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罗后怕地缩了缩脖子。
“躲什么,我们白龙不吃魔种。墨寒川人呢?”羽烛白问,“我有话要问他。”
“大修罗王在血莲花池上。”汀罗毕恭毕敬地回答,他算是看出来了,墨寒川是可以无条件对羽烛白妥协的,这位才是个不能得罪的祖宗。
血莲花池,羽烛白很熟悉这个地方,各种意义上的。
相传,血莲花池乃魔界之眼,是一切邪气和血气的来源,滋养万魔。血莲花池是一座埋于地下的高塔,下有九十九层。九为数之极,为了打压魔种气焰,神界称血莲花池深八千丈,无论魔种如何猖獗,始终要被神界压一头。
沧雪神君曾在血莲花池上斩首上任大修罗王,战绩彪炳。以血莲花池对魔界的重要性而言,她相当于把大修罗王压在家门口给砍了,狠狠给了魔种一个大嘴巴子。天裂之战后,她也曾数次下血莲花池肃清魔种。
羽烛白一走出宫殿,就察觉到了红叶山城街头巷尾躁动的气息。魔种们纷纷用发红的眼睛打量着她,又在触碰到她的白发银瞳后赶紧开溜。她一路到了血莲花池,边上却没有人。
羽烛白心生不安,血莲花池上血水翻涌,似是沸腾。
她毫不犹豫地劈开那层薄纸似的结界,翻身跃了下去。
曲折幽暗的阶梯上都是尸体,浓猩的血从墙角喷溅到顶上,随便一脚踩下去,不是踩到眼珠子就是踩到胳膊。尸体的形状也很怪异,要么三只眼要么两颗头,青面獠牙都是委婉含蓄的描述,长相自由奔放得不忍直视。
羽烛白“墨寒川不在就一定是出事了”的旧病又犯了,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神息毫无节制地外泄。
路上,她一丝声音都没听见,想来是墨寒川下手太狠,这些魔种都死绝了。越靠近血莲花池池底,血腥味越浓重,魔种尸体数量越少且巨大。
“砰”的一声巨响砸上了羽烛白的耳膜。
她被自己的臆想刺激得浑身上下的鳞片都竖起来了,腕间悬着的红线突然显现,死死地绞合,像是要切开她的皮肉筋骨。羽烛白抄着止霜剑就劈碎脚下的石梯坠了下去。
暴雨般的碎石倾泻而下,羽烛白在乌烟瘴气的烟尘中落地,入眼便是一棵白色的巨树,枝繁叶茂。树下积了不浅的血,整个血莲花池底层都是血水。她一脚踩在血水里,背后腥臭的风即刻将她没顶。
羽烛白反手握剑,锋利的冰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斜斜地从蛟的下颌线切进去,剖开了它的整个脑袋。一场淋漓的血雨泼洒下来,她这才有闲暇看清盘踞在树下、泡在血里的蛟尾。
严格来说,那已经不能被称为一条完整的蛟尾了。自尾端开始,蛟尾的鳞片、血肉被毫不留情地剖开了,暴露出森森白骨。十二支羽箭透过它的身体,羽箭刺入的鳞片被灼烧至融化。
羽烛白在染血的白色大树后看见了墨寒川。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这么狼狈的墨寒川,第一次是他被神帝抽出龙骨的时候。
墨寒川背靠着大树,半个身子都泡在肮脏的血里。他的鎏银面具碎了,眉梢有一道浅浅的伤口,像是被崩裂飞射的鳞片划的。但羽烛白知道他很吃力,长弓的弦在绷断边缘,他的箭也用完了。
她看着墨寒川,墨寒川也看着她。
羽烛白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试图平息胸口的怒意:“这是新诞生大修罗王?”
“嗯。”墨寒川揉了揉太阳穴,他满手的血,这个动作反倒把自己的鬓角也蹭脏了,“你不来我也没事,就算它吞了我,我也有把握剖开它的肚子出来。你不觉得它和我很像吗?”
羽烛白听着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越发怒火中烧,绷着脸回了他一声“嗯”。
“我跟它是一个窝里的蛋,换而言之,算是我的弟弟。但是魔种之间没有血亲可言,在母体里就要互相争夺养分。有时候母体撑不到胎儿出生,就被胎儿剥削致死了。我运气好,被山墟君养大了。否则今日你我相见,躺在那里的就是我。命运真是奇妙,你说对不对?”
他很清楚自己在羽烛白心里是个什么模样,且不留余力地保护着她心里的那个泡影。
如今将事实血淋淋地摊开在她面前,墨寒川有种自虐般的快感。他骨子里就流着魔种残忍、嗜杀、贪婪的血,不过是通过墨规沾染了神性,又被山墟君养大,才能把君子端方的画皮画得圆满。
墨寒川不想自己带血的样子被羽烛白看见,如果羽烛白喜欢那个不染尘埃的昆仑君,他甚至可以装一辈子。
事已至此,墨寒川觉得自己可以接受羽烛白的任何反应,包括厌弃。羽烛白如果不再眷恋他,也许他走向那个结局时可以轻松一些。
他等着羽烛白的审判。
羽烛白却给了他一耳光。
墨寒川被打蒙了。
“第二次了,墨寒川。”羽烛白咬牙切齿地说,“你一个人来这种鬼地方逞什么能。我是不是说过遇到危险时要叫我的名字?你就是个榆木疙瘩做的棒槌,又自负又独断专行。还敢顾左右而言他扯些不相干的事,是不是真的要我把你锁起来你才能老实?”
墨寒川释然地笑了起来。
他豁然开朗,原来羽烛白不是喜欢干干净净的少年,也不是喜欢光风霁月的昆仑君,更不是喜欢心狠手辣的大修罗王。
她不喜欢任何一个被他的谎言包裹起来的虚幻美景,她仅仅是执着地拉着他的手而已。
无论他有没有白龙的血,无论他是谁,以何种面目示人。
羽烛白瞪着他:“你还有脸笑?”
“我的伤口有点疼,一路杀下来真的很累。”墨寒川撒娇似的对她张开了双臂,“能给我抱一下吗?”
他在询问,可他知道羽烛白不会拒绝。
羽烛白扫视他全身上下,目之所及的伤口只有眉梢那道划伤。但她骂骂咧咧地抱住了墨寒川,一边骂一边默默心疼。她自我反省道,莫非自己从前太过不靠谱,才会让寒川一次次撇开她独自犯险?
羽烛白埋首在充斥着水沉香气息的怀抱里,回忆了一下从前的自己。
好像是挺不靠谱的。
“别害怕,我不会死的。”墨寒川困倦地闭上了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划过她脆弱的脖颈,“不论前路是怎样的颠沛流离,我都会陪你走到终点。”
因为我舍不得让你孤身一人。
羽烛白从这句话里听出了隐隐的悲怆,心头一紧。可她不敢问,她知道只要自己问出口,墨寒川总有许许多多的谎言来搪塞她。她只能搂住墨寒川,用力得像是要把他整个抱碎了,揣在兜里,带他去天涯海角,远离一切波云诡谲。
染血的白色巨树下,白色的神女和黑色的魔王相拥,荒谬程度可以在神魔两界流传百万年。
可他们抱得那样紧,仿佛天地辽阔,他们的立身之地只有对方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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