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又嫌弃我笨,不知道他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会不会这么嫌弃他的小孩。不过神君的孩子应该是很聪明的。”
“修炼好累,活着好难。但还是想活下去。”
“用血救了一条小蛟。感觉他和我长得有些像,想拿去吓唬神君说我有孩子了,不知道会不会挨骂。”
“小蛟的眼睛变成了紫色,完蛋了,他和我一样了。我又给神君添麻烦了,不敢吓唬他了。”
“感觉神君会更喜欢女儿,可是小蛟是雄性。更害怕了。”
…………
山墟君把杂乱的书页整理好,捋平了折痕放进匣子里。
良久,他对着跳动的烛火说:“真是个笨蛋。”
墨规不知道,他眉心的符文是观测他的杀心的,而不是推断他有没有杀人。他不知是胆小得连反抗都不敢还是担心连累山墟君,纵然被逼到绝路,被人像活鱼一样剖开身体取骨,也没有生出杀心。
山墟君给这个懵懂的魔种取名“规”,意为规束自我。却不想墨规践行了这个名字的意义,却未能阻挡这开明的世间抹杀他的决心。
赐汝名姓,却未能全汝性命。
山墟君两万年未出昆仑山,神界也没有神祇能进来。
这期间,那条小蛟长成了人形,是个漂亮得令人叹惋的男孩子——因为太美了,而过于美好的东西总是易碎。
山墟君给他取名墨寒川。
墨寒川是个安静内敛的孩子,不像墨规那么聒噪,非常省心。他也很聪明,山墟君教什么都是一点就通,尤其写得一手好字。
有时候,山墟君看着他紫色的眼睛,忍不住想,果然是墨规随便捡的,一点都不像他。
在墨寒川的记忆里,山墟君总是凝视着他的眼睛发呆。墨寒川知道他在透过自己的眼睛看谁,他清楚地记得那个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骄傲的小凤凰打断墨规肋骨的时候,墨规用最后一点力气遮掩了他的存在。
山墟君是个很沉默的人,墨寒川的性情和他接近。两个人除了授课的时候,一天之中能说的话不超过三句。
按道理说,墨寒川应该算是山墟君的弟子,可山墟君没有允许他称自己“师尊”,他便老老实实地称对方“神君”。
“你知道‘天道’是什么吗?”
山墟君忽然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窗外在下着墨寒川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雪。
风抓挠着窗户,像是野兽含在喉咙中沉闷的嘶吼。墨寒川茫然地抬头,手里捏着的毛笔一顿,墨水打在纸张上的“啪”的一声,清晰可闻。
山墟君只是开个头,没想着他能回答。
他在对方的沉默里自顾自地往下说:“天道是一套规则,是横亘在神魔人三界之间的屏障。天道保护凡人不受魔种虐杀,不受神明干涉命运。天道通过限制各个种族的活动,来平衡天地间的善恶阴阳。听着是不是很伟大?”
墨寒川的喉头微微**,声音轻微:“所以‘他’死了,因为他的存在跳出了秩序和规则之外,影响了大局。那么‘他’就必须被抹杀,这与他是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愿望和做了什么都没有关系。他的存在,就是错了,是吗?”
“他”,墨寒川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墨规,恩人吗?父亲吗?
“是啊。”山墟君笑了一下,眼眸低垂,遮住了那双瞳子里的光影,越发令人不寒而栗,“这样虚伪脆弱的太平盛世,真的值得吗?如果天道的光照不到每个人的额头,那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墨寒川没有回答,他也答不上来。
“早点睡吧。”山墟君摸了摸他的头,起身离开。绣金的白色长袍拖曳在朱色地板上,像是在血海里漂着的一捧雪。
山墟君能感受到天道的不安,但他不在乎。
离开墨寒川的房间之后,他撑着伞迎着雪一路登上了昆仑山的顶峰。
昆仑山山顶是一个冰冻的湖泊,周围空无一物。天气晴好的时候,那个湖泊便像一面闪闪发光的镜子,嵌在雪顶上。
湖泊周围是纯白的云英石碑,密密麻麻,像是一片低矮的蘑菇群。每块石碑上都有一个名字,却没有生卒年——对神来说,时间是最多也最无足轻重的东西。
山墟君走到一处石碑前,伸手拂去蒙在上面的冰晶,露出下面的名字来。
明络。
山墟君靠着石碑坐了下来,支着伞遮住了石碑上方落下的雪。他的姿态缱绻依赖,仿佛不是置身冰天雪地,而是在午后的阳光里倚着少女的肩头,趁她翻动书页的时候捣乱吹她垂落的头发。
他已经不是那个身形细瘦的少年了,石碑也并不高大,他必须缩手缩脚才能摸索着做到那个熟悉的姿势。
“姐姐,”山墟君的睫毛颤动着,语气像个委屈的小孩子,“我有点累。”
耳边只有低低呼啸的风声,仿佛夹杂着少女哼着歌谣的声音。
他抬起头,目之所及只有雪。
山墟君在“明络”这块石碑的旁边挖了一个坑,躺了进去。他睁大眼睛看着白茫茫的天空,那么多的雪坠落下来,像是要把他淹没。山墟君觉得无比轻松,像是压在他肩头沉甸甸的责任、命运都被卸了个干净,随着死亡一起埋葬。
山墟君闭上了眼睛。
“昆仑山真冷啊。殿下,我能追随你吗?”颤颤巍巍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开口的人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眼睛亮得像是小兽。
山墟君猛地掀开身上层层覆盖的雪片,坐了起来。
天光大亮。
他的头上并没有细雪飘落,墨寒川举着那把伞,费力地遮住了他的头顶。黑蛟因为受了神血的缘故,长个子都比别的种族慢一些,那把伞都快和他差不多高了。
墨寒川咬着嘴唇看他,瑰丽如烟霞的紫色眼睛里蓄满了水雾。
山墟君怔怔地去摸他冰透的脸颊,摸到了一手温热的眼泪:“哭什么?跟个小女孩似的。”虽然是捡回来的,可爱哭这点倒是很像。
“我以为……你死了。”墨寒川抹了一下眼睛,呜咽着说。
“别哭了,我们回去。”山墟君爬起来,牵住了墨寒川的手,没头没尾地说,“以后叫我师尊。”
一大一小两个人在雪地里留下两串脚印,像是幼兽紧挨着成年野兽的步履,磕磕绊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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