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六记˙壹-三_废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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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耕背着麻袋,小心翼翼地由枫杨树皱纹密布的树干后走出来,脸上斑斑点点溅着晴狼血。他可不知道这是一对奇异父子古怪的告别,两个人对着别人有说不完的话,单独遇到一起,就是两根木头。之前,两人在亭中枯坐,讷讷无言,枫杨树上的一对灰喜鹊差一点就要冲下来在他们的头发上做窝。

“你叫吴耕,你昨天吃了万花果,你现在是帮你宇晴师父去找晴狼舌、鹿茸、花猴肉做飞龙卧雪,对吗?”东方宇轩盯着这个孩子,之前他们四个由万花因秘道钻出来,他五感俱失,被送去聋哑村,算是运气最差的。现在,他得到第一枚万花果,也算是否极泰来了吧,这可是孙思邈老神仙也求不到的好运气。

“是的,谷主,我已经在晴昼海边猎到十五匹晴狼,现在来逍遥林,还要找十五头麋鹿与十五只花猴,它们藏在树林深处,并不好找,打扰到谷主与这位爷爷,抱歉。”挺懂礼貌的小子嘛,看样子并没有被聋哑村的那一批恶仆带坏。

“这个爷爷可以帮你找!”方乾睁大了眼睛,之前在东方宇轩面前,他都板着一张苦脸,但是在宇晴和其他孩子面前,他的苦瓜脸一下子就跳闪出慈爱的光辉。

“谢谢爷爷!”那小子将麻袋放到亭子中间,乖乖地坐到方乾旁边,方乾将手搭到他的肩上,说:“你看这逍遥林,几万棵树,阳光照着,风吹着,被大路与小路串连起来。你闭上眼睛,想象这片树林被淹没在水里面,你会听见各种不同的声音,鸟叫、虫鸣,风吹着树叶哗哗作响,每一种树,被风吹响的声音都不一样,大树与小树发出的声音也不一样,你能听出它们离你有的远、有的近,对不对?”方乾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内力通过吴耕的肩井穴一丝一缕传入他的经脉里,嗯,这孩子的内力并不弱啊,内息之强,如海潮一般,万花谷随便钻出来一个孩子,都有这么好的资质,宇轩自己武功尚可,识人之能却百倍于我嘛。

东方宇轩听出来了,是的,这是海岛武学中的“海龙眠”。小时候,他带我去沙滩上游泳,也教过我,说海龙雌雄一对,常常翻转身子,将肚皮朝向蓝天,在大海上漂浮,在海浪里睁开眼睛,张开耳朵,去看,去听,去了解大海,人在大海里,也可以这样的,好像你溶入了整个海洋,而海洋也溶入了你,所以是练内功一个好办法。我按照他教我的办法去试,慢慢地,就可以看到铺满细沙的海底,各种海鱼一层一层在水中嬉游,看到红红绿绿的珊瑚上,水母缤纷,海蟹与海龟小心地爬动,海虾忽然跳出来,搅起一片沙尘;可以听到海浪摩擦着海浪,在不远的地方,啃咬着海岸,而在更深的深海里,大船由海面上经过,鲸鱼与海豚一群一群地游过去,它们会唱着歌,慢慢地,你听得出它们分属蓝鲸、白鲸、虎鲸、抹香鲸,有白海豚,也有鼠海豚,它们谈话、吵架,在和天丽日与狂风暴雨之下的大海里游弋。它们喜欢唱歌,不同的曲调,又繁复又好听。鲸鱼的歌,海豚的歌,只有拼命去听,才能隐约听到几个乐句,如果不是这样用“海龙眠”的内力去听,平时是根本听不到如此美妙的歌声的。那时候,他与母亲刚刚成亲,生下我,我们在蓬莱岛上,的确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

吴耕依言闭上眼睛,去听树林。果然,夏风吹过一棵一棵树,发出不同的声响,每一棵树上,都有不同的甲虫、飞蛾、鸟,在树林的深处,藏着不同的动物,随着它们的大小、种类不同,呼吸的声息、发出的声响也完全不一样。在整个树林之上,风吹着云,呼呼地南来北往,在树林之下,蚯蚓与蚂蚁翻动褐色温润的泥土,泥土之下,是哗哗流动的泉水。这些声响,又被各种各样的气味缠绕,丝丝缕缕,厚薄不一,像一张网,网上的每一个结点,就是一棵树,一只动物,一只飞鸟。它们稍一动弹,就会让整张网颤动起来。多么奇妙的世界,这是昨天在聋哑村外的水稻田里举着镰刀满头热汗收割稻子的吴耕无法想象的。

“你知道鹿的叫声,鹿的皮毛的气味的,再听听看?”方乾道。

果然,吴耕发现了鹿!在离亭南三五十丈的地方,有三五只鹿正在小口小口地啃着青草,再往南去二三十丈,又有五六只鹿,在几棵大树围成的一片空地上散步,将身体唰唰地蹭到树背上,好大的树,风都很难吹动它们。再往南去,七八只鹿,它们好像……是在为争夺一头母鹿打架吧,好几只鹿都呼哧呼哧喘着气,啊啊啊地叫着,它们身上也有一股特别浓的香气,深远绵长,沁人心脾,缠绕在幽暗的林樾!

吴耕点点头,对方乾说:“爷爷我听到了,在我们亭子周围一百丈的范围里,一共有二十只麋鹿,我去用点穴截脉法点翻它们。”一边说罢,提起麻袋,提气跳上亭顶,消失在树林中。

“不要找小鹿,一头鹿折一只鹿茸就够了!”方乾朝吴耕的背影喊道。

“这孩子吃下了生死树长出的第一枚万花果,他六识可能是全谷第一。”东方宇轩对方乾说。

“难怪他一学就会,唉,我年纪大了,剑法上求胜负的心思也淡了,不然我也要去吃一枚万花果,再去找拓跋思南那小子比试比试,对,他大概,也是与你这般年纪的中年人了,剑圣也会老的。”方乾微笑着说。

“父亲您还记得剑圣的那半招剑法吗?”东方宇轩问。

“梦一般的剑法,很难忘记。但对我已经不重要了。拓跋思南他只有剑,他就是一把剑。其实,他跟刑天没有区别的。我还在人间,我有自己的岛,有你母亲,你,还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吃过苦,受过罪,流过泪,笑着过来,这才是重要的。你的万花谷很好,它是有情感,有温度的,有义气的。”

方乾说着,一边竖耳去听:“不说这些了。你押上赌注的这四个小徒弟,现在有三个扑通扑通掉进了揽星潭里,有一个呼哧呼哧,点倒了十五头麋鹿,正狗熊掰棒子一样在掰鹿茸呢。”

说话间,吴耕背着麻袋,已由亭后的大枫杨树上跳下来,他的麻袋明显变鼓了嘛。“爷爷你的办法真不错,我花了一两个时辰,才猎到十五只晴狼,这十五只鹿茸,一转眼就掰到了。”

方乾一脸慈爱的表情注视着他。

“我们接下来听一听猴子,你可能要听到更远,才能听出在逍遥林里出没的那三四个猴群,猴王领着三五十只母猴、小猴和被他打败的公猴,由一棵树贼头贼脑地跳向另一棵树,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蚕吃桑叶似的。你去抓它们的时候,放过小猴子与母猴子,只在那些垂头丧气的公猴子的手臂上割一条肉就够了,它们被你惊吓一场,后面的几天就会老实很多,你们聋哑村种的西瓜也会丢得少一些。”

吴耕背着麻袋,站在亭子中间,阖目听了半晌,脸上露出喜色,点墨山河,跳上亭顶,朝逍遥林西北奔去。

“你的弟子都很好,裴元、阿麻吕、紫晴、谷之岚他们也很好,万花谷的弟子在江湖上行侠仗义,治病救人,为别人活,为这个盛世活,这个很好。我差一点也变成了刑天,为自己的天下第一,没心没肺地活着的刑天。也许,是该与九天君那些老伙计好好说说了,九个大刑天,真的有意思吗?”方乾说这些的时候,一直倾耳朝向水月宫的方向。

他发现了万花谷,他并没有置身谷外,其实,他与孙思邈老神仙、子虚道人、乌有先生一起,像从前的商山四皓一样,是谷中四老,是这个万花谷的根基吧。

“父亲,我已经想明白了,就是刑天赢了,万花谷也不会输,无非是我们再找一个地方,再建一个万花谷。”

方乾点点头,将慈爱的笑脸给了四十多岁已经头发花白的儿子。放下执念并不容易,就像他当年放下天子峰,放下蓬莱岛。将少年意气与骄傲沉埋,中年的壮志与决心就会像万花果一样长出来。他有了自己心中的侠客岛,东方宇轩也会有真正的万花谷,那将是风雪无法掩盖、世界板**也不会摧磨掉的万花谷。

“吃了晚饭,明天早上再走吧。您还没有尝过宇晴做的飞龙卧雪,其实飞龙卧雪的秘密,就是多放几个柠檬。宇晴跟王知味学做菜,她的厨艺长进不小。”东方宇轩郑重地提议。

“算啦。算啦。飞龙卧雪夜归人,今宵梦醒人不在。我对南方菜举不起筷子。你妹妹曲云的事,以后你要多担待,我老了,该回侠客岛了。我一次一次地发誓,不要再回中原,又一次一次地破誓,已经被江湖人耻笑多年了。”

母亲元沧鸾听到他这句话会高兴吧,母亲也该放下她的执念了,海鸥声声,海浪阵阵,她等候的人,终将回来。

“十五只花猴的肉,我也齐活了。那些被打败的公猴子由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像梦游似的,肩上割下一块肉,才好像被惊醒过来,都朝猴王与母猴子扑过去,撕扯在一起,它们有得闹的了!”吴耕由枫杨树上跳下来,他的麻袋果然已经装满了,殷红的血由粗麻布里渗出来,腥气扑鼻,不知得宇晴姑娘用多少只南国秘传的柠檬、多少串巴蜀风云的藤椒才能够克服掉这股子腥气。

“小子,你莫急着去找你宇晴师父,你来帮爷爷我一个忙!”方乾让吴耕将麻袋放到亭子边上,坐到他身边来,春泥护花,清心静气,发动养心诀。

“你刚才听到的,是这片逍遥林,你再试试看,能听到整个万花谷吗?”

“可以。我能听到碧玲阿姨在绝情谷里织布,孙思邈老神仙躺在赏星居的**咳嗽,风吹着摘星楼檐角的铁马叮当作响。我还能听到我们聋哑村稻田里布谷鸟在叫,溪水环绕着谷地在哗哗地流,风吹着云由万花谷上空过去,好像吹着大地上的一个笛孔。”

“黑小子你听听水月宫试试?”

“一群人围在水月宫的门前,他们屏息静气,大气都不敢出。在门前的空地上,有三个人与另外两头巨兽在打斗,一头可能是鹏,另外一头,我听不出是什么。它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但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力量让经脉跳动,那感觉……好像就是大海的潮汐,一涨一落。它散发出淡淡的龟甲的臭味,还有铁锈的味道,檀木的味道,嗯,还有石头的味道,就是我们在万花因秘道里闻到的石头的味道。”神奇的万花果,它令吴耕的视觉、听觉、嗅觉都变得无比敏锐,无比清晰、鲜明、细微,不可思议。

“那就是木人刑天,它面对的是大鹏鲲和骑在鲲上的三个少年,昨天我在生死树上见过他们。他们非常了不起,已经被木人打倒了两次,又重新站出来了。你想帮助他们战胜木人吗?”

原来木人这么厉害,比十五只晴狼、十五只麋鹿、十五只花猴加在一起,还要厉害。袁安、李离、上官星雨,难怪你们不让我去,你们是担心我刚刚恢复过来,不是这个木人的对手。

吴耕眼眶一热,毫不思索地回答方乾:“我这就去水月宫,您帮我把这只麻袋带给宇晴师父吧,小心血滴到了您的袍子上!”

“你不用去,黑小子。你听得出这个木人经脉一涨一落的声音对吗?”方乾问。

吴耕点着头:“很低很低,但是又很厚很厚,一层一层的,像牡丹花的花瓣一样,对,就是万花因的山洞里,那朵绯石刻印的牡丹花的感觉,仔细去听,觉得好寂寞,一个叹息接着一个叹息。”

方乾站起身,走出亭子,站在逍遥林的林间路上,由肺腑里发出长啸。吴耕点头:“对,爷爷,木人的经脉就是这么跳动的。”一边东方宇轩运起“海龙眠”谛听父亲的那常人无法听见的啸声,心中已经明白,这就是小时候他在海边听到的鲸鱼唱歌的声音。

“我们一起来。”

方乾、东方宇轩、吴耕三人站在大路中央,周围是逍遥林茂盛的林木。他们运气,气自丹田,由肺腑冲向喉头,高低错落,一层一层,像大海中的波涛,星空中的涟漪,回环成一个一个漩涡,奔涌向前,如此低沉,如此浑厚,如此悲伤,如此孤单,久久不绝,由逍遥林扩展到万花谷,好像山谷与谷外一层一层的山峦,都像莲花牡丹花的花瓣一样,在回应着他们的清啸。

方乾的啸声老成,东方宇轩浑厚,吴耕清亮。

方乾历经世变,少年时横扫中原,遇剑圣而受挫,七战败北,天子峰的失败实则是最好的醒酒药,让他由天下第一的迷思中惊醒,退回侠客岛潜心苦修,终于将蓬莱武学融会贯通,成就苍天君的果位。每一分内力都是我们过去修行的印迹,每一种变化都是对江湖达成的了解。东方宇轩能听懂父亲啸声中的起伏与变化,贯入的浩然之气,他就是在东海里修行出来的龙。

东方宇轩的啸声却是金声玉振,是白马鸣于谷,是凤凰啼于林,他的花间游内力,得到了万花谷、终南山、秦岭的山川之助,得到了万花七圣种种绝艺的启发,又回应了父母所授的蓬莱武学,自是清峻浏亮,雄秀奇丽,大雅和俗,苍天君又岂能听不出?

父子两人将内力提升到十分,全神贯注于长啸里,两股长啸或交织,或分开,若即若离,如剑舞,如棋弈,如兵阵,如书法,亦敌亦友,五行生克,仿佛苍龙与灵凤游戏于茫茫宇宙。

东方宇轩心里想,由父子到朋友,我们从来没有这样惺惺相惜过,这是一种奇妙的狂喜的感觉,我应该对碧玲讲一讲。我终究还是接受了父亲的挑战,我没有输,对他也没有畏惧。他接受了我这个儿子,就像我接受了这个像天神一样的父亲。我们终于讲和了。

是因为这一枚万花果而讲和的吗?吴耕的啸声如清亮的小溪,如嫩红的根芽,如新生的蛙卵,细微却生生不息,隐现在方乾与东方宇轩的两股长啸里。

可惜这样的海龙眠鲸歌,在绝情谷里忙碌着择菜做饭的方碧玲与宇晴听不见。

对战中的袁安、上官星雨、李离听不到。

万花谷中屏息围观的几百人听不到。

万花谷外盛世繁华中的几万万人也听不到。

千万里之外的鲸鱼,听得见,它们会在深海里回应。

他们自己听得见,祖孙三辈人,山垂海立,山呼海啸,热泪盈眶。

木人刑天,也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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