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问刚走出偃月堂。虽然答应了那僧人的要求,但他心中终是忐忑。毕竟,这决定一下,自己便是踏上了与陛下为敌的路了。而更让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这人又突然出现。他心道:糟了糟了!他……知道了多少?心中虽怕,仍李令问怀有一线希望,只盼此人未曾发现自己的不轨之心,深施一礼道:“高将军,不知此来有何见教?”
此时天色已黑,也已值禁夜。若是寻常,谁也不会在这时候突然来访。那人淡淡一笑道:“不为别事,只为李公爷结纳慧范一事耳。”
“扑通”一声,却是李令问脚一软,跪在了地上。他也没想到此人单刀直入,说得如此直接法,心中本虚,听得那人说出“慧范”二字,更无法招架,吓得魂飞魄散,站也站不住了。那人见他如此胆怯,也不禁有些厌恶,摇了摇头道:“李公爷,你与陛下如此交情,竟也会生此二心,实令人难以置信。”
李令问的嘴唇也都哆嗦起来,低低道:“是,是,令问该死,还祈高将军开恩。”他虽是将门之后,胆气却也不大。十多年前随陛下清除韦后势力时,尚有意气风发之慨。这十几年承平下来,哪还有半点祖上的英风侠气?何况刚答应下的不轨之举马上就被陛下身边这个第一贴心的高力士揭破,就算动武,他也知道自己绝非这个大内第一高手的对手,此时心中已是一片空白,连说些什么都几乎不知道了。他只知这等大逆不道之罪,就算诛九族也不算意外,越想越怕,两腿更软了。
高力士看着已吓得软作一滩的李令问,叹道:“李公爷,你先起来吧。陛下说过,念在你旧日功劳,会给你一条活路的。”
听得自己不会被处死罪,李令问大喜过望,磕了两个头道:“多谢高将军美言。”这才勉强站了起来。高力士虽是太监,却有文武二职。文职是银青光禄大夫,武职则是右监门卫将军。虽然也是高官,但与受封宋国公的李令问相比,终是要低不少。只是李令问心知高力士极得陛下宠信,实有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之能,只要他能为自己缓颊,就算再大逆不道之事,终能揭过。李令问先前野心勃勃,但他实是眼高手低之人,事情一旦败漏,立时意气全消,只求能保住性命。高力士也不看他,说道:“还是进去说吧。”
李令问听他也要进偃月堂说话,忙道:“高将军请进。”他开了门,这回没了火齐珠,他去点亮了门口的两支蜡烛,正待再将另几支也点亮,高力士拦住了他道:“李公爷不必多劳了。”
偃月堂虽然不大,两支蜡烛也不能将里面照得多亮。高力士看了看那堵已被划得七零八落的墙壁,忽道:“久闻偃月堂乃是昔年红拂夫人静修之处。红拂夫人尝在此中壁下写下毕生所学,后来却为则天皇后所毁,便是此墙吧?”
武则天死时,所上谥号犹是“则天大圣皇帝”,后来则改成了“则天大圣皇后”。到了八年前的开元四年,“大圣”两字也去掉了,不过皇后之称未除。卫公李靖夫人红拂张初尘,少年时便与李靖、张三郎齐名,素来以剑术知名。传说李靖得剑术于龙神,而张初尘剑术则是仙传,便是春秋吴越争霸时的猿公剑术一脉传下,称为“意剑”,比李靖更胜一筹。李靖功成名就之后,张初尘平时便在偃月堂静修,将平生所学剑术都写在了偃月堂的壁上,因此偃月堂向是宅中禁地,旁人不得靠近。李靖长子李德謇被流放后,太宗皇帝生怕张初尘的剑术流传出去,因此命人将偃月堂这面墙壁的剑谱铲去。只是纵然被铲去,壁上留下的一鳞半爪,为天下习剑之人所珍,直到后来太平公主与陛下一同铲除了韦后一党,此宅也被太平公主收作别宅,用意自然也在这偃月堂上,但早在太平公主尚未长成之时,武后称帝,生怕这壁上剑术流传到外间,下令再次清除。这一回铲得干干净净,再无留存,太平公主虽然占了卫公旧邸三年,也未能从中受益。高力士身为大内第一高手,对这段佚事自是知之甚详,也一直想来见识一番。但这宅子的主人先是陆颂,再是太平公主,现在又是李令问,都是权势通天的人物,他直到现在才能踏足此间,但只见满壁尽是铲过的痕迹,哪还看得到一鳞半爪,不由既是失望又是感慨。只是没等李令问回答,他忽然转过身道:“李公爷,慧范可曾说过他要去哪里?”
李令问垂首道:“回高将军,那秃厮并不如何相信我,只说要将人鼎送往城南,如司马承桢所言乃是一条捷径。高将军,这司马承桢必是与他合谋之人,不可轻饶了!”先前和慧范面谈时,他一口一个“大师”,现在马上就转成了“秃厮”,说来却自然而然。因为事情败露,对高力士,李令问已如老鼠见猫一般,也不知自己将受何等责罚,虽然高力士说过陛下会饶过自己死罪,但活罪也会极其难受,因此恨不得把知道跟不知道的都说出来。听他说什么不可轻饶了司马承桢,高力士虽然有点恼怒,也忍不住失笑道:“李公爷,司马道长三年前曾为陛下迎入宫中,亲向其受法箓,慧范这话只是说他那巢穴在终南山而已。”原来司马承桢乃是当世高道,自号“白云子”,今年已经年过八旬,只是李令问不学无术,也不知司马承桢是何许人也,高力士的学识虽然也不甚高,但他一直在陛下身边,三年前司马承桢奉陛下旨意入宫,他还当面见过一面。听李令问转述说起司马承桢与“捷径”二字,便知慧范说的即是“终南捷径”之事。前些年曾有名士卢藏用,借隐居终南山求名,后因之得官,向司马承桢炫耀时被其讥为“终南捷径”。这话流传甚广,高力士也听人当笑话说起过,因此一听便知。
李令问被高力士斥了一句,忙道:“是,是,是。”他也不知因何被斥,只是不敢再胡说八道了。高力士喃喃自语道:“果然是在终南山中。只是慧范纵然已尽得澄印之术,人鼎却早已不知去向,他为何又重启炉灶?”
李令问忙道:“慧范这秃厮说,人鼎他已找到了。”
高力士一怔,猛地转过头道:“他已发现了人鼎?在何处?”
李令问道:“应是在东市王家老店里。慧范说已让他的徒弟下手了。”
高力士更是诧异,说道:“什么?是那里?”
他其实早已发现慧范的行踪,但陛下却另有打算,有意先不对他下手,还透过柴子琦之手将火齐珠交到他手中,因此才有让王元宝出卖了柴子琦之举。昨天陛下担心的不是抓不到柴子琦,而是柴子琦没能逃出去。好在柴子琦真的脱了困,而慧范也果然如意料中一般出手抢走了柴子琦手中的火齐珠。只是他一直以为那王家老店只是慧范隐身之处,没想到人鼎竟也在那里。
看来,还是未能料足十分啊。高力士想着。昨天便错估了壁龙的剑术,结果金、伍二人追上去,差一点将壁龙拿下。现在又错料了慧范的行止,他的徒弟现在多半已经得手,自己棋错一着,又缓了一手。
万万不可弄巧成拙了。
他想着,忽然眉头一竖,低声道:“李公爷,出去吧。”
李令问见他要出去,自是话已问完,不由如蒙大赦,说道:“是,是,是。”在高力士跟前,他似乎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正待向门口走去,却见高力士忽然身形一动,人疾向那香案冲去。
方才,李令问说起人鼎是在东市王家老店时,香案下的叶英心头猛然间便是一动。他也没想到那个僧人说的人鼎竟然会是在自己投宿的地方,心神不能静如止水,人也微微一动。虽然动得极是轻微,李令问丝毫不曾发觉,高力士却已然察觉到了。慧范已走,他也根本没想到这里竟然还会埋伏有人。此事极其机密,绝对不能传于六耳,高力士为人亦是极其阴狠,出手也毫不容情,虽不知埋伏在此的到底是谁,但绝不能让他逃脱,因此这一掌已用全力。他有大内第一高手之号,武功早已殝第一流高手之境,一到香案前,立掌如刀,便向下削去。一压到了案上,“嚓”一声,香案立时从中断成了两半。这香案是用枣木制成,虽然已有了些年头,仍是坚固异常,但在高力士掌中已布满真气,一双肉掌不啻利刃,香案在掌下有如腐木烂泥。他对这香案又不似李令问一般有顾忌,一掌斩下毫不留手。香案一被斩开,下面果然露出了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