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珏哭笑不得:“你前面那几个词跟后面有什么关系吗?”
“字多显得有气势。”羽烛白悄悄对他说。
白珏理了理衣衫,彬彬有礼道:“不知道是哪家长辈出手相救?九嶷山白珏在此谢过。”
“你家的。”
这声音如同冰碰白瓷,清冽得叫人心里一颤。
白珏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结结巴巴地喊了声:“小、小师叔?”
一道素白如雪的身影飘落在高台之上,那人打着一把伞,伞上绘着云雾和白梅。他执伞站在如雨般的金粉里,分明是最奢靡的场景,却生出一股遗世独立的孤寂来,仿佛开在风雪尽头的最后一枝梅花。
“连京,”那鬼修恨得吐出一口血来,“你不是应该死在极北了吗?”
“我们九嶷山里外都是败絮,但也还算中用,我不至于死在那儿。”连京的脸被伞遮住了,羽烛白看不清这位传闻中的美人小师叔,只是莫名觉得熟悉。
“想要我的命,不如先掂量掂量自己的骨头有几两。”
连京抬起手,在空中猛地一握,符文在鬼修的胸口炸裂开,瞬间把他的五脏六腑撕裂。
白珏多此一举地蒙住了羽烛白的眼睛。
“师兄……”羽烛白弱弱地说。
“别怕,没事的。”白珏小声安慰她。
“你挡着我看小师叔了。”羽烛白同样小声说。我要看漂亮叔叔!
白珏无言以对,放下了手。
连京转过身,沐浴在明亮的光里,看着他们。
那张脸很素很白,被冰雪浸透了似的,唯有眉眼浓墨重彩,仿佛出自世间最顶尖的画师之手,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羽烛白凝视着那双眼睛,只觉得自己在看一片被雾气笼罩的寒潭,叫人的心莫名就静了下来。
他沐浴在一洗如雪的光里,仿佛一尊不容玷污的神像。
羽烛白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心口不可抑制地疼痛起来——这疼痛并非来自江画舟的肉体,而是来自羽烛白的神魄。仿佛她捅穿神帝的那一剑在此刻反噬到了她自己身上,神魄被猛地撕裂开。
“小舟?”
羽烛白昏了过去。
九嶷山乱作了一团。
上官策险些跟白珏又打一架,好险是被容许拉住了。连京带着江画舟回了房间,布下结界勒令他们不许打扰。
“我没让那些东西碰到她。”白珏像是被扒光了毛的孔雀,颓丧地抱着自己的剑蹲在墙角,“怎么会这样?”
上官策冷冷道:“你就不该带她下山!”
“小舟长这么大,一直被困在山上,从来没见过人间那些好玩的东西。她那么求我,我怎么可能拒绝!”白珏也火了,“你能关她十六年,能关她一辈子吗?如果她的一辈子就是这小小的一座山……”
白珏忽地咬住了牙,不肯再说话了。
“好了,别吵了。”容许叹了口气,“小师叔在呢,不会有事的。”
一门之隔,连京握着羽烛白的手腕诊脉,久久沉默不语。
一只毛茸茸的狐狸从窗口扑了进来,糊里糊涂地撞在连京腿边。它把自己撞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稳住了四只爪子,把眼睛瞪得圆溜溜地盯着连京:“这是沧雪吗?你找到她了……她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她的神魄不对劲。”连京说,“怎么回事?”
杂毛狐狸焦虑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忽然想了起来:“神帝在她的心里下过一个咒。”
连京皱起了眉:“神帝为什么要给她下咒?”
“那是一个……清心咒。”狐狸的声音颤抖着,“你别管了!我们说好的,我把剑给你,你帮我救回沧雪!你赶紧救她!”
“你不把话说清楚,我没办法救她。什么清心咒?”连京盯着狐狸的眼睛。
狐狸沉默片刻,开口道:“你知道昆仑君吗?”
“有所耳闻,是沧雪神君的师尊。”连京颔首道,“和昆仑君有关吗?”
“师尊?就算是师尊吧。”狐狸苦笑道,“神界传闻,昆仑君和沧雪有私情。沧雪因为神帝诛杀昆仑君,和他反目成仇,以至于仗剑刺杀神帝,招致天谴。当年昆仑君身殒后,沧雪一度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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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时还是只连化形都化不利索的小狐狸,不伦不类地顶着狐狸耳朵,拖着狐狸尾巴在昆仑山上上下下地撒欢。沧雪神君在外面端着神君的架子,回到昆仑山就和他一起满雪地地滚,摁着他的脑袋给他穿女孩的衣服。
昆仑君死后,一切都变了。
羽烛白把昆仑君的身体封在山顶的天池里,把整个神界的秘境翻了个底朝天,就是为了找到复活昆仑君的方法。
然而神魔的生命有始有终,在绵亘十几万年后,神魔都会永远地消失。他们不入轮回,所以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
死,便死了。
羽烛白不知道从哪里听说,魔界八千丈血莲花池底藏着可以令其起死回生的方法,带着剑便去了。可八千丈血莲花池是历代大修罗王诞生之地,本来就没什么善茬,羽烛白差点把自己葬送在那里。
神帝终于忍无可忍,下到昆仑山训斥她。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神帝居高临下地看着满身是血的羽烛白,“你三万岁就因为妖王上山求救,奔赴天裂之战的战场,以杀封圣。你现在还有个神君的模样吗?”
“你是觉得我杀不了你是吗?”羽烛白咬着后槽牙,死死地盯着他,手心按住了剑柄。
“沧雪,我对你很失望。”神帝摇摇头,“你的软肋如此明显,只会让你的敌人有拿捏你的机会。”
他上前一步,指尖金色流转。
“你想干什么?”羽烛白听出了某些讯息,不安地后退一步,撞倒了桌上的花瓶。她刚刚从血莲花池浴血归来,非常虚弱,根本不是神帝的对手。
“别碰她!”狐狸叫了一声,紧接着扑上来咬了神帝一口。
神帝抬手把狐狸束缚在原地,同时按住了羽烛白。
“你是四海八荒景仰的神君,天地间最后的白龙,神魔两界的守界人,”神帝凝视着她的眼睛,“你不能有弱点。”
神帝给羽烛白种了清心咒。
清心咒并不会直接把昆仑君从她的记忆里抹去。但是每当她想起这个人,便会痛苦万分,她的身体为了保护她,只能一点点模糊昆仑君在她记忆里的样子。久而久之,昆仑君对她而言就只是一个符号。
一个只知道名字,却不记得他的模样、喜好、事迹的陌生人。
最后,羽烛白会真正忘记他。
羽烛白发现这一点的时候非常惊恐,她画了许多昆仑君的画像,把她和昆仑君的经历都写下来。可是没有用,她后来还是会在看到昆仑君画像的时候发愣,然后问小狐狸“这是谁”。她看那些记录,像是看话本子一样发笑。
终于有一天,羽烛白连昆仑君的名字都要想不起来了。
她静默地在画像前站了很久。
“我不能忘记他,”羽烛白是个剑修,那双执剑的手向来冷定如铁,却在触摸那张画像的时候颤抖不止,“小狐狸,我不能忘记他……如果连我都忘记他了,谁带他回家?他还在等我带他回家,他一个人一定很害怕,虽然他不说,但是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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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狐狸担忧地看着她。
羽烛白突然飞奔出去,取出了昆仑君留下的最后一支朔风箭。
“沧雪,你要干什么?”小狐狸失声道。
羽烛白握住箭矢,生生地剖开了自己的心。滚烫的血“呼”地流了下来,心脏上缠绕着一道金色的符文。羽烛白生生地把清心咒剜了下来,与此同时,朔风箭的锐气和清心咒的顽固也撕裂了她的神魄。
羽烛白猝然倒地,小狐狸瞬间化成人形,一把接住了她。
“沧雪?沧雪你别吓我,我去叫凤凰!”小狐狸惊慌失措道。
“别怕,我不会死的。”羽烛白苍白着脸,轻柔地安抚他,声音轻得像是随时会消弭在风里,“我还不能死,因为他还在……等我啊。”
“就是这样,我能想到的唯一能伤害到她神魄的东西,除了天谴就是清心咒。”狐狸说,“神帝的咒术不可拔除。朔风箭是昆仑君的本命法器,她是借着上面昆仑君的气息,硬生生地把清心咒剖下来一半,再把昆仑君的名字刻上去的。但是清心咒和朔风箭博弈,她还是受到了反噬,常常被清心咒折磨。”
“但是清心咒不该这个时候发作啊!”狐狸很不解。
“清心咒吗?”连京垂眸看着**昏迷不醒的女孩,低声道,“我明白了,你先出去吧。”
“什么?”狐狸没听清,忽然就被连京扔出了窗外。
屋子里灯火摇曳,连京拔下了束发的簪子。如墨般的长发泻下,“连京”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白色的衣袍瞬间被黑色浸透,袍角的红枫浓烈如火。他的脸上扣着鎏银面具,只能从那双紫色眼睛里窥见几分不可忽视的风华。
“你跟他犟什么呢?”“连京”的声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
那女孩没有回应他。江画舟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长相美则美矣,却带着青涩稚弱,不似沧雪神君一般,眉宇间都不自觉地沾染了杀伐之气。
“连京”俯下身,温柔地吻住了羽烛白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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