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节,中元乃是道家说法,佛门称盂兰盆节。传说佛祖弟子中神通第一的目犍连因为母亲在地狱中受苦,便在七月十五日设盂兰盆会斋僧祭母,最终将母亲救出地狱。而道家称中元节这日乃是中元地官清虚大帝普渡孤魂野鬼之日,恰与佛家相仿,因此中元节在唐时乃是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
敦煌城南,有一座雷音寺,自六朝以来,便是西域梵林胜地。寺中有僧众数十人。
叶英与陈希两人在七月十五一早便进了雷音寺里。陈希将两匹马拴在了寺院的一棵大树下,小声道:“大公子,人还真挺多啊。”
虽然吐蕃军即将来犯的消息传得人心惶惶,但寺中仍是热闹非凡。因为盂兰盆节将近,寺中镇日里法事不断,香烟弥漫,梵呗绕梁,而善男信女亦是络绎不绝地来上香礼拜。叶英看着寺中情形,心想雷音寺不愧号称西域第一名刹,占地极广,怪不得要设在城外。听得陈希说起,他也小声道:“小心为是,去天王殿吧。”
显宗寺院,大多坐北朝南。一进山门,便是一个大院,过了大院便是天王殿,前面供弥勒,背后便是韦驮。陆浩说的是七月十五在韦驮像前,便是说在天王殿碰面了。叶英本以为在这儿等着便是,不用多久便会有人前来,但一到天王殿前便暗暗叫苦。敦煌一带笃信佛教之人极多,加上现在吐蕃屡犯,兵荒马乱之下,来寺中祈福求祷的便更多了,有些虔诚的更是五步一叩首,一路从山门磕到大雄宝殿去,谁的脸上也没写字,实在看不到究竟陆浩说的那人是谁。陈希是个坐不住的,等了一会便觉无聊,可又不好跑开,正在耐不住性子,忽地见有个人从山门走了进来。进寺的人多是信徒,进来时多半诚惶诚恐,但那人气宇轩昂,大踏步进来,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陈希眼尖,见那人腰间带挎着剑。虽说唐时书生带剑亦是常事,不过到寺中上香,总要收在免,以示对佛祖的恭敬。叶英和陈希的佩剑也都包着了背囊中,正由陈希背着。可那人大剌剌地佩在腰上便直走进来,实是极为显眼。陈希小声道:“大公子,是这人么?”
叶英小声道:“不一定,静观其变。”那人也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并不大,看样貌是个汉人,陆浩却是个胡人。陆浩临终前也说过叶英见到那人时,一见便知,可眼前这人实在不是个一见便知的模样,不由暗暗疑惑,心想等此人到了韦驮像前再作分晓。
那人越走越近,待进了天王殿,却直穿而过,根本没作停留。陈希微微叹道:“不是啊。”他不信佛,也没耐心在这寺院赏玩景致,一心想着就是早点办完了大公子的事好踏上归途。眼看到总算到了最后一天,来的这人似乎也是正点子,可还没等他松口气,那人偏生不是,失望之下,不由叹出声来。他也是自言自语,那人本已走出了五六步,却忽地转过头来扫了陈希一眼。那人比叶英大了没几岁,眉目倒也端正,可眼神中偏偏有股戾气,陈希只不过被他扫了一眼,便觉背后升起一股凉意。好在那人倒也没注意陈希,又转身向大雄宝殿走去了。陈希这回没敢再多嘴,一直待那人走进了大雄宝殿后才松了口气,正想对叶英说句话。哪知刚一扭头,却见叶英面色凝重,竟是如临大敌。他一怔,问道:“大公子,出什么事了?”
叶英道:“有很多人正向此处而来。”说着,他忽然皱了皱眉,又道:“有许多马匹。”
陈希道:“是王大人领兵回来了吧。”
先前他们在锁阳城时,正遇上陇右节度使王君毚率军前去袭击来犯的吐蕃军,当时王君毚还把驻守敦煌的豆卢军带走了两千。只是叶英却仍是凝重之极,说道:“应该不是王大人,他不可能回得那么快。”
陈希怔了怔,马上也回过神来。他们在锁阳城时是六月下旬的事,离现在尚不足一月。王君毚领的兵马已然接近万人,行动起来绝不会太迅速。他去伏击吐蕃人,不论是胜是负,绝非一个月里就能回转的。何况,王君毚是往东边走的,回来也应该回敦煌的东西,不应是从南边回来。陈希也不耐烦在寺中等候,见叶英如此上心,便道:“大公子,我去看看吧,说不定是豆卢军在演练。”
叶英点了点头。他耳边过人,能比常人听到更细微的声音。这阵阵马蹄声虽然相距还远,但他听来已越来越清晰,显然也越来越近,无疑是有支骑军正在接近。他自己要在此间等着那个约定之人,实不能脱身,听得陈希请缨,点头道:“也好,你去看看吧。”
陈希走到那棵大树下解下了自己的马,牵出门去。叶英看着他出去,心中有些异样的忐忑。西域一带有诸多小国,不过这些小国人丁单薄,多则一两千兵,少则只有数百,而且向来臣服大唐。算起来,唯一能够出动如此大军的,唯有吐蕃了。吐蕃如今正值强盛,屡犯河西。去年(开元十四年)冬天,吐蕃大将悉诺逻恭禄率军自大斗拔谷攻入,劫掠甘州而返。回程中,王君毚派人提前烧掉大非川周围枯草,加上这一年天降大雪,祁连山一带奇寒无比,吐蕃军受冻后只得退却,在大非川遭王君毚伏击,大败而逃。只是吐蕃不甘心失败,一直在传说今年又要大举入寇。如果真是豆卢军在演练,自然没什么,但万一不是,来的是吐蕃军的话,那就是大祸临头了。
叶英越想越是不安,见眼下并没有人过来,而马蹄声隐隐又近了许多。他再忍不住,走出天王殿,到了一棵大树前,侧耳贴住树身听去。这其实正是伏地听声之技,不过叶英是贵介公子,自不能与江湖人物一般趴在地上去听声,而树根深入地底,贴着树身,远处传来的声音一样可以听得清楚些。他刚把耳朵贴到树上,还不曾去细听,耳畔忽地传来一声宏亮的钟声。
那是雷音寺铜钟发出来的。“雷音”一词,本出佛经,喻佛祖说法之声,有若惊雷一般振聋发聩。而雷音寺中有一口铜钟,还是当年后凉太祖吕光平西域时,收诸国之兵熔化后所铸,已有三百多年之久,乃是雷音寺的镇寺之宝。这口钟平时并不敲,一旦敲响,自是有大事发生。叶英本来还想听远处的蹄声,钟声一响,哪里还听得到?他皱了皱眉,这时门口忽然有一骑直冲进来,马上骑者正是陈希。陈希面色如土,一冲进来,还顾不得下马便大叫道:“吐蕃军攻来了!快逃!”
吐蕃军会前来进犯,这消息已传了大半年了,甚至正月里王君毚刚大败吐蕃军后便有人在传,说吐蕃马上会派大军前来复仇。只是已经大半年过去了,一直没什么消息,因此人们不免都已淡忘。只是陈希这一嗓子突如其来,一下子把那些善男信女惊呆了,一霎时寺中便哭喊声四起,人也狼奔豖突,四处奔逃。而那些正在听高僧说法的,正在给佛像上香的,一时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突然听得外面一通乱,有人叫着“吐蕃军来了”,只道吐蕃军已然杀到了寺中,吓得慌不择路,纷纷冲出来。只不过一眨眼功夫,雷音寺里已是人头攒动,乱成一片。
这模样,哪还会有谁来天王殿的韦驮像前来见叶英了,叶英亦是心中一沉,趁着此间人潮还不算多,一提手,已疾冲到陈希马前。陈希也已急得一张脸煞白,没等马停下便叫道:“大公子,是吐蕃军!是吐蕃军!是吐蕃军!”
叶英只觉心头突然涌起了一阵寒意。吐蕃军将要来犯,这个消息一直在人们口中传说不停,但谁也没想到居然这么快便真个来了。他打断了陈希道:“离这儿还有多远?”
陈希虽然精干,但从没见过这等阵仗。眼见远处尘烟滚滚,也不知有多少人马正冲杀过来,他心中已是慌乱之极,若不是叶英打断他,只怕他会一直这般叫下去。被叶英一口喝止,陈希才定了定神道:“想必,还有三四里路吧。总有一千多人!”
叶英心知快马加鞭地疾冲,三四里路不过是片刻间的事。吐蕃军过处玉石俱焚,如果留在雷音寺定然无幸。虽然戍守敦煌城的豆卢军被王君毚带走了一半,自保终还有余,假如能逃回敦煌城里,这条性命终可无忧。只是这般一走,答应陆浩的事便再也做不到了。他只是一犹豫,忽听得门口处又是一阵哭喊,却是那些香客人人都想着要逃跑,结果反在山门挤成了一堆。前面的人被挤得倒在了地上,还没等爬起来便被后面冲上来的人踩在了背上,而后面上来的人脚下失去平衡,又被再后面的人挤得倒下。这般人叠人,只是一眨眼,山门处便堆起了一堆人墙,哭喊声震天而起。而门口一乱,更是让人失去理智,结果越来越乱。寺院的山门向来有三扇,东为无相门,西为无作门,中间最大的为空门。现在这三解脱门尽被人的身体挤满,只怕那些被踩在最下面的已被活活踩得真个解脱。
现在这情形,要骑马冲出山门根本不可能。见此情形,陈希喃喃道:“大公子,这个……这个该怎么办?”寺院四周尽是高墙,以他们两人本领,越墙而出也不算太难,但要把马骑弄出墙去却是万万办不到了。而一旦失了马匹,想逃出吐蕃军的袭击亦是千难万难。他原本远比叶英精明强干,叶晖才让他陪同叶英前来,但这个时候已是方寸大乱,全然没了主意,只顾向叶英讨救。叶英正在沉吟,忽听得有人高宣了一声佛号道:“诸位檀越,快从此间出寺!”
这人的声音极是响亮,虽然寺中一片哭喊,但此人的声音居然把那片嘈杂声全都压了下去。叶英抬眼望去,却见那是五个穿着红色袈裟的僧人,说话的是当中一个。这五个僧人个个都高大健壮,当中那僧人更是比旁人都高出一头,自是寺中护院的武僧。五人都手持禅杖,站在院墙边,但那院墙上并无边门。叶英正在诧异,却见那五个僧人忽地齐齐将手中禅杖砸在院墙上。平常禅杖大多是木制,但他们的禅杖不是熟铜便是浑铁,砸在墙上时轰然作金石之声。雷音寺的院墙建得高大坚固,却也经不起这等金刚大力,随着一声巨响,院墙登时倒了三四丈宽的一个缺口。看见有了这般一个出路,那些香客如同绝处逢生,一声呼喝,一大批人都从此间涌了出去,山门顿时空了下来。这缺口原本就比山门还要宽大,那几个僧人更是怕又被香客堵住,将院墙又捣塌了数尺,越发宽大了。见有了生路,那些香客也不再混乱,鱼贯从缺口处奔逃出去,有些虔诚的一路还在念叨着“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陈希长吁一口气道:“阿弥陀佛,大公子,我们快走吧。”他见有了出路,恨不得马上逃回城里去。叶英却看了看周围,仍是犹豫了一下。
如果现在逃回城中,可能就永无机会碰到与陆浩约定之人了。叶英一生把承诺看得极重,只觉要么不答应,如果答应了人的事,无论如何都要做到。他正在犹豫,陈希却也知道他的心思,肚里已在暗骂,心道:大公子怎的这般冬烘?真的为了一诺连自家性命都不要,也别赔上我的命啊。正待开口,那边那个领头的红衣僧人道:“两位施主,再不逃命,吐蕃军杀来脑袋便保不住了。”
这和尚声音很响,说得也直白,但言语中颇有悲悯之意。叶英一凛,心道:是啊,此间怎么还会有人来?说不定了,陆浩兄,等吐蕃兵过了我再重新来过吧,定要找到与你相约之人。陆浩死前也根本不曾说过中元节与他约在韦驮像前见面之人究竟是何样貌,过了今日那人也未必还会来雷音寺,叶英明知发此誓实是给自己又添了许多大麻烦,但仍是义无反顾。他翻身跳上了马,向陈希道:“走吧。”
陈希见大公子终于答应走了,实是如蒙大赦,加了一鞭便向那缺口处冲去。叶英打着马到了缺口边,正待向那几个红衣僧人道声谢,却见那几个僧人一个个愁眉不展,眼中大有忧色。他心中一动,说道:“几位大师,你们不逃么?”
那领头的红衣武僧抬头看了看叶英,单手一礼道:“施主,贫僧辈早已立誓要以身护寺,请施主速速逃命去吧。”说罢转身便向门口走去。
叶英见那红衣武僧说时眼中忧色更重,心想这些僧人虽然说什么立誓以身护寺,其实也是怕的。这几个武僧大踏步走向门口,嘴里却在低低地说着什么,隐约听得他道:“……定是要搜寻秘卷……”他知道吐蕃人亦是信奉释教,大概是要到寺中索求什么秘藏的经卷,而这些僧人宁死不肯交出。陈希在那边见叶英不跟上来,在马上转身道:“大公子,快点走哪,贼人马上就要到了!”
此时马蹄声已然如同疾雨一般越来越近,听这声音,吐蕃军马上就要杀过来了。叶英一怔,心想:“这支吐蕃军似乎是向雷音寺而来。他们不去攻城,反而攻一所寺院做什么?”
便是在这个火烧眉毛的时候,这疑问仍然在叶英心头萦回不去。而那些僧人看样子却并不意外,似乎早有预料,见香客都已离开,齐齐转身向山门走去,自是前去迎战来犯的吐蕃军。这五个武僧个个孔武有力,外家功夫练得相当不错,但他们本领再大,又岂是兵马的对手?只是纵然自己留在这儿,也不过白白送掉一条性命。叶英已是不忍再看,双腿一夹身下的马腹,冲出了围墙缺口。刚冲出围墙,便听得山门处来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巨响,却是吐蕃军的前锋已经冲到了雷音寺前。
再不逃,真要受池鱼之灾了。叶英心里一凛,加了一鞭,**坐骑登时加快了速度。这儿本不是路,坑坑洼洼极是不平,那些香客逃出寺院后不顾一切地狂奔,只是有些人身强力壮,有些却年老体虚,队伍已是越拉越长。叶英与陈希两人都骑着马,自是比旁人快得多了。快马加鞭,虽然是最后还逃出寺来,很快便冲到了队伍中间。
看样子,赶在吐蕃军追上来之前能够逃回敦煌城中。叶英想着,只是还没等他松出一口气,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震天也似的哭喊。他扭头望去,心里便是一寒。只是这支队伍的最尾处尘烟滚滚,人影尽被灰土掩没。
吐蕃军追上来了!
叶英心里如同被针刺了一下一般,险些便要叫出声来。他从未见过战阵,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战场厮杀。其实这根本算不得厮杀,那些吐蕃军面对的仅是一些步行逃跑的香客,这完全便是一场屠杀。他只待掩耳不听,但那阵哭喊简直就和尖针只刺入他耳中。只听得哭喊声越来越响,他再也忍不住,叫道:“陈希,把剑给我!”
前来雷音寺,他二人的长剑都由陈希收入布囊背在身上。叶英原本从来没想过要动用长剑,因此从来没问陈希要过。陈希正打马赶在叶英前面,听得大公子忽然要剑,他勒住马道:“大公子,您要剑做什么?”
叶英道:“救人!”他也不多说,便将右手伸了出来。陈希精明强干,哪会猜不到叶英的用意,但他委实不想再掉转头去,可大公子说得如此明白,他自不敢不从,伸手从背后取下剑囊,拿出叶英那柄长剑掷了过来。叶英一把接过,顺手在自己身后一背。长剑原本都是佩在腰间带钩之上,但现在他是骑在马上的,自不如背在背后方便。一背上长剑,便拨转马头,向身后直冲过去。
当陈希把长剑掷出时,心中还存着万一的希望,希望大公子只是要把剑带在身边防身,但见他真个转身回去,陈希肚里一阵乱骂,把这大公子骂了个狗血喷头,却也不得不跟前叶英掉转马头。他奉命陪同叶英出来,如果弃叶英而去,叶英真个在乱军中死了倒还好,万一他活着回去,自己下半辈子就别想再在藏剑山庄立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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