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一片沉默,似乎永远不会有人开口说话。就连我自己,看见自己的丈夫战胜了可怕的敌人,也不敢在胜利者震慑全场,接受众人默认之时表达自己的感情。
尉迟恨山和长陵的手下握住武器面面相觑,衡量当前的情势。西尔盛,什邡,西华齐康迅速占领了有利的位置,以防有任何的不测。但是没有任何人打斗。尉迟恨山的一名手下也跟着大喊:“季长陵!季长陵!”一面用剑敲打着盾牌。
当晚营火冲天,清爽的空气很快就弥漫了烤肉的香气。尉迟恨山的尸体被放进了他自己的船上,身边伴着他已经断成两半的斧头。这种葬礼更让我清楚四周这些人都是异族,我突然想到将来有一天,我自己,或者连我的儿子小景一也一样,很可能会变成这些夜祖人安抚众神的祭品,一明白这一点,我不禁簌簌发抖。
尉迟恨山的手下铺了席子,其余的武器散放在身体四周。他的盾牌上面还有长陵的长剑痕迹,并且会永久的刻在上面。
他的头盔和长剑隆重的摆在他的身旁,无言地诉说着亡灵的功绩。尽管我十分痛恨尉迟恨山,恨不得他早早惨死,但此时我心中却由不得升起一股敬意。
他的一名手下牵来尉迟的坐骑,那是一匹高大勇猛的黑马。其余的人就在船边手刃了黑马,肢解成数块,然后全部丢进船上。看在我眼里十分悲惨的一幕却毫不影响也族人。
尉迟恨山的女奴影姬也被带向前,他们灌了她一些强烈的蜂蜜酒,带她到船边,把她高举到空中。她用也族语向祖先许愿,祈求能够在也国的天堂享受不朽。接着他们又张开另一条帘子,这次是垂直撑开来的,为的是遮挡他们将要对她做的事情。我瞥见两名尉迟恨山的手下把她的手割开来,依次吸着她的血液,一直到他们所有人都酣畅淋漓为止。这就是也国人向领袖致敬的方式。
稍后他们杀了这名年轻的姑娘,同时大声的敲打着盾牌,以便掩盖住她痛苦凄惨的尖叫声和赶走她的鬼魂,最后才把她和她的主人并排放在一起。等到那些人终于把尉迟恨山的龙船点上火推出海,我忍不住感谢上苍。所有人都在海滩上看着烈焰吞没龙船。
鸦雀无声的注视着龙船起火燃烧之后,尉迟恨山和长陵的手下全都围拢在一起,喝蜂蜜酒吃肉跳舞,好似从来就不曾为敌过。我看见东翰人和也国人就像一家人一样融洽,语言习俗互相融合。就在庆典上,我看着小景一和其他小孩子在篝火边玩耍,忽然明白我也替一名也国人生下了孩子,两种血缘结合的生灵。
我回想过去,小景一的点点滴滴一一浮现。我看见小景一长的好快,眼睛就像大海一样,金色的头发,就像他的父亲季长陵。我看见儿子玩着父亲给他做的小木剑,我看见年纪稍长的小景一跟着长陵一样训练,一训练起来就没完没了,有时候冒着严寒的天气,什么保暖的装备都没有,我记得他在冰冷的海水里游泳,没有半句怨言,唯恐会让父亲没面子,而孩子的父亲用他那冰冷的凝视观察他,眼里闪动着得意,我回味着长陵送给他一把长剑,儿子脸上的微笑。
坐在木桩上,我因为景一返家欣喜若狂,我想起了儿子和父亲一起训练,想着想着笑了起来,像个傻老太婆一样。说真的,看着父子训练就跟看一颗大树压倒小树苗一样。然而景一却在战斗中与父亲针锋相对,跟头牛一样倔,让长陵打从心眼里满意。
长陵把我照顾的很好,村民人人都当我是他的唯一的妻子。那段时光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小景一和他的父亲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也不爱说话,总是忙着做事,和同龄的孩子玩耍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只可惜良辰美景总是很短暂的,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也走到了尽头。回顾我这一生,我又回到了那一天,更多的龙船抵达,召唤所有的羽士向大幽国土地进发,当时我心底的恐惧,至今记忆犹新。这一次船只靠岸的时候大家也是都涌向海滩,用长矛敲打盾牌,向永苍大帝祈福,迎新庆典再次举行,烤肉烈酒,喧闹到天亮。
两天之后,他们全都上船向南方航行。才十六岁的小景一因为能陪父亲首次出征,骄傲的不得了。我哭的很厉害,止不住眼泪,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我预感再也看不到他们父子了。
于是就在神武九百八十三年,北方来的人离开了,我的儿子也跟着他们而去。村子里的生活渐渐恢复了正常,净乐岛几乎没有男人留下了,许多人也自愿和长陵的羽士一同离去,但是我们还是又重建了一些门第。有时候南方来的人和其他地方逃出的难民也会在我们这里暂时落脚。
尽管长陵冷淡沉默,我还是忘不了他,每天我的心都好像给痛苦咬掉一块,想到儿子小景一,想象他们父子一同战死沙场,我就心痛的不知所措,只好靠劳动和祈福来暂时忘掉心事。不过这一切已成往事,如今我的儿子已经归来,结束长久之前开始的苦难循环。想起我们母子两人在分别多年之后的第一次重聚,加上更久远以前的回忆,所有加起来就是我的漫长等待。此刻,我满心都是今天早上的事情。
一如往常,我在日出前就已经起床,出门去找扇贝和鸟蛋,我走到海滩把长裙撩起来绑成结,用大腿夹住,沿着露出水面的岩石走着。日头已经爬上半空高,浓雾依旧笼罩着海面。就像十四年前送走他们的那一天,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也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