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愣着做什么?”杜宇喝道,“还不快把乱党全数拿下!”
“是!”禁军兵士们得令而动,都朝小翠等人围拢过去。饶是七瓣梅花的诸位个个都是会家子,但双拳难敌四手,在围攻之下,很快就露出了败象。
“咱们撤吧!”有人建议小翠。
小翠也看出今日无望成事,唯有咬了咬嘴唇,招呼大家杀出重围去。但一部分禁军兵士仍穷追不舍,终于还是有两位剑客落入禁军的手中,另有一人被乱刀斩死。不过禁军士兵也有不少伤亡。街道上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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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原本来请愿的大营士兵大多太过惊讶,在一边呆呆看着。见争斗告一段落,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出声问道:“杜大人……黄元帅……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黄全望了望杜宇——他自然知道这一个也不是真正的杜宇。叹了口气:“老朽也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不过此时最重要的是发兵阻击蛮族——杜大人以为呢?”
杜宇的手里还握着剑。有片刻的惶惑,心中奇怪:我在做什么?可口中却已经说道:“不错,当然要抗击蛮族。不过,攘外必先安内——黄老元帅,你也看到了,不仅乱党借你的名义乱做文章,就连这些士兵也不安分守己。皇上已经安排了领兵阻击蛮族的将军,但这些士兵却好像只听你的号令,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黄全愣了愣——这一席话中的暗示还不明显吗?“只要是抗击蛮族,保家卫国,老朽不图那个领兵的虚名。”他道,“我早也和杜大人说了,哪怕是做一个小卒,随军出征,我也心满意足。不过,看来杜大人是不放心我在军中的。那么我留在京城做我的安平伯就是!”说着,又转向那些士兵们:“你们好生听着,不管过去你们跟没跟过我,既然是军人,就要效忠皇上,要听从主帅的命令。此去迎战蛮族,无论是谁领兵,你们都要英勇奋战。若是还念着向日跟我的那些旧情分,便更加要勇猛。你们勇猛,就是给我争脸了!谁要是再胡说八道,搞内讧,搞派系,我可饶不了他!”
士兵们听他如此说,再不敢多言,都顿首道:“是,卑职等一定奋勇杀敌,不给老元帅丢脸!”
“这才像话嘛!”蓦地,传来了崇化帝的声音。只见他的一只眼睛上还遮着黑布,形容憔悴,但神色却不减往昔的威严,甚至还多了几分刚硬。太监扶着他走了过来。身后两三步之遥,胡杨紧紧跟着。
“万岁!”众人忙不迭都跪了下去。
崇化帝一直走到杜宇的身边,瞥了他一眼,又看看被禁军士兵看押住的蓝衣男子:“朕听说这里方才有乱党,还有人假扮杜大人,可有此事?”
“回万岁爷的话——”禁军军官将适才的骚乱简略地回报。
“荒唐!”崇化帝皱眉冷笑,“若不是朕亲眼看到你们这些朝廷命官,朕还以为自己走进了哪个下三滥的戏园子!你们几个加起来,也有一百岁了,就算是武官,也读过圣贤书,竟然听信此等江湖术士之言?见到这些妖言惑众的乱党,根本就不该与他们罗嗦,直接拿下便是。你和他们纠缠不清,岂不给了他们更多蛊惑人心的机会?此刻大敌当前,却让乱党扰乱军心,你们该当何罪?”
“臣罪该万死!”那禁军军官首先跪了下去。黄全也跟着跪下请罪。杜宇心里只想:完了,如今被崇化帝撞见,还怎么脱身?可身子却如被人操纵的木偶般跪了下去,口中道:“臣未能及时拿下一干乱党,请皇上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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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朕现在也无暇追究。”崇化帝道,“把这个贼胆包天冒充朝廷命官的家伙押到刑部大牢里去。杜爱卿,安平伯,你们随朕来!”
“是。”杜宇和黄全垂首答应,见崇化帝转身离去,就各自起身,跟在后面。
崇化帝的车轿在离开众人很远的撷芳园的正门。一众太监侍卫等都在那边肃立着。崇化帝只留胡杨在身边,让其他近身的奴才也到车轿边等候,自己对黄全道:“安平伯,想来事情的曲折,你已经知道了?”
黄全未抬头,似乎是在看着地上崇化帝的影子,片刻,才道:“是,老臣已经知道了。”
“哦?你知道了,方才却没有在你旧部们的面前揭穿?”崇化帝问。
“老臣以为,眼下应以抗击外敌为先。”黄全回答,“不宜内耗。”
“是么?”崇化帝道,“你是真心如此认为?若是中宗皇帝亲自来了,你当如何?”
“中宗皇帝亲自来了,老臣也是这样说。”黄全道,“先驱除鞑虏,再论其他。”顿了顿,又道:“老臣此前几番请缨,皇上皆不恩准。后来老臣听说了中宗皇帝的事,左思右想,明白了皇上的顾虑。万岁是怕老臣假抗击蛮族之名,带兵助中宗皇帝复位。既想明白了这一条,老臣也就不再执着于亲自上阵杀敌了。与其让皇上顾虑重重,迟迟不愿发兵而贻误战机,不如老臣安心在家养老,让皇上派自己信任的人去迎战蛮族。这才是社稷之福。”
“哈!”崇化帝冷笑了一声,“黄全啊黄全,你倒还真是个正人君子——谁说朕担心了?中宗早就变成了鬼,什么他从奉先殿逃出去,又什么真假杜宇,都是无稽之谈。真有人来自称是先帝,那必然是骗子,朕会砍了他的脑袋!”
黄全不接话。
崇化帝又接着道:“你说要在家养老,这提议听起来不错。方才你勉励士兵,要忠心为朕杀敌。这也很好。不过,难保七瓣梅花的人不会再打着你的旗号兴风作浪。你说,朕该怎么办?”
黄全依然看着地上的影子:“万岁的意思……莫非是要老臣死了,好彻底绝了旁人的念想么?”
“那倒也不必!”崇化帝道,“你要是死了,只怕旁人就更有文章做了。况且,你也是个难得的人才。朕还是盼望你可以为国效力。”
这次黄全抬起头,望了望崇化帝:“皇上要老臣如何?”
崇化帝的独眼中满是阴冷的笑意:“黄老元帅,你既然知道了个中曲折,也应该知道仙人拉纤吧?”
黄全一颤:“臣……的确听说过。”
“只要你让胡太医给你稍稍扎上几针,你就再也不会被旁人所利用了。”崇化帝道,“你本是忠臣,再对朕表一次忠心,怎样?”
黄全倒吸一口凉气,再看胡杨僵尸一般的脸,不由往后退了两步。但是胡杨已经逼了上去,又指着杜宇道:“安平伯,你不必害怕。你看,我徒儿中了仙人拉纤,不也一样为皇上办事吗?你别看他之前有些疯疯癫癫,那是因为他中了毒。毒性克制住,他就和常人无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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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全瞪着胡杨,似乎是想要反抗。但是又回头看见众士兵们,好些正拉长了脖子朝这边眺望。终于捏紧了拳头:“好,我就让你施针——万岁,若臣中了仙人拉纤,万岁就会立刻发兵迎战蛮族吗?”
“自然!”崇化帝道,“不仅会发兵,还会让你和杜爱卿领兵哩——胡爱卿,事不宜迟,让他们再备一辆车,你和安平伯同乘吧。”这意思,自然是要胡杨在车里动手了。
胡杨点了点头,便去吩咐太监。太监自然让撷芳园的奴才去准备。不多时,车就来了。胡杨和黄全上了车去,又道:“不如杜大人也同乘一车吧?”
崇化帝却摇摇头:“朕心里苦闷,留杜大人和朕一处,说说话。”便拉着杜宇一同登上了自己的车驾。
杜宇的心里“突突”直打鼓,不知崇化帝对灵恩的事情知道了多少,对于自己躲藏数日的事,这位天子又做何猜测。他真想不顾一切跳车逃脱,但无奈身体仍不听使唤。耳边有个声音道:太子乃是被七瓣梅花所害,这几日,你也是被七瓣梅花绑架了,穆雪松老贼武功高强,你好不容易才脱身出来,知道他们要对万岁不利,即赶来救驾。
这是胡杨替他准备的说辞。
只要崇化帝开口问,这些话就会自然而然的说出。他咬紧牙关。已经厌倦了欺骗的生活。但又没有别的选择。
只是崇化帝并没有发问,默默坐着,当车帘被风吹起,他就从缝隙里望着撷芳园。良久,长叹一声,道:“小鬼,朕在这座园子里住了二十七年。朕的几个孩子都是在这园子里出生的。唯独灵恩不是。但他也是在这园子里长大,十分喜爱这里。所以朕登基之后,他才求朕把这园子赏赐给他做府邸。没想到……朕在这园子里的二十七年,无时无刻不想离开这里,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离开这里。如今朕离开这里已经快一年了,今日回来,看到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花一木,忽然就很想回到这里,回去把那二十七年再重新过一次……”
杜宇的心中一震,忍不住瞥了崇化帝一眼——与方才训斥人的时候相比,这位当朝天子看起来是那样的苍老憔悴。
崇化帝也转眼望着他。那一瞬,无数地往事都在杜宇的眼前闪过:闽州万泉县的私塾里;逃离血泊与火海的那个夜晚;读书、习武,若干个或晴或雨的日子;瑞王府里,无数次深夜相谈;去年,决战前的那次会面……他望着他,叫他“小鬼”。
“小鬼,”崇化帝幽幽道,“朕的这些个儿女,论到资质,灵恩算是最好的一个。可是也比不上你。五弟五妹若是还在世,见到你文才武略,该是多么的欣慰……唉,无情无义,最是帝王家,若我们只不过是个普通庄户人家,守着几亩薄田过活,每日只为温饱而劳碌,何至于手足相残?又何至于让仇怨一代一代纠缠下去?何至于让你成为孤儿,也让朕……”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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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足相残,恩怨纠缠。
这话如同一根针——好像残留在杜宇身体里的那枚一样——但却不是扎在他的后颈,控制着他的行为,而是直刺他的心脏,挑开他企图掩藏的伤口——五月十二日那夜,他想要问的那句话。
缅州总兵陈岚,私通苗人,幕后主谋是您吗?
只要这句出了口,他知道,他心中的伤痛与愤怒就会像决堤的江水一样奔涌而出——所以,我的父母也是被您害死的?这些年来抚养我,是为了赎罪?还是为了让我和他们一样,成为您的工具?
他感觉血液在沸腾,身体仿佛要爆裂。可是,没有一丝肌肉一寸骨骼听从自己的使唤——他开不了口。
“唉,小鬼!”崇化帝又叹了一口气,“这些话,朕也只能是说说而已。投胎在怎样的人家,这都是老天爷决定的。你我既然生在帝王家,就只能走这血腥孤独的帝王路了。”他顿了顿,忽然露出一丝微笑:“对了,朱砂怎么样?”
杜宇一惊:他何出此问?
崇化帝摆摆手:“小鬼,你和你父亲都是多情种子。你这几天不见了,胡太医说,你想必是被穆雪松那老鬼和七瓣梅花掳了去,不过朕却猜想多半不是。胡太医已经告诉朕,朱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所以不得已,对她施了仙人拉纤。所以朕晓得,你多半是去设法医治朱砂了——还和你师父闹脾气,是不是?”
杜宇无法回答。
崇化帝那从皱纹中渗透出来的笑容让他捉摸不透。
“朕猜对了吧?”崇化帝笑道,“你别担心,朕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对朱砂如何,朕还能不知道?认识她以前,你办事从来不出差错,但是沉默寡言,也少有笑容。自从认识了这个女人,你办砸了几个差事,却开朗许多。朕虽然埋怨你做错事,但也替你欢喜。本来朕就打算,成就大事,便把朱砂赎出来,找个封疆大吏收她做养女,然后风风光光让你们成亲。谁知你却……唉……但朕还是把她赐给了你。只不过,你变成这副模样,她当然会给你找些麻烦。这个女人的性子呀——她也太容易被人利用了!若不是为了你,朕岂能容她胡闹至今?不过仔细想想,她做的这些事,被人利用,还不是为了你?她现在如何了?治好了吗?”
杜宇沉默。
“总能治好的。”崇化帝道,“待平定了眼下的这场变乱,让你师父把你们两个都治好。让他把你恢复本来的样子,如此,朱砂也就不会再误会你了。”
本来的样子?杜宇怔怔,是什么样子?
“长久以来,咱们都太辛苦,牺牲太多。”崇化帝道,“你不见这几天,朕曾经想过,或许你已太累,想离开这纷争,带着朱砂远走高飞了。若真如此,朕也不会怪你。但今日,你又回来……朕心甚慰!灵恩已经不在了。朕虽然还有几个儿女,但都比不上你,因为他们不是和朕一起煎熬过来的。这其中的艰险,唯有你能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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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熬的感觉?不错,他的确深有体会。
虽然有许多的事情他忘记了,混淆了。可是,他隐隐地觉得,二十多年来,他每时每刻都在煎熬。
曾经有一个机会,就在去年的五月十二那一夜,他可以抛下一切。然而,为了要问那一句终究没有问出口的话,阴差阳错,他中了毒,落到今日这步田地。这煎熬没有一个尽头。
崇化帝那样说,意思仿佛是,他们为了同一件事而经历千难万险。
可事实并非如此。
他们的煎熬,各有因果——不论那个问题的答案如何,问题本身就是煎熬。
他不想再煎熬下去。要问清楚,说清楚,然后彻底斩断恩怨。
血液又沸腾。这一次,凝练成了一股尖锐的力量,好像一支天女散花的暗器,从某一个角落射出来,即分成十数股,窜入四肢百骸,撞向那束缚着他的诡异力量。哪怕是拼个玉石俱焚,也要挣脱出来。
“小鬼,你怎么了?”崇化帝注意到杜宇的表情有异。
“万岁,我……”杜宇终于可以张开口。
猛然间,他的身体一松。好像原本有许多铁箍紧紧锁住了他,此刻,铁箍被挣断,他恢复了自由呼吸。
“皇上,臣有一事……”
才说了这几个字,外面传来惊呼声:“有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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