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圆满?”羽烛白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竟然轻声笑了出来。
汀罗抬头看她,却见她已经往屋子里去了。汀罗回过头来看着白雪堆积的梅树,默然无语。
无量天。
“兄长,”离曜走进梧桐荫,低头俯视盘坐在地上的羲和,心口一阵抽痛,“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解释的吗?”
羲和睁开眼睛,看着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少年,闻言浅笑道:“什么?”
“血莲花池池底控制我的人就是你吧?”离曜冷静地说,往昔的一点一滴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起来,那些他没有深想的事在此刻也脱下了伪装,“沧雪说,让我发现那条黑蛟也是你有意为之,只因你不想太早暴露在山墟君和神帝面前。你还利用我做了什么?”
“怎么能说是利用呢?”羲和一摊手,“黑蛟是山墟君自己养的,血莲花池是你自己下去的,我可什么都没做。”
离曜把一卷书页砸到他面前:“这也叫什么都没做吗?”
卷轴“咕噜噜”地滚了一圈,在地上展开,上面记载的赫然是进入烛龙秘境的方法。他很少埋首书卷,而且与烛龙秘境有关的记载无一例外都是禁书,现在看来,能进出梧桐荫把这本书放到他眼前的,不做他想。
“昆仑君当年上无量天,也是为了秘境中看到的白龙一事吧?以他对羽烛白的珍视,怎么可能对此视而不见。兄长真是好算计,勾勾手指头就能把一群人玩得团团转。”离曜只觉得自己的喉咙被死死掐住了,以至于每个字的吞吐都那么痛苦,“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羲和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可笑。
羲和站起身来,按着离曜的肩头,仔细地去看他瞳仁中的花纹,好像要条分缕析地将那些纹路剖析开似的。
“我有时候真的很嫉妒你的天真,离曜。人间说‘凤为雄,凰为雌’,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因为每个凤凰在胎中都是双生子,他们吃掉了自己孪生的兄弟姐妹才得以降世。”
离曜震惊地看着他。
“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知道?”羲和粲然一笑,“因为我和我的‘妹妹’太过虚弱,没能吃掉对方,最后我们都活了下来,共享一具身体。”
羲和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个秘密。
他的脑子里有另一个声音,那是个很聒噪的女孩,贪嘴又怕累。
凤凰一族本居住在西荒,神帝怜悯凤凰血脉单薄,便将羲和接引到了无量天抚养。他喜欢安静,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树下看书。可是女孩不,那个旁人都看不见的小姑娘总是趴在他的肩头,哭闹着要他去摘果子。
无量天的神祇们都惊奇地看着这个一本正经的小凤凰来讨要果子,在心里笑,无论血脉多么高贵,始终还是个孩子。
汁水流过他的齿关,女孩也能品尝到果汁的甜美。
女孩透过他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凭一己之力把他寂静的心房闹得鸡飞狗跳。小姑娘唆使他用墨水给午睡的神帝画胡子,撒娇打滚地央求他带自己去看花神的住所,还胆大包天地去昆仑山底下堆雪人。
她就在羲和的脊背里,所以不能离他很远,要做什么,总得求求羲和才行。
羲和嫌弃她很久了,一直很想把她从自己的身体里剥离出来,重新给她塑造一个身体。这样她便再也不必通过自己来感知这个世界,天大地大,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最重要的是,羲和也能得到解脱。
凤凰孕育生命的时间极其漫长,和自己一个窝的另一枚凤凰蛋还没有孵化出来。届时他一个人要应付两个小孩子,实在是头大,羲和想着不如去昆仑山拜白龙为师,一辈子不下山,图个清静。
他思及以后被两个孩子支使得鸡飞狗跳的场景,看书越发用功,女孩却抱怨他不陪自己玩。羲和很是矜持,被误解了也懒得和妹妹解释什么,做的总比说的靠谱。
“你再不和我说话,我就再也不理你了!”虚影里的女孩气冲冲地跺脚,在黑暗中溅起一片微光。
羲和无动于衷。
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后悔得如此之快。
凤凰须浴九天之火,涅槃重生——所谓重生,是在火焰中淬炼自己的骨骼和血液,在自己化作的灰烬中不死不灭。古往今来,无一例外,从未有过涅槃失败的凤凰。
但羲和忽略了这一点,他不知道双生子共生一体也是凤凰一族中从未有过的事。
因为没有在胎中吃掉自己的孪生妹妹,他的身体一直很弱,涅槃到来之前神帝对他表示过担忧。但羲和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把妹妹的存在告诉他。羲和在无量天许久,深谙天道对于“变数”的忍耐有限,虽然妹妹很吵,但他并不想她被清除。
只是他小看了涅槃。
及至涅槃那天降临,他在烈火中痛不欲生,只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那个附在他脊背中的女孩、和他赌气许久不曾开口的小姑娘,突然跳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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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是一阵风,隔绝开了涅槃火焰,和羲和拥抱。
羲和在高温扭曲的空气中看见女孩的回眸,那眼神不知是恐惧还是哀伤。但是她没有退缩,只是在羲和狰狞的表情中,毅然决然地迎上了足以将她吞没的火光。
羲和挣扎着扑上前,却只是抓住了一缕消散的尘埃。
她消失了。
涅槃之后,羲和总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摸索自己的脊背。好像那个女孩还在那里,靠着他的后背,一言不发,发梢摇摇晃晃。他知道小姑娘是生气了,等着自己去哄她,可是甜点心、果子和笑话都不能博得她的原谅了。
没有人能理解他的难过,除了他,根本没人知道有个女孩像他的影子一样活过。
如果那天我理理她就好了,哪怕说一个字也好呢?羲和突然想,她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你再不和我说话,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这样的话她说过很多次,可是每次都忍不住主动跑来和他说话。
也许是因为,只有自己能听见她说话吧?否则我这么欺负她,她怎么还一次次地原谅我?
羲和难过得颤抖起来,呜咽着抱住了自己。
我还是吃掉了我的妹妹。他想,没有比我更糟糕的哥哥了。
后来,神帝在传经堂授课,说起天道隔绝三界,为的就是弱者也能有一线生机。羲和愣了很久很久,如果弱小但是善良也能活下去,那妹妹为什么死了?她什么都没做错,摘果子踩坏了鸟儿的窝,都会让自己做一个新的送回去。
羲和满心的愤怒和嫉恨,这世上的事,本不是这么算的。
“我不知道涅槃出现的意外有没有天道从中作梗。但是,既然天道无法践行自己的诺言,这世上仍然是强者生、弱者死,那便一视同仁好了。”
羲和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得有几分阴森诡异:“葬骨川、荒城和轮回,都没有什么必要存在。谁能活下去,就各凭本事好了。”
离曜瞪大了眼睛,被他眼中疯狂的火焰逼得后退两步:“你疯了。”
“我早就疯了。”羲和冷冷地说。
离曜察觉不妙,转身欲走,却被脑中骤然响起的琴声震得跪倒下去。
羲和悠闲地踱着步伐靠近他,手指按在他的脊背上,一寸寸刺了进去。
离曜十指扭曲地扣进地面,嘶吼出声,白衣上洇开血色。
“哥,收手吧……”离曜无力地瘫软下去。
羽烛白是被雷声惊醒的,她看着远处骤然明亮的天际,和从树枝上落下的雪,愣了很久。墨寒川走过来为她披上大氅,摸了摸她的头。
白冉不在的日子里,山上格外安静,羽烛白也从未问过他那日离开的事。
墨寒川很是忐忑,他知道烛龙秘境就在血莲花池下,但不知道羽烛白是否已经去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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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天谴。”羽烛白说,“出什么事了?”
“应该是无量天。”墨寒川说,“这样程度的天劫,应该是弑神。”
即便是同一条罪名,天谴的威力也不尽相同。神帝被杀和普通神祇被杀,天道的愤怒是不一样的。
“是羲和吗?”羽烛白低头拢紧了大氅,心想,不知道离曜怎么样了。
“烛白,”墨寒川握紧了她的手,“别出去了。”
羽烛白一点点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定定地看着他:“现在不说我会后悔了?寒川,你的谎言和花招总有用尽的那一天,你说是不是?”
墨寒川张了张嘴,最后说:“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羽烛白说,“你就是太对得起我了。墨寒川,不要替我去死,我不会感激你的。如果你像白冉一样躺在那里,我就挖个坑把我们俩一起埋进去。我们再想想办法,一定有别的办法的……我们还要去春暖花开的地方,平平安安地过一生。”
墨寒川抱住了她,把她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让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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