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六记˙壹-三_废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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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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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与这些好友诗酒往来,以义相待之外,我与父亲不同的地方,是我没有与中原的女人们产生瓜葛,并不是我没有被她们吸引,中原的女子容色之好、知书达礼,并不比海岛上的女人差,相比于海岛女子的坚毅刚强,她们温柔体贴,柔情如水。后来我自己反省,我觉得原因有两个,一是父亲当年与魔刹罗的交往给我留下了阴影,一想到母亲强忍着悲伤眼泪的神色,我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另外一个原因,我觉得是我自己,其实并未忘情于碧玲,如果她不是出生在海岛上,是我已经出离的生活的一部分,我一定会狂热地爱上她。她天真无邪,美艳不可方物。不近女色的好处,是我能够集中心力于技艺和武道,这七八年,反而是我自己功力长进最快的几年,我觉得,我再也不是那个天下第一的方乾的“儿子”,我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武功,其实已经到了能与他一较高低的地步。有时候,我甚至想去拜访一下剑圣,这个念头很快被我压制下来,我反复提醒我自己,我离开海岛来到中原,并不是为了比武,为了争天下第一,为了去寻找另外一个女人的……

我到底为什么来中原呢?随着年岁渐长,我反复问我自己这个问题,仅仅是为了与父亲“不一样”吗?难道我小心翼翼地规避他的生活,做出跟他不一样的选择,我的人生就会有意义吗?

直到有一天,我由长安向南,由风陵渡渡过黄河,进入终南山,在一个叫黄梁村的地方,听到村民提起万花谷。我沿着猎户打猎的小道翻过层层高山,发现这一片由湖泊与溪流滋养的谷地,草木繁盛,鸟兽成群,在周围莲花一般的山峰簇拥下,自生自灭,不与外界交通,俨然另一个桃花源。我惊喜地向谷中走去,在湖边发现了一个六七岁的穿着云南六诏服饰的小姑娘,在用木桶提水浇园,累了,就由草地上捡起一根金色的笛子呜呜地吹,那笛子似金似玉,名贵非凡,出自云南大理,据说是用龙鳞刻成。小姑娘看到我有一点吃惊,连忙举着笛子,带我绕湖走到一个小木屋前,一棵枫杨树下,一个老头子正撩起黑袍举着斧头劈柴。

小姑娘高兴地喊他:“方爷爷,来了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黑胡子叔叔,我猜是你弟弟!”

没想到离开海岛八年后,我在一片荒谷里,又见到了父亲。

母亲终究是放心不下,让他再入中原打听我的消息。“要是你再去找那个魔刹罗,你就留在南疆不要回来了。”临行前母亲还特别说。早年他往来中原,常到这片谷地歇脚,他说湖边有一棵活了千万年的生死树,荟萃着谷地中的灵气,是可以在树下修习内力的。在立起茅屋之前,他常在那棵生死树上过夜。所以说起来,万花谷还是他最先发现的,我只是冥冥之中,凭着父子之间微妙的感应找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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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晚饭后,我们顶着一天的繁星,沿着清溪在谷地里散步。这是自我出生三十年来,我们父子俩第一次竟夜长谈。这个世界上,父子之间,也许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他讲他幼年时刻苦练武,青年时候闯**江湖,少林寺挑战渡如和尚,去苗疆寻找“飞景剑”,与魔刹罗之间爱恨交织的情缘,向剑圣拓跋思南发起的挑战。他说:“我之所以输给他半招,是因为他的人生中只有剑,他自己就是剑。而我,却拥有我自己都无法穷尽的人生。我得不到的,只是天下剑术第一。”我听了,只是点头微笑,但我心里已经不是这样想的,我已经有了江湖阅历,不再是当年听着母亲讲他的英雄故事的那个孩子了,琴棋书画,医学武学,我们在海岛一隅样样精通,但没有哪一项我们能说得上天下第一。我的那些长安城内外的朋友,颜真卿、王积薪、孙思邈,他们才是,他们在每一种技艺上修成的“道”,都将令他们名垂千古,他们的成就也会荣耀这个盛唐。

“我将飞景剑与攻克剑圣的剑谱都留在了南屏山,你去过南屏山吗?愿意去研习这些剑法吗?”他问得轻描淡写,但我知道,他是在意的,他在心底期待我回答“愿意”:儿子继承父亲的衣钵,向父亲不能战胜的敌人挑战,会比父亲本人的胜利更胜一筹。

我去过南屏山,是啊,一个人如果不能理解他的父亲,他又如何能了解他自己,天子峰是父亲心目中的圣山。那一年,他三十七岁,拓跋思南二十四岁。江湖传闻是方乾与拓跋思南遥驻峰顶,白衣如雪,拔剑相视,由日出时朝暾浴峰到日暮时彩霞铺地,当长庚星由西边的余晖沉紫中跳闪出来的时候,方乾堪堪出剑,以半招负给其剑后发先至的年轻剑圣,所以江湖上由此故老相传的是:“用剑宁慢不快,后发制人”。我爬上天子峰,正是秋风浩**、万物萧瑟的时节,长长的白茅封住方宇谦隐修的洞穴,一灯、一剑、一席、一被,他长发披拂,胡须如麻,当年与我一起在蓬莱岛上玩耍的孩子,俨然已是南屏山中的大隐士,若论起剑法,他大概也是绝世的好手了。谈及当年他的主人与剑圣的“天子峰决战”,方宇谦的眼睛里奇光大盛,好像二十年前的剑光,一直沉积在他的眼底,如同千万柄吴钩埋在虎丘的剑池。“他们在这山洞前的空地上,花掉七天七夜,进行了五场比试,分别是兵法、棋术、武学、轻功、武试。兵法与棋术,你天下第一奇男子的父亲,自然是无人能敌,但武学与轻功,却又不及刚刚出道的年轻剑圣,特别是剑法,剑圣杀人之剑以天、活人之剑以道、慑人之剑以魔、服人之剑以圣,分别与冬、春、秋、夏对应,与北、东、西、南对应,得宇宙之微,参天地之变,天道魔圣,出入其中,能变幻无穷,又归于一,定于无。你父亲的剑法武学来自蓬莱武库,怪特奇学,蔚然可观,渐渐地由渐入顿,超凡入圣,当然也是天下一等一的武学,但与西来的剑圣相比,拘泥于方位之东、四季之春、中州之海,稍有偏颇,因此不如剑圣武学圆融无际,太极之无极,天外之有天。两人四试战成平手,自然就是以第五试‘武试’来定胜负。武学轻功之试后,你父亲心中已经明白,他可能不会是年轻剑圣的对手,唯一的希望,就是他游历江湖、经验老成,可胜之以‘德’,可是,宇轩少爷!剑法中,守成之‘德’如何能胜开创之‘道’!所以主人等到夕阳西下,太阳落入山脊线时一瞬出剑,他的剑是在海上练成的,动**不息,缥缈无涯,波光淋漓,极于变;剑圣回击,他是在草原、雪山、湖泊、群山中练成的剑,极于中庸,以不变应万变。两剑相交,胜负已判,主人输去半招,其实不枉的。之后,主人心犹不甘,又约剑圣比剑天子峰,世人不知,他们比剑共有七次之多,每一次,都以主人认输告终,最后一次,主人甚至都未举剑,为剑圣剑气所迫,即长叹一声,向剑圣作揖告败。”方宇谦的这一番话,当是为我酝酿好久,其中的武学至理,有他自己闭门精研二十余年的体会,自是无比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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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与剑圣的七次比剑,我却是第一次听说。如果是少年时代,我知道父亲被年轻的剑圣打败七次,一定会非常羞愧、沮丧,愿意以血来清洗这种“羞耻”,但是那天我听到,心里却对父亲感佩不已,七次求败,足见他一代大宗师的胸怀,武道至道,闻道必有先后,七次求教剑圣,屡败屡战,了不起。他将方宇谦留在南屏山,也是要将自己的影子留在南屏山吧,宇谦在那里自己研习剑法,等待着二十年后我的访问。我抬头看着父亲,他的眼睛里有与方宇谦一样炽热的光芒。我深吸一口气,对他说:

“我不愿意。”

“你有机会打败拓跋思南的。”

“不,我也没有办法战胜他。”

父亲沉默了,好半天都没说话。我们快走进三星望月的时候,他才淡淡地说:“你也可以回到侠客岛,继承我的衣钵,我知道你的武功已经大进了。你觉得侠客岛太小,回蓬莱也是可以的。”

如果小时候,我听到他这样表扬,会高兴得好几天都睡不着。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我回绝了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母亲在侠客岛听到,也会微笑着赞同我的。

“父亲,我会成为我自己。我想在这片山谷里住下来,我已经想好了这片山谷的名字,就叫万花谷,我会邀请积薪、真卿他们一道,隐居在这里,我们一起向学修道,互相鼓励,我们也会邀请更多的能人异士进来,培育有才干的弟子。更多的人自由而逍遥地生活在一起,发现并创造他们自己,就可能创造出真正的奇迹。”好像是随口说出来,又好像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父亲问:“什么是‘真正的奇迹’?”

我想了想,说:“孟子讲为人的境界有四,分别是美、大、圣、神,充实为美,有光辉谓之大,大而化之谓之圣,圣而不可知谓之神。我们而今有书圣、画圣、药圣、剑圣,合而为一,说不定可以自然而然地有‘神’,这就是真正的奇迹。”

父亲何等聪明的人,听了,只是叹了一口气,点点头:“以后你母亲和我来找你,也有一个地方,不必太劳神。宇轩,我与她都老了。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到中原来,我赞同的,现在有这么一个地方,我也放心,你好自为之吧。”

我们由今日的三星望月折返,回到湖边的小木屋,小女孩迷糊着睡眼来给我们开门。

“她是曲云吗?”我问父亲。

他说:“曲云十五岁了,在扬州忆盈楼七秀坊,比她要大很多。她名叫宇晴,我过扬州,由十三连环坞的寨子里将她救出来的,你让她也留在你的万花谷吧,这孩子喜欢花花朵朵,不出十年,就能将你这个谷培植成一个花园。”

第二天他就返回了侠客岛,将露水涟涟的万花谷跟同样泪水涟涟的宇晴留给了我。他老了,一头白发,我觉得他不太可能绕道去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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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父子成兄弟,那一个星光垂注的晚上的交谈之后,我们的隔阂消除掉了,就像移走了一片山,消除了一坡雾,化掉了一湖冰。

世上从此有了万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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