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怪的尼姑!杜宇想,他一个男人来尼姑庵里私会当朝太子妃,这在他自己看来都是可笑且不合礼法的事情,为何这些尼姑竟丝毫也不觉得尴尬?仿佛他是这儿的常客一般!而太子妃又为何会和尼姑在一起?
他抬头看,那门上写着“误缘庵”。好奇怪的名字!
走进门内。全然陌生。
被尼姑引到了所谓的后园,就看到一条白色的身影在萧索的花圃里忙碌。
那是太子妃吗?离得太远,他看不确切,想向尼姑求证,而尼姑早已跑开了——为何感觉如此暧昧?杜宇和太子妃……难道有什么特殊的关系?若然如此,他怎么能把这个女子忘了?不,不可能!他决不认识太子妃。他心里的女人只有朱砂一个。
便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行礼:“臣……”
花圃里的人影回过身来,发出一串怪异的笑声:“杜宇,你真的来了!”那竟是灵恩太子。
杜宇愕然地看着他——穿着女人的衫裙,涂脂抹粉,与其说是滑稽,不如说是可怖。不由退了一步:“殿下?”
“怎么?”灵恩逼上前来,“你奇怪为什么是我,而不是轻虹?你打算让我戴绿帽子戴到几时?”
杜宇不知如何回答:“殿下,此话从何说起?”
“你还要装糊涂?” 灵恩瞪着他,“你和轻虹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不,不仅是我,我看还有许多人都知道!你从前和她如何,我暂且不说,如今她已经嫁了我,做了我的妃子,你竟然还和她幽会?”
杜宇怔怔。
灵恩厉声喝斥:“你不说话,是想否认?哈,你若不是来和轻虹幽会,你今天为何来此?还好本太子 事先截获了你们的书信,把她支开了——你——你好哇,你果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他发起狠来,将杜宇推倒在地。
“殿下!”杜宇的腰撞在花圃边缘的石块上,断裂一般的疼,“臣是因为……昨日在宫中得太子妃殿下抛剑相救,所以想来感谢她……”
不管这是多么不像话的理由,这是事实。他想。
灵恩当然不信,笑声更加尖锐起来:“昨日?抛剑相救?哈哈哈哈,杜宇,你不会傻到相信轻虹是恰巧找到一把剑,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扔给了你吧?还是你觉得本太子是个窝囊废,会相信这样低级的谎言?轻虹是带着毒剑去的!她是想要杀了本太子!杀了本太子好和你私奔——你不要说你完全不晓得!”
剧痛使杜宇无法站起身来。毒剑——他也曾奇怪为何太子妃这样一个端庄又柔弱的女子会找到一把毒剑。不过,太子妃要杀太子?要和自己私奔?这都是什么荒唐的揣测?
灵恩见他沉默不语,扑了上来,将他按在地上:“杜宇,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你到底是何方妖魔?你分明是个内鬼,却诳得父王把你当成心腹。你玩弄了轻虹,又娶了那个婊子为妻——但你有什么魔力?轻虹只要一有功夫,就到这里来。她惦记着你的旧疾,在这里亲自栽培药草——你这个混蛋!轻虹是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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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宇的身体一次又一次撞击在坚硬的石头上,五脏六腑如被刀绞。一丝腥甜涌上喉间。
“你不要侮辱朱砂!”他猛然发力推开了灵恩,“我和太子妃也是……清清白白……”
“清——清——白——白?” 灵恩面孔显得狰狞,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咬牙切齿,“杜宇,你真的把本太子当成傻瓜么?你在这庵堂里做过的事情,你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么?”
杜宇呆呆的:这庵堂,他今日才第一次来。
“妙云老尼姑!” 灵恩大声喊着,“妙云老尼姑你给我出来——你把他们的丑事好好说一遍,看他怎么抵赖!”
妙云说,那还是德庆八年。西京攻玉阁失火,虽然并未造成大量典籍的损失,但当时在阁内办公的大学士纪缃却因为被倒塌的房梁砸中,以身殉职。纪家小姐纪轻虹因而离开家乡,到京城来投靠出家为尼的外祖母法因师太。不久,连法因师太也去世了,年仅十六岁的纪轻虹就在误缘庵中过起带发修行的生活。
在西京的时候便博览群书,自来到误缘庵后,纪轻虹又研读佛经及诸位曾在庵中修习之信徒的笔记手札,很快就对各种经文释义滚瓜烂熟,且能与古书典故正史稗抄等等融会贯通。遇到前来误缘庵参拜的信众,其有难解之心结,往往和纪轻虹交谈几句,纪小姐即能妙语开解。久而久之,纪轻虹的名声传开了,许多京城女眷,或贫或富或贱或贵,每遇烦忧,即来误缘庵寻纪轻虹聊天。因为纪轻虹喜欢采撷芳草悬挂在窗口,便得了个雅号名叫“撷芳居士”。
德庆九年的时候,一日纪轻虹去山中采芳草,黄昏时还未归来。庵中的尼姑着了慌,正要出门寻找,却见一个年轻男子将纪轻虹送了回来。一问才知,是纪轻虹在山中误中猎户陷阱,受伤甚重,这男子刚巧路过,便将她救了下来。尼姑们忙着帮纪轻虹疗伤,转头想询问恩人的姓名,此人却已离开了。不过好在他第二天再次来到,并送来特制的金创药,此后一连几日也都来问候,直到纪轻虹的伤势痊愈。那已经是三个月之后。
这位男子成了误缘庵的常客。起初他和纪轻虹的谈话无非是关怀及感谢,后来渐渐涉及经史子集佛法大义,再后来,便说起心中疑难之事。他似乎有许多的重担,尼姑们未敢偷听他和纪轻虹的谈话,所以并不知其详情。只是,他虽然为重担所压,每每和纪轻虹闲聊,也会发出爽朗的笑声。
她们不知道他是谁。甚至连纪轻虹也没有问。只知道这是一个避开其他参拜的女眷,在黄昏时分才会出现在庵中的青年男子。
如此,一直到了德庆十一年。庵中有名尼姑进城去化缘,恰巧遇到从西疆得胜归来军队。人马正经过朱雀大街,欢乐的人潮不停地向前推挤,尤其许多大姑娘小媳妇们,唧唧喳喳地,议论着以文官代武职,大破贼军的户部尚书杜大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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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姑六根清净,并无兴趣。更何况旁边的街道是京城著名的花街柳巷,那天正选花魁。朱雀大街上人们欢呼着凯旋的英雄,而秦楼楚馆则簇拥着新当选的花魁,两边越行越近了。尼姑直念阿弥陀佛。忽的,不知谁推了她一下,她一个踉跄跌到了街上,摔倒在英雄的马前。
“这位师太!”马上的英雄急忙跳下来搀扶。
尼姑一怔——这不就是常常到误缘庵来见纪轻虹的那位男子吗?
尼姑惊讶得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匆匆跑回误缘庵去,将此事告诉主持妙云师太,以及纪轻虹。不过也正是那一天,纪轻虹的舅父从外省调职回京,便使人将纪轻虹接回府中。于是,当那天夜晚,杜宇亲自来到误缘庵,想见纪轻虹一面,已经人去楼空。
杜宇并未开口询问纪轻虹的去向,只是一次又一次在黄昏时分来到误缘庵,远远望着纪轻虹的窗口,不再有灯光,也不再有芳草。时间流逝,季节更替。终于,尼姑们没有再看到他了。
那是德庆十二年的春天。纪轻虹再次回到了误缘庵。她说,瑞亲王家的灵恩世子登门提亲。她的舅父认为这是一桩大好姻缘,要她答应下来。妙云师太也以为此门亲事门当户对。只是纪轻虹自己心中放不下——放不下那个每日黄昏来到她窗前的男子。
妙云叹了口气,说,他已经不再天天来了,可见是已经死了心。
纪轻虹却摇头道:“不是的,他受命再次出征西疆。我要等他回来。”
她要等他回来。
这一等,就是大半年。每隔几天,纪轻虹都会回到误缘庵来。她在庵里开辟了一片花圃,种植各种药材,亲自采摘晾晒。她说,这些都是安神的药材。尼姑们知道,这必然是打算送给杜宇的。只是,她们深居简出,谁也没有杜宇的消息。纪轻虹也无法托舅父去打听。只能一日一日,希冀着在误缘庵可以重逢。
到了秋天,出征西疆的军队才凯旋归朝。杜宇兼任兵部尚书。日理万机,很难抽出时间到误缘庵来。即便是来了,也往往正是纪轻虹不在的时候。尼姑们见他二人这样一次次错过,忍不住叹息。
这便是有缘无分,妙云劝纪轻虹,强求不来!
纪轻虹却不肯听。依旧得了闲就往误缘庵来。如此到了德庆十三年。有一日,她竟然带着包袱回来,央求妙云师太收留她,原来她舅父已经答应了与瑞王府结亲的事,她却死也不肯依从——或者不如说,她见不到杜宇一面,就无论如何不能死心。
妙云师太万分犯难。纪轻虹的舅父随后便带着家丁追到。他还不知外甥女儿到底有何心结,直怪妙云等一众尼姑乱讲佛法,教坏了纪轻虹。他号令家丁“把小姐拉回去”。而纪轻虹就以死相逼,怎么也不肯顺从。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灵恩世子忽然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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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仰慕纪小姐才名,才向小姐提亲。若是小姐并不愿做我的夫人,我强娶她过门,这和市井无赖强抢民女有何区别?”他道,“小姐若是愿意住在误缘庵,那便住下吧。只是,希望小姐准许我时常来探望。我自当尽心竭力,让小姐看到我灵恩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子。”
这么容易就解决了一场僵持,纪轻虹的舅父和误缘庵众尼都对灵恩的大度感到万分感激。纪轻虹却毫不为之所动,也不和灵恩说一句话,连见都不愿见一面,日夜将自己关在房内。
她在等着杜宇,然而杜宇一直没有来,直到德庆十三年五月十二日 ——那一夜,雷电交加,大雨倾盆,好像奔腾的洪水从天而降,威胁着要将误缘庵夷为平地。尼姑们没有一个敢出门的。只有一个奉命去照看大殿里的灯火,紧紧裹着蓑衣,提一盏摇曳的灯笼,在大雨里“阿弥陀佛”念个不止。
蓦地,一个闪电劈下,吓得她打了个趔趄,抬头看时,只见纪轻虹的窗前站着一条颀长的人影。电光白亮,因此尼姑也看得分明。那正是杜宇。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又连连念了好几声,脸上发烧,不敢妄自管别人的闲事,匆匆跑到大殿上去。待她回来时,杜宇已经不见了。
杜宇再也没有出现过。不久,消息传来——德庆十三年五月十二日夜,禁宫奉先殿失火,正在祖宗灵位前祭拜的中宗皇帝不幸葬身火海。内侍在御书房找到中宗遗诏,谓太子年轻,不识治国之道,乃传位于皇弟瑞亲王。六月,灵恩以太子的身份迎娶纪轻虹为正妃。也几乎是同时,新即位的瑞亲王赐婚杜宇——新夫人便是京城花魁朱砂。婚后不久,杜宇奉命南巡,直到次年,也即崇华元年才回到京师。
妙云的故事讲完了。
杜宇怔怔,如听天书——他真的和太子妃纪轻虹在这误缘庵幽会?若是他们曾经这样刻骨铭心,他怎么可能全然忘记?莫非是太子妃一厢情愿?
“你无话可说了吧?” 灵恩厉声道,“轻虹被你这混蛋迷了心窍,她一听说你南巡回京,就找借口到这尼姑庵来——哼!她还暗藏毒剑,想谋杀亲夫——本太子——本太子——”他左手揪住杜宇的领口,右手捏紧了拳头,似乎不把杜宇当场打死,难消他心头之恨。
“殿下!”门外忽然跑进一个气喘吁吁的侍卫。
“什么事?”灵恩光火地,连头也懒得回。
“殿下,那个……”侍卫凑上前,在灵恩的耳边小声地说了句什么话。灵恩满是愠色的脸忽然亮了起来:“果真?哈哈!那可真是天助我也!”他一把将杜宇丢开,指着道:“杜宇,你等着,我非要在父王面前揭穿你这个内鬼不可!”说罢一挥手,招呼那侍卫,大步走出误缘庵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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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宇呆呆地坐在地上。尼姑们不敢上来搀扶。而他也不觉得有站起来的必要。虽然寒意彻骨,早把他冻僵了。但他丝毫也觉察不到。只是不断地想从自己混沌的思路中理出个头绪来。于是他就好像元神出窍了一般,失去了知觉。
啊,元神出窍!这个念头闪过他的心间——也许他真的是元神出窍了,他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只不过元神不知怎么附在了这个叫做杜宇的人身上!
若是那样,一切就能说的通了。然而,那是多么荒唐的想法?世上怎么可能有灵魂出窍附于旁人之事?
他摇摇头,把这个古怪的念头甩开。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一声呼唤:“杜大人!”跟着,一条纤细的人影出现在后园的门口。正是太子妃纪轻虹。
显然是匆忙跑来的,那原本毫无血色的双颊也显出潮红,碎发汗湿了,粘在额头上。这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好像是透明的,像是花瓣上的露珠在朝阳中化成了雾气,春风稍稍再猛一些,就会被吹散。
“殿下——”杜宇急忙要起身行礼。岂料腿脚已经麻木了,才一动作,立刻跌倒。
“杜大人——”纪轻虹伸手搀扶。可是纤弱如她,怎能支撑起杜宇的重量,不禁也被带得打了个趔趄。
这时两人离得很近,杜宇和她四目相对。他注意到,这女子眼中有一种异样的光芒——唯有一个人的五脏六腑都在被燃烧,眼中才会透出这样的光芒。仿佛在死阴幽谷中徘徊良久,生命即将耗尽的时候,忽然见到一盏灯,因而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向那盏灯爬过去。
梦里的人说,见到了太子妃,也许会想起什么。
然而,杜宇心中只是感觉一阵遗憾,为这个陌生的可怜女子。
好容易,两人才站稳了。纪轻虹垂下头,也松开了杜宇的胳膊。“你没事,那就好。”她淡淡的,似乎本有千言万语,但最终只说了这一句。
杜宇不知要如何应答:太子妃怎么出现在这里?自己曾是太子妃的情人吗?太子妃眼中,现在她对面的这个男人,真的是杜宇吗?
“我……本在附近的报国寺布施。” 纪轻虹轻声道,“听说……听说太子约你到这里来,知道他……他一定……所以我才来看看。既然你没有事,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一等……”杜宇还有好多话想问。只是不知从何说起。
沉默,如同寒气,包围着他们。两人都僵直着。
终于,纪轻虹幽幽道:“你……好些了么?还会头痛么?”
她知道他会头痛?杜宇暗想,那她知不知道一种疯狂的撕裂感常常要将他逼疯?然而那是幻还是真?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就含混道:“好多了。”
纪轻虹微微一笑:“那就好。我很久没有到这里来,没法配药给你……”顿了顿,又道:“朱砂姑娘……不,你夫人,她知道怎么给你配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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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朱砂,杜宇只是心疼。朱砂配什么药呢?若是可以,她大约恨不得给我吃毒药吧?这话却不必说给太子妃知道。
纪轻虹也未追问,沉默了片刻,道:“那天御花园里的事……你……你们会不会有危险?”
我?我们?杜宇全然不明。
“我……我不知道太子会那样对张大侠,竟将他做成彩球。”她低声道,“若是我早知道,一定会告诉你们。也就不会功败垂成了。”
这是什么意思?杜宇一惊:功败垂成?她指的是刺杀?她又说要告诉“我们”,难道她是刺杀的同谋?而我自己竟是刺杀的策划者之一?“殿……殿下……”他非得问个清楚不可,“那天……你……你……你也参与了行刺?”
纪轻虹愣了愣:“你不知道?”继而面上显出一种很复杂的神气:“你不知道——我就猜他们是瞒着你的。因为你怕把我卷进来。这么多年了,你明明很辛苦,却什么也不肯说,不就是怕把我卷进来吗?那天夜里,如果不是情况危急,只怕你也绝不会把皇上带到我这儿来。 即使那样,即使我什么都知道了,你却依然不肯带我走,怕途中会有危险。你让我等……”说到这里,她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可是你知不知道?相比这样无休无止地等待,我宁愿那天跟着你走!就算前途诸多危险,就算会死,也好过现在——好过现在生不如死!”
杜宇愣愣的:那天夜里?我带着皇上来?
纪轻虹还接着说下去:“你让我等你。我以为他们逼我出嫁的时候你会来救我,可是你没有。你忽然和朱砂姑娘成亲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我想你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然后你又南巡去了——我猜你一定是去筹备大事,也许你回来的时候,就会有个了结,会来救我。可是……”她的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杜宇如堕五里云雾中,不知该从何问起。“殿下……是……是谁让殿下参与刺杀皇上的?”
“你不要管是谁。” 纪轻虹道,“总之是与你同路的。你们的七瓣梅花标记,我认得,所以我才以为是你——我还很开心,终于可以帮你做一点儿事。谁知不是你。为什么?你我相识这么多年,你难道还不了解我?为了你,我是不怕死的!还是你不信任我,怕我办砸了?为什么,连你身边那些和我只不过一面之缘的人都肯信赖我,你却要这样一直让我稀里糊涂地等下去?”
杜宇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不然,就是太子妃疯了。为什么这些话,没一句听得明白?
“殿下!殿下!”一个尼姑匆忙地跑来,将这尴尬的局面打破,“殿下,您再不回去,报国寺那边可就敷衍不过去了!”
纪轻虹叹了一口气:“那……好吧……你……照我之前的方子,抓一份药给杜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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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身影消失在月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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