之门,小民先谢圣恩了。”说着,也真的拱手拢袖,朝着这位当朝天子躬身一拜。
如果是别人打断延靖帝的话,那这位皇帝当然会有所不悦,但眼前之人,却实在是让他生不起任何不悦之心。
别说是延靖帝,他相信就是他那已经崩御的先帝父亲死而复生,站在这位秦大夫跟前,也是要手足无措的。
他从还是皇子起,就耳濡目染地从父皇,皇太后,各路宗室老元勋那里听过了本朝开国的壮烈史诗,成为天子后,更是对本朝定国开基之难深有体会。
所以当延靖帝此时面前站着这个秦大夫时,他肚子有千百种问题想要问,但偏偏话到喉头,却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生怕戳破了那一层窗户纸后,反而惊走了对方。
“秦大夫,我……朕在宫中若有病人,是否也能请大夫移驾施以妙手断症?”延靖帝终归是天子,瞬间就想到了一个合适的提法。
秦大夫听罢,只是微微一笑:“圣上朝中御医能者无数,应该不需要小民一介乡野村医才是,不过救人于病是为本职,若圣上当真所需要,小民愿尽绵薄之力救人,不过,小民过惯了乡野生活,在宫廷里难以享福,所以救人之后,也请圣上恩准,放我等祖孙归乡游**。”
等说完,秦大夫也向小满儿招手,待到孙女跑过来之后,他也朝小满儿对向了延靖帝的方向:“小满儿来,跟圣上拜一拜,咱们该回医馆了。”
“圣上?可这叔叔上次说他和爷爷一样都是大夫啊?”小满儿看着这个见过一次的叔叔,也皱起了懵懂的眉头,一边按照爷爷的指示合起肉掌。
“哈哈哈……是大夫,是大夫。小满儿一路跟着爷爷来这儿,想必走了不少路,叔叔有马车,要不要坐啊?”
延靖帝此时没穿龙袍朝服,只以宫中常服现身,他见到小满儿这般话,也只得顺着她的话自承为大夫,一边招呼左右,唤来马车。
“马车?”
小满儿听后竟然像是真的思考过了一番后,小脸很认真地对延靖帝道:“不了,爷爷说过,做事情不能半途而废,我们是坐了牛车来的,也要把牛车坐回去,不能放在那儿不管的。”
这孩童之语既出,秦大夫莞尔一笑,延靖帝也无可奈何。
正当祖孙俩收了包袱,准备动身走下台阶时,好巧不巧,就在这宿凤山顶远空之外,所有人都在那一瞬间感到了一丝似乎从脚下地底传来的震颤。
秦大夫与延靖帝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而与此同时,一声轰然巨响,从孝慈陵的重重宫墙之外,骤然而起。
“山下发生了什么?”延靖帝陡然间露出了帝王所应有的眼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