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哪里去?
夜空呈现出诡异的景象——半边天黑如墨染,半边天红如火烧。他一时向着嫣红,一时向着黑暗。也许是二选一太过困难,又或者是他太累了,再也辨不清方向,最后走在两者的中间。
一时偏左,一时偏右,仿佛是卖艺班子里走绳索的人。但他的轻功要好很多,丝毫不用担心从绳索上坠落。
光明与黑暗,真实与谎言,恩与仇,爱与恨,他可以游走在两者的边缘,凭着他的本事,不致跌入深渊去。
然而这样的路途几时才是一个尽头?若尽头处也是这样不明不白,真假参半,走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还有什么意义?
忽然又想:是谁让他行走在这危险的绳索上?他为何不另辟蹊径?下面不见底的地方有野兽吗?他可以厮杀。有滔滔洪流吗?他可以泅游。有荆棘吗?他可以劈砍。有鬼魅吗?反正身处的地方已如地狱,他还怕黑白无常?不如和他们搏斗,谋求一条生路!
他厌倦这绳索了!他厌倦自以为熟知的过去,和曾经期待的未来。
他要重新开始!
于是,拔足狂奔起来。
穿过雨网,穿过熟悉的街道,扑进一间熟悉的房间。然后就见到那张熟悉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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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把将面前的女人抱住:“朱砂,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你说什么?”朱砂挣脱他,莫名其妙,“我听说方才黄元帅来见你,话没说几句,你就晕过去了,是吗?正巧我刚才去探望穆前辈了,他叫我把这些口诀带给你,让你自己先练起来……”
杜宇仿佛听不到朱砂的话,只是喃喃道:“我们走吧……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朱砂皱眉:“继续什么?黄元帅来找你做什么?你进宫见那狗贼,他又和你说了什么?”
“说什么……”杜宇仿佛梦呓,然后笑了起来,“我……我找到名册了……我看到名册了……”
“在在哪里?”朱砂瞪着他,“是小翠偷走的吗?小翠是瑞王爷的人,是不是?你在宫里见到名册了?”
“瑞王爷?哈哈!”杜宇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今日才知道,原来十几年来,我做的事全无意义……我一直是个傻瓜……是个傀儡……是别人手中的武器……哈哈哈哈哈!”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朱砂怔怔看着他,“你中了仙人拉纤,所以才被人操纵,你……”
“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他抓住朱砂的手,“我们走吧,离开这里,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姓埋名的过日子去。只要有你,我什么都不要了。”
“你……你疯了么!”朱砂狠狠地推开他,“你……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你到底从哪里听来这些话?是他们把这些话放进你的脑袋里吗?”
杜宇不回应,只是扯着朱砂的袖子:“我求你,别问了。趁着现在还来得及,我们离开这里。再迟一点儿,等到出了乱子,可能就走不了了!”
朱砂一步步朝后退:“你真的是着魔了……中妖法了……你……你醒一醒!你是杜宇!你是皇上身边的忠臣,你要铲除瑞王爷,助皇上复位——眼下这情形,黑白颠倒、奸臣当道、民不聊生、国将不国——你要一个人逃走?你觉得你逃得走吗?你逃到天涯海角,如果不能拨乱反正,还是在瑞王爷的魔掌中呀!你快看看这口诀——你知道怎么练吗?你要治好你自己呀!”
逃得走吗?天涯海角?在瑞王爷的魔掌中?杜宇愣愣的,看到灯火将自己的影子映在地上。他朝左移,影子也朝左移,他朝右移,影子也朝右移,他转身走,可是回头望望,那影子还跟着他。
跟着他!
他明白过来——他是哪一边的心腹,哪一边的内鬼,为谁立了功,又亏欠了谁,恩怨情仇,就像这影子一样,会一辈子跟随着他。如果他不问清楚真相,他就会一直这样回头去看,去揣测这影子究竟是长是短是肥是瘦,去捕捉那虚无缥缈似幻似真的东西,而不会向前看,也不会向身边看,甚至连脚下也不会看,最终他将失足,掉进某一个陷阱中,万劫不复。连他牵着手的爱人,也会被他一起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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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能这样!
他是否真的被欺骗了十几年,还是这其中另有隐情?他应该去问个明白!
当面问个明白!
他再次握住朱砂的手:“你说的不错,不能就这样走了——你收拾好细软等着我,我去办点事。等我回来,咱们就离开这里!”
“你——”朱砂露出惊恐之色。
不过杜宇已经松开了他的手,转身跑出门去。
外面夜色正浓。长街清冷,五月初二的月亮虽然只有纤细的一钩,却依然泻下银色的光辉,使得周遭有种氤氲的美好。
然而在杜宇的眼中,这银光像飞旋的雨滴,交织成密集的网,将他缠住,粘住。
他越是向前,这网就收得越紧,他的步伐也就越艰辛。
谁是出卖我爹娘的人?
陈岚做这事,是您的命令吗?
告诉我真相!
这究竟是为什么?
质问或者哀求,他心中模拟着对质的情形。
到时面前的那个人,会是愤怒,还是震惊?在脑海中勾勒他的神情。然而好像着了魔,无论怎么画,都是那和蔼又严肃的模样。
小鬼,你的大仇终于报了!
小鬼,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小鬼,我们都可以拿回自己应得的东西了!
十几年的煎熬,为了这一夜。
过了这一夜,他为之努力付出的目标就实现了——只要他相信那个目标是真的。
他停住脚步:相信那目标是真的,然后尽情享受胜利的喜悦。或者,怀疑那目标,然后再用十几年的血泪去求证,去争斗,迎向一个不可知的未来,哪一样容易些?
夜空中没有诡异的红光。四围看起来都是一样。
选择的权力在他的手上。
他要如何呢?相信自己心中的感觉,还是相信那些疑点?
他已经这样累了,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几年,在欺骗、厮杀中耗费精力?
今夜的月光,像那一夜的雨水,浸透了他。
他觉得很冷,四肢沉重。
他转过了身。
我是个孱头,我是个宁愿自欺欺人也不要流血流汗探究真相的胆小鬼,我是个可笑的傻瓜!
这是胜利的夜,这也是失败的夜。
哪里有酒呢?
让我大醉一场吧!也许醒来的时候,就会把这个夜晚忘记,就会肆无忌惮地享受胜利的狂喜了。
那个人家里应该有酒!他想起自己那粗豪的“朋友”,而且那个没心机的人也不会问太多。
那个人住在吉祥客栈。
他迈开步子,奔向目的地。
所有的房舍都在暗夜里静默。
客栈迎客的灯笼闪闪烁烁,快要睡着了。
悦朋客栈、平安客栈、鸿运客栈……一盏一盏的灯笼划过他的眼帘。
熟悉的巷子已经走到了尽头,为何不见吉祥客栈?
他的心慌乱起来。又掉头再从巷尾寻到巷口,依然不见吉祥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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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回事?明明记得就在鸿运客栈的对面,双喜茶楼的隔壁。他还记得吉祥客栈的老板和鸿运客栈的老板常常为了争夺客人而当街对骂呢!怎么吉祥客栈不见了呢?
伫立在记忆中那幢建筑的门口,漆黑的,门上钉着封条,还贴着符纸,里面没有一星灯光。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上前去叫门。自然没人答应。
双喜茶楼有个睡眼惺忪的小二从隔壁探出头来:“老爷,您找吉祥客栈的人?”
杜宇点点头:“这里果然是吉祥客栈?为什么关门了?”
“老爷您是外地来的不知道吧?”小二远远站着,不愿靠近那黑漆漆的楼房半步,“去年五月十三日,就是先皇驾崩的第二天,吉祥客栈里有个客人疯了,在客栈里乱杀人,从掌柜的到投宿的,全都被他给杀了。后来这人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宅子太凶,那老板娘虽然因为那天回了娘家,捡回一条命来,也不敢再住这里。卖出去也没人要。所以就空着啦——老爷,您是找吉祥客栈的那一位啊?”
杜宇怔怔的:疯了?把人全都杀了?他怎么不知道?
“小哥,我朋友醉了,你别理他!”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杜宇回身看,是东方白。“你……你怎么在这里?”
东方白不回答他的话,只是拉着他的胳膊朝巷口走。离开双喜茶楼很远了,才道:“你疯疯癫癫地跑出来,朱砂姑娘很担心。她正求我去找你,没想到你跑这里来了。”
什么意思?杜宇不解。
东方白带着他绕到了相邻的巷子里,一直走到吉祥客栈的背面,在小门上敲了三下,朱砂就出来开门。
“谢天谢地!”朱砂道,“还好你是跑来了这里,东方大侠在窗口看到,把你拉住。否则我真不知要上哪里去找你。”
“你们……”杜宇糊涂,“你们在吉祥客栈里?”
“是啊,”朱砂道,“因为大家都传说这里闹鬼,所以没人来,暂时还安全。”
“闹鬼?是因为疯子杀了人?”杜宇依然不太明白。
“我中了菩提露的毒。”东方白道,“不知是什么人,向我和宇文迟下毒。然后我就控制不了自己,发狂杀人。宇文迟则失踪了。本来还想逼问你,没想到你也……也是个忠臣。之前错怪你了。”说着,抱了抱拳。
杜宇只是呆呆的:此刻是什么时空?
“你们别白费力气和他解释了!”穆雪松不知从那个黑暗的角落冒了出来,“他身上的仙人拉纤一刻不解开,他就一刻是这样稀里糊涂的——小子——”他转向杜宇:“你认得我吗?”
“你是……穆前辈。”杜宇回答。
“很好。”穆雪松道,“你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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