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酒鬼掌门·风波起
连京是在洛都的教坊司里找到掌门的。
他甫一踏进这间暖香笼罩的阁楼,便有馥郁的酒香混着女人的脂粉香迎面扑了过来。
屋子里的女人却是自顾自地唱歌抚琴,那个不修边幅得近乎落魄的男子独自坐在窗边,手边放了一坛酒。
“你怎么来了?”酒鬼掌门看了他一眼,语气懒洋洋的。
“来找你说说极北的事。”连京挥了挥手,暖阁里几个想靠过来的女人被他冷冰冰的视线一扫,都识趣地退了下去。
方才还热闹喧嚣的暖阁一下子冷了下去,女人们离开时衣裙带倒了酒杯,果酒的甜香无声无息地浸透到房间的每个角落。
“真没规矩,连师兄都不叫了。”酒鬼掌门笑了一下,转过来看着他,“坐着慢慢说吧。”
连京席地而坐,他分明置身装潢奢侈的妓馆中,脊背却挺得笔直,仿佛坐在潮湿阴暗的藏书阁中执灯抄经。
“今年一月上元节刚过,我便自九嶷山动身前往极北。世人皆知极北只有一片冰原,传说冰原尽头伫立着与天接壤的不周山。”
酒鬼掌门摆了摆手,说:“还有人说那叫‘璇玑柱’,其下千里不见天日,撑起了人间的天。都是传说罢了,实际上极北之地的尽头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即便是修为顶尖的修士,也抵不住漫无边际的风雪。当年师兄孤身前往,本就是凶多吉少……何况他的命灯已经熄灭了。十六年了,我早就不抱希望了。”
九嶷山弟子自拜入门下那一天,便会在戒律堂后供奉上一盏命灯。命灯以弟子的血和发炼制而成,人在灯在,人死灯灭。
“我找到了。”
酒鬼掌门猛地抬头看着他,有一瞬间几乎叫人以为他那双被陈年烈酒泡得混浊了的眼珠,迸发出了清明的光芒。
连京道:“极北风雪蔽日,亦不可见星辰。我做了一个阵法,搜寻掌门师兄残留的剑气,一路摸索到了不周山。”
“极北荒无人烟,连个鬼都没有。”酒鬼掌门咬紧了后槽牙,“谁能逼他拔剑?”
连京没有直说,只是道:“不周山塌了一半,我便用回溯之术,逆转了十六年前的光景。来找你一同看看。至于看过之后,要不要公布这个消息……”
“全凭鹤风师兄做主。”连京还是叫出了这个名字,认真地看着他。
自从掌门印交到他手里,便没有人再叫“鹤风”这个名字了。小辈们叫他掌门、师尊、掌门师叔;外人则是表面上略带嘲讽地称呼他“九嶷山掌门”,背地里叫他酒鬼。
鹤风都不在乎。
此时此刻,连京再次这样称呼他,仿佛把他拉回了自己无拘无束的少年时代——被那个人庇护着的时候。
鹤风默然垂首,许久未打理的额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他无声地笑了一下,点头同意了连京的提议。
连京打了个响指,屋子里的灯一下子便灭了。
鹤风眯起了眼睛,眼前一寸寸地亮起刺目的白,耳边甚至有鬼哭般的风声。
瞬息之间,他们已经置身十六年前的极北尽头,不周山。
视线中一片苍白,一道线条单薄的剪影忽地出现在他们眼前。鹤风的瞳孔一缩,即便知道这是回溯之术,那人已然葬身在十六年前的冰雪下,可看见那张脸,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疯狂震颤的心脏。
因生死相隔而缄口不言的思念和悲痛,在十余年间酿成了一壶烈酒,把他灌得酩酊大醉。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的痛苦和委屈,才让他在这世上茫茫人海中不至于迷失自我。
可那些日夜翻涌,却最终封存的话语,一瞬间就要冲出唇齿,对着这段虚幻的光影泪如雨下。
鹤风还是忍住了。
青衣负剑的修士缓缓登上了不周山顶。
十六年过去,关于那人的传说仍旧被说书人在大街小巷传唱。
“一叶湖论道”“剑劈鬼城”“天下第一,半步封圣”,桩桩件件,都叫世人以为这人是如何的姿容绝世,高高在上不可侵犯。连鹤风自己都快忘了,江楼的模样。
酒鬼掌门眼睁睁地看着这人和自己错肩而过,那张瘦削清瘦的脸上还带着他一贯的,漫不经心的神色。
江楼笔直地站在不周山顶,仿佛一根立在乱石中的竹,挺拔而不可摧折。他伸手拔出了断剑,仰头直视着白茫茫的天幕。
不知何时,雪停了,渐渐汇聚在不周山顶的是意欲摧城的乌云。云间的缝隙里,有细小的雷电翻涌。
“怎么会有天劫?”鹤风震惊地抬头看着天空。
“是天谴。”连京轻声道。
而江楼就镇定得多。
他不知道是无知还是真的无畏,居然摆出了面对鸡飞狗跳的仙盟时那副浑不懔的嘴脸来。天谴压顶,他也还是一脸的无所谓,仿佛天上挂的不是能把他劈得魂飞魄散的天雷,而是邻家孩童放的纸鸢。
“凡人,你意欲何为?”
云间传来威严庄重的声音,震得人的天灵盖都在发颤。
“贫道九嶷山江楼,”江楼凝视着云海深处那并不存在的天道,扬声道,“不慎窥破天命。贫道愿以此剑此身替人间,应此大劫!”
“狂妄。”云海深处传出的声音透着不屑。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雷火从云间倾泻而下。
江楼挥剑,锐不可当的剑意纵横天地之间,这一眼望到尽头的风雪都被剑意横扫一空。可即便是这样强横的剑意,也在天谴的威压下被碾成粉末。
天谴重重砸落在不周山上,不周山轰然塌陷。
而江楼双手结印,悬浮在空中,眼里光芒翻涌。他的眼角和耳朵开始往外渗血,可见经脉也在寸寸断裂。
“逆天而行,”云海中的声音叹惋道,“你已是个死人了。”
“在下不才,身无长物,唯独不怕死。”江楼笑了起来,牙缝里都是血,可下一刻,他怒吼出声,气贯山河,“剑——来!”
冰原上的风雪都停滞了,万千剑意从山河之间蜂拥而出,迎上了第二次天谴。
江楼的身影被天谴雷火淹没。
“师兄!”鹤风几乎要冲上去。
“师兄,”连京攥住了他的手腕,冷静道,“那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眼前的一切渐渐散去,鹤风的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而暖阁中,歌女们打翻的酒都还未冷却。
“刚刚那是天道吗?”鹤风低声问。
“我想,应该是的。”连京颔首道,“十六年前,小舟降生那日,掌门师兄卜了最后一卦,算出人间有一大劫。那一卦因为窥破天命,所以震碎了伏羲钱,掌门师兄决定以身应劫。”
“那一劫,究竟是什么?”鹤风问。
“我也不知道,”连京摇摇头,“但我想,更重要的是,那一劫被完全挡下了吗?”
吃饱喝足,白公子又一掷千金,雇了条彩船游湖。
羽烛白站在船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都说了别来,”容许抱怨着给羽烛白披上了大氅,“今日打喷嚏,明日便会咳嗽,后日说不定会染上风寒,再后日……”
“再后日我便直接入土了。”羽烛白握着大师兄的手,诚恳地说,“到时候还请大师兄看在同门之谊的份上,给我买块风水宝地葬了,让我来生投个好胎。”
“胡说!”容许气急败坏地敲了一下她的头,“童言无忌,快呸呸呸!”
羽烛白有些无奈:“我这个年纪的女孩都可以嫁人了,还童言无忌呢?”
容许瞪着她。
羽烛白从善如流地“呸”了三声。
“小舟别怕!”白珏醉醺醺地靠在船边,口齿不清道,“三师兄有钱,买什么都行。”
“哼,”上官策的琉璃镜歪到了一边,他脸颊绯红,神色却一如往常的刻板,“草包。”
这两人都喝了溶月阁的果酒,这酒闻着香甜,不想劲头却如此之大,直接把两人都放倒了。
“书呆子,小瞎子。”白珏手脚发软地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却软绵绵地往边上一倒,把自己撞得七荤八素的。饶是如此,他也不肯放弃,强扯着全身的肌肉啐了上官策一口,硬是扳回了一城。
上官策骄矜地一拂袖子,表示不与他一般见识,起身要走回房间,却笔直地朝着湖里迈步。
容许一个头比两个大,一只手拎着上官策的后领子,一只手拖着白珏的胳膊,把这两人往船舱里拽。羽烛白跟上去帮忙,拽住了白珏的另一只胳膊,把这如玉公子往里拽。
“有碍观瞻。”容许叹了一声,“出门可别自报家门,我们九嶷山丢不起这个人。”
“出门在外,最重要的是与人和气!”白珏被容许拖着往里走,还在大声朗诵大师兄的处世之道,“有话好好说,不要动刀动枪的。”
上官策晕乎乎的,居然补上了最后一句:“跟小师姐一样!”
角落里抱剑静坐的苏若秋猛地抬头,直直地看着容许。
容许头皮发麻,扔开白珏,捂住了上官策的嘴,恶狠狠道:“就你话多,闭嘴。”
羽烛白哈哈大笑,不嫌事大地朝容许挤眉弄眼:“大师兄,你怎么捂着我四师兄的嘴呢?别给他憋坏了,快放开。”
容许看着这个吃里爬外的小崽子,很想让她回九嶷山的戒律堂里跪着抄门规去。
“这还没夺得试剑大会魁首呢,便如此张狂?”
一道声音自旁边的船上传来,每个字都在往外蹦跶着不屑。
羽烛白一转头,便看见一艘通身都透着“贵气”二字的画舫靠了过来。船上张灯结彩,站着一群与他们年龄相仿的修士,都穿着金印城的袍子。
众人簇拥着的少年坐在正中间,他正倚着桌案饮酒。
那少年便是当日上九嶷山求亲的北堂勋。
“不得无礼。”北堂勋轻描淡写地训斥了那名修士一句,转而对着容许举杯,“我派弟子出言无状,还请容兄不要见怪。”
“无碍。”容许并不是很想搭理这位金印城少主,眼瞅着这人的目光不住地往江画舟身上瞄,还是皱起了眉,“小舟,扶你三师兄进去。”
江画舟娇生惯养,既未修道,也不炼体。而白珏看上去虽然不算壮硕,但好歹也是块百十来斤的肉,哪里是这么个娇小姐扶得动的。
那侧北堂勋微微皱眉,还未发话,苏若秋忽地起身,粗暴地拽着白珏的领子把他和上官策都扔了进去。
白珏和上官策十几年来从未如此亲密无间地靠在一起,无知无觉地发出了两声娇弱的哼哼。
羽烛白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师姐,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又捋了她家小师姐的逆鳞,连累了两位师兄。下一瞬苏若秋掀着大氅上的风帽,把羽烛白整张脸严严实实地罩住,转手把她也推了进去。
“好看吗?”苏若秋抬眼看着北堂勋,语气不善。
“抱歉,”北堂勋敛了目光,“在下失礼了。”
“真是嚣张跋扈……”不知是谁低声埋怨了一句,“少主何必怕她?”
更嚣张跋扈的还在后头。
容许还未来得及阻拦,便听苏若秋冷冷道:“下回犯人家的忌讳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只眼睛……几根舌头。”
羽烛白在船舱里听得咂舌,只觉得这位小师姐的脾气真是不好。
她还没腹诽完,便见那二人掀了帘子进来。苏若秋一身杀气地坐在船舱角落里,离羽烛白远远的。
容许坐到羽烛白身边,语重心长道:“别和你小师姐学。”
苏若秋不置可否。
“江小姐,我是特意为你来的!”湖面上忽地传来北堂勋的声音。
苏若秋猛地攥住了剑,手背上青筋暴跳。
“我是真心喜欢你,不为别的,更不是因为你是江楼掌门的女儿!”北堂勋脸上发烫,对着那艘船空空如也的甲板,字字深切,“我会诚心待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羽烛白打量着苏若秋的神色,头皮都快炸起来了。
她苦涩地想,自己十几万年的寿命,做外头那小子的祖宗都绰绰有余了。而小师姐显然在怒火喷发的边缘,北堂少主还真是不怕死。
“他骗你的。”苏若秋一字一句道,“北堂家有近亲联姻的习俗,以保持血统纯净。他自幼便和北堂家旁系的一位女孩有婚约。北堂勋自诩清高,见不得北堂家的陋习,然而仙门女修矜贵,也不会入北堂家自污。”
苏若秋的眼睛里折射出清寒的光。
“他才见你几次就情根深种了?不过是见色起意,又欺我九嶷山门派衰落罢了。”
“我知道我知道,”羽烛白连忙解释,“我不喜欢他的。他没我大师兄温柔体贴,没我三师兄腰缠万贯,也没我四师兄博学多才,更没有小师叔貌美如花,我喜欢他什么呢?师姐不必担心,我不会被他蒙骗。”
苏若秋满意了,点头:“那我出去让他滚。”
容许一脑门官司,无奈道:“你歇着吧,祖宗。”
鹤风侧耳听着湖心传来的声音,满脸不可置信。
“我醉糊涂了吗?刚刚湖上对姑娘剖白心意的那个二愣子,是金印城的小子?”
连京面无表情地点头。
“那他说的是‘江小姐’是我们家小舟?”
连京还是面无表情地点头。
鹤风咬牙切齿地捋袖子:“好你个北堂老儿,拴不住自家儿子的腿,我便替你给打折了!”
试剑大会最后一日,须得参会弟子进入预先准备好的秘境中捉拿其中的邪祟。最先捉拿邪祟者获胜,取得试剑大会魁首之称。
日前已有人在洛都的赌坊中开了盘,“苏若秋”的名字下,押的赌金最多。
通明剑诀一鸣惊人,有江楼的名声在前,又有苏若秋在大会上无一败绩在后,这样的局面在人意料之中。
“这时候,我要是去赌坊里押小师姐的对家,小师姐再故意输掉,”白珏一拍手,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地响,“我就赚大了。”
“三师兄,”羽烛白一言难尽,看了他半晌,最后委婉地说,“你好缺德啊。”
白珏颇为自豪:“过奖了。”
上官策这次反常地没有出言讥讽白珏鼠目寸光。
“真是没见识,仙盟盟主亲自教导,难道还比不上赌坊里的一局输赢吗?”有一旁的弟子嘲讽道。
白珏以眼角扫了那人一番,不堪入目似的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刻薄道:“哪里来的穷酸,这般没见识,本公子跟你说话了吗?”
“你!”
羽烛白这回却不觉得白珏是在胡闹。
<!--PAGE 5-->
因为没有人能指点苏若秋。
通明剑诀乃出世剑,可阴错阳差,苏若秋在山下游历,剑锋是在一次次饮血中磨砺出来的,有入世剑之意。二者杂糅,以羽烛白之见,那位仙盟盟主还指点不了她。
苏若秋抱剑立在所有准备进入秘境的修士之前,神色淡然。
“停下,都停下!”御剑而来的修士大喝一声,衣摆上的獬豸纹迎风招展。
“是戒律司。”上官策皱起了眉,“出什么事了?”
仙盟中设有三司,以穷奇为徽记的稽查司,专司缉拿鬼修魔修,邪祟妖魔;以星罗为徽记的天演司,专司推演占卜;以獬豸为徽记的戒律司,则负责监督仙门众修士,不得行恶。
这些年,天演司渐渐销声匿迹,而戒律司矫枉过正,谁家的鸡毛蒜皮都要管,稽查司便越发显得顺眼起来。
“大会中止,”戒律司的修士落在众人身前,不动声色地将苏若秋包围了起来,“九嶷山苏若秋,跟我们走一趟。”
第二节 北堂身死·迷雾
北堂勋死了。
金印城掌门老泪纵横,若不是萧暨身在纱幕之后,他定会扑上去抱着这位盟主的大腿,声泪俱下地要求严惩凶手,替他那苦命的儿子讨回公道。
“事情还未有定论。”萧暨揉着太阳穴,头疼地说,“金印城弟子的证词只能证明苏若秋确实与令郎有冲突,并不能证明她就是凶手。北堂掌门还是不要一口一个讨回公道了,冤有头债有主,总得先把真凶抓出来吧?”
金印城掌门目光灼灼地注视着纱幕后的人,炽烈的眼神似乎要把那张纱幕烧穿。
“昨夜围观的人都听到了,那苏若秋扬言要剜去我儿双目,拔去我儿舌头……您去看看,便知晓我为何一口咬定苏若秋是真凶了!”
“怎么说?”羽烛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房间的角落,盯着连京关门的背影。
“北堂勋是被戒律司的人从一叶湖里打捞上来的。”连京毫不意外她会出现在这里,“尸体被挖了双眼,拔去了舌头。虽然尸体上没有发现若秋的剑气,但是凭她昨晚的话,北堂家就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那位萧盟主怎么说?”羽烛白转而问。
“萧暨迫于压力,把若秋关进了仙盟的水牢。”连京道,“萧暨的为人,可以信得过。但是现在局势对若秋很不利,如果我们不能尽快拿出证据让他们放人,若秋恐怕会有性命之虞。”
“怎么,金印城还想动用私刑吗?”羽烛白轻蔑地笑了一下,“看来这世上的无耻都是一脉相承,十几万年了也没个新意。”
连京没有对她这句嘲讽发表意见,只是说:“你打算怎么办?”
“这不该问你吗?”羽烛白呛声道,“我知道她没杀人。换作是我,有这个理由就够了,管他们做什么,去水牢劫了人便走。天大地大,何处不可为家?”
<!--PAGE 6-->
“任性。”连京不咸不淡地训斥道。
“那你说怎么办?”羽烛白难得好声好气地问,“你精通阵法符箓,不如去施一个回溯之术,昨夜发生了什么便明明白白。”
“我已经去试过了,但是我刚刚借口前段时间从极北归来,力有不逮,施展不了,拒绝了萧暨的恳请。”连京抿着唇,神色凝重,“知道为什么吗?”
羽烛白有种不好的预感。
“回溯中,昨夜杀了北堂勋的人,就是若秋。”
白珏昨夜还未完全散去的酒气此刻散了个干净,他抬头看看不停摆弄算筹推演的上官策,又看看一言不发、难得板着脸的容许,胸中压着一口气吐不出来。
他想着被关在水牢里的苏若秋,又想想不靠谱的掌门,心里只觉得小师姐这回肯定是凶多吉少,一时间悲从中来。
“我刚刚打听到了,说小师姐在水牢里服了吞铁丸。”白珏咽了口唾沫,“她说她没有杀北堂勋,吞铁丸没有生效,但是金印城不肯罢休。”
吞铁丸是仙盟的审讯手段,这东西本是魔修研制出来的,服用者若有虚言,便会穿肠烂肚。后来戒律司竟然也学了过来,进水牢的不分人鬼,必得经历这一遭。
没有人应他,屋子里又静了几分。
“我又闯祸了,”白珏抱着头喃喃自语,“我就不该拉着你们去一叶湖。”
“不关你的事。”上官策破天荒地开口道。
白珏看着他,眼珠上迸出来两根血丝。
“下山前我算过,此行必有一劫。”上官策顿了一下,“我以为会应在小舟身上,没想到……”
没想到是应在他们那个看似无坚不摧的小师姐身上。
“可是谁会杀北堂勋呢?”白珏抱住了头,生平第一次那么慌乱,“我听说戒律司这两年跟疯狗一样,见人就咬。要是抓不到真凶,戒律司不会判糊涂官司,莫名其妙地拿小师姐去抵命吧?”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狠狠地把容许心底那只野兽扎醒了,他攥着茶杯的手猛地一紧,把茶盏捏得粉碎。
两个师弟惊异地看着他。
“我看谁敢。”容许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四个字。
随后他扫去了茶盏的残躯,若无其事地说:“师尊和小师叔都在,不可能让若秋有事的。你们别担心,老实在屋子里待着,别出去闯祸。”
容许三言两语把他们安抚住了,自己却心乱如麻。
他很清楚苏若秋没有杀人,但是幕后的人既然动了手,想必不会轻易被他们抓到破绽。有连京这样的阵术大师在,对方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诬蔑苏若秋?
真的有人会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言吗?
山海门大堂内,停着一具棺椁。
棺椁里躺着面色青白的少年,他被肃穆的白衣包裹了起来,白绫覆盖的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金印城掌门哀痛欲绝,要不是被弟子扶着,几乎要跌倒在地。
<!--PAGE 7-->
这样紧绷的场面下,鹤风居然还在喝酒,好似生怕金印城的怒火烧不到九嶷山上。
“我儿被凶徒一剑贯心,剜去双目与口舌。”金印城掌门身着缟素,颤巍巍地说,“还请戒律司与仙盟,还我儿一个公道!”
“北堂掌门,还请节哀。”高堂之上,萧暨在纱幕之后说,“玉城君受极北之行拖累,无法施展回溯之术。为今之计,只有招魂了。”
“这个法子不错,令郎总不能连谁杀的自己都不知道。”鹤风第一个赞同,随即道,“但招魂之术,须得气运、修为都十分了不得的修士,才能承受其反噬。放眼修真界近一百年,也只有我师兄曾用过,事后修为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不知道北堂掌门是否愿意担这个风险呐?”
众人的目光齐齐望向金印城掌门,他脸上的悲痛之色差点绷不住。
招魂之术,乃倒逆阴阳,将已经离体的魂魄从九幽之下的酆都强行召回——是跟酆都鬼王扳手腕的活计,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当年江楼的修为如何了得,也只让召回来的魂魄开口说了一句话,还险些被震碎心脉。
他其实并不痛惜这个儿子,北堂家重血脉,所以他有很多个儿子。
但北堂勋是天赋最高的一个,于他而言,北堂勋更像个珍贵的瓷器、书画,或者别的什么奇珍异宝。他可以容忍北堂勋的任性,骄矜,却不会为了这样一个莫须有的真相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说明白了,他其实只是想借题发挥,让身负通明剑诀的苏若秋死。
“看来北堂掌门是力有不逮了。”鹤风笑了一声。
露华山掌门微微皱眉,不悦地看着他:“九嶷山掌门行事向来随意,可人命关天,不宜玩笑。您这副样子,是否有些不妥?”
露华山是医修门派,最讲究“慈悲”二字。
“确实人命关天,”连京颔首道,“北堂少主的命是命,我们若秋的命也是命。就凭孩子之间几句口角,戒律司就把人关进水牢,是不是太欺负人了?要说得罪人,金印城得罪的鬼修魔修,难道不比我九嶷山多吗?怎么就一口咬定我们的弟子不放?”
“荒唐!洛都有山海门坐镇,什么妖邪胆敢在此放肆?”朱雀门掌门怒喝道。
“褚掌门还是把自己拍马屁的神通收一收吧,”鹤风嗤笑一声,“当年九嶷山有我师兄坐镇,不还是有不怕死的邪修千里迢迢地上门送死?”
“你!”
“盟主,九嶷山江小姐求见。”堂下有弟子报。
从提了一句“招魂”后便再不开口的萧暨在纱幕后微微点头,声音沙哑道:“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