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泉宗的“泉映千山”剑法,剑势奇诡,变化无方,而月泉湛以软剑出之,旁人更难抵挡。这一招“袖里乾坤”许镇辰也用过,但月泉湛使来却远比许镇辰要老辣圆熟,速度也要快得多。只是剑尖刚到叶英面前三尺许,“当”一声轻响,却是叶英一剑正磕在软剑的剑尖上。
也就在这一刻,叶英睁开了双眼,眼中神光四射。因为一晚上只有这片刻能够看得见,更显得目光炯炯。
软剑本来并不受力,可叶英的长剑磕到剑尖上时,却觉手腕一震,脉门都为之一麻。
月泉湛的劲力居然在软剑上也能传得如此之远,确是名下无虚。叶英本来见月泉湛性情有些浮躁无聊,对他不免有点轻视,但只对了这一剑,他已知自己想得大错特错。幸好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若是轻敌,以月泉湛的辣手,只怕自己马上就要与陈希一般了。他心中一凛,手中荧惑剑出得反而慢了,自上而下斩落。
一剑被叶英格开时,月泉湛心中亦在暗自称赞。先前叶英以快对快,将李清游一路快剑挡得滴水不漏,月泉湛看在眼里,心想纵能挡得李清游的快剑,但自己用的乃是软剑,根本无法格挡,仍是这般快法,那还看这少年如何去挡。哪知他的软剑变化越来越快,叶英的剑却越来越慢,只是看似出剑缓慢,可每一剑总能斩在软剑的剑尖上。若是挡在剑身,软剑能够绕道而刺,可磕在剑尖处,软剑与精钢长剑便没什么不同,一样会被磕开。叶英的剑纵然一剑慢似一剑,却每剑都不落空。一瞬眼间,月泉湛已出了十来剑,叶英也守了十来剑。金无华本来担心叶英会不堪一击,眼见叶英守得如此章法谨严,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月泉湛将这路“泉映千山”连变了十余招,却仍突不破叶英的剑势,反倒越来越觉缚手缚脚。他心中亦是有些焦躁,却也啧啧称奇,心道:原来藏剑山庄还有这等剑法,倒是小看他们了。
月泉湛见多识广,却不知叶英此时用虽然仍是藏剑山庄的几路剑招,却是以问道七剑中的“慢”字诀运剑。天下剑术,绝大多数都是以快为尚,但慢有慢的妙用。先前叶英出招时所用是一招拔剑式,但藏剑山庄的剑术中其实并没有这拔剑式,叶英是从“慢”字诀中化出。高手运剑本来便无一多余的累赘,就算是拔剑,亦是出剑的一部份。以最短的时间,将拔剑时所运之力也加在剑势之中,如此方可称得是高手中的高手。叶英虽然尚不曾迈入这一境界,但也已相去不远,而这慢字诀更是在与陆浩的切磋中方才有更深一层的体会。运剑形虽慢,意却有雷电之疾,正是意剑中“得意忘形”的三昧。叶英也知月泉湛的软剑变化如此奇幻,若与他斗剑术的变化,以自己眼下功夫定然不是对手,因此出剑之时就定下了以不变应万变之策,要用“慢”字诀来克制月泉湛的柔剑。
问道七剑自当年的红拂后便已失传,就算月泉湛见识再广博,也不知叶英还修过这一路有意无招的剑术,只道那是藏剑山庄的另一路剑法。月泉湛又变了十来个变化,叶英却仍是连半步都不退。先前叶英以快斗快,将李清游一路快剑克制住,现在却以慢斗快,更显得行有余力。月泉湛出山以来,虽然自觉剑术较堂兄尚逊色一筹,却也已是仅在一人之下了,而月泉宗秘传的这路软剑,他自信比堂兄练得更为精纯。以往动手,只消动用软剑,还没有人能接得了自己二十招。可现在二十招眼看马上就要到,面前这少年却仍然未露败相,他剑术虽强,可心性终有些浮躁,忖道:这小子不是等闲之辈。罢了,做到这一步,也不要再留手,省得被两个师侄看扁了。
他出山之后,虽然得渤海王大武艺青眼,但他也很清楚,自己已招了堂兄之忌。月泉淮武功绝顶,但心眼不免有些小。这次带了两个师侄出来办事,实是大王想借此机会来试试自己的能力,因此月泉湛更觉不能输了。一路追来,借冰川宫两个弟子的带领,果然追到了带着秘卷的金无华,只是没想到这个藏剑山庄的少年却比自己想的更加厉害,到现在仍然未能解决。他心中焦躁,手腕却是一抖,软剑忽地伸得笔直,剑风亦是变得极其凌厉。
武林中,有一路“束湿成棍”的功夫,月泉湛此时所用亦与之相类。虽然他用的武器与许镇辰先前的鲛绡剑一般,亦是一柄软剑,但许镇辰的软剑一味阴柔,月泉湛却能将至柔化作至刚。此时劲力到处,原本柔能绕指的软剑竟如一支生铁铸成的铁棍,招式也由阴柔霎时变得大开大阖。这软剑长逾六尺,此时一伸直,较叶英的剑已长出了近三尺,剑风过处,更是凛冽。金无华听得剑风忽变,惊愕之下,心里也凉了半截,忖道:糟了,这家伙武功竟然如此高明,居然能在转瞬间将至柔变作至刚!
他固然不希望叶英轻易取胜,但同样担心叶英一败涂地后被杀。只是月泉湛的剑术竟然已到如此境界,只怕当今之世也已难觅敌手,叶英剑术虽强,实是与他尚有差距。他只道叶英马上便要败北,哪知叶英手中的剑亦是忽然一变,剑尖星星点点,似乎突然变软了。这两人一个以软剑使得如精铁长棍,另一个却将一把精钢长剑使得如软剑一般,若非亲眼目睹,真个难以置信。
叶英此时所用,正是“柔字诀”。问道七剑中亦有“刚”、“柔”两路,这两路剑意因为截然相反,他一向觉得乃是水火不容,因此每次只有运用一路剑意。但月泉湛将至柔与至刚水乳交融,让他大感意外之外,亦是豁然开朗。心道:所谓刚柔,原来只是形而已。形而上者谓之道 形而下者谓之器。得意忘形,这“忘”字我怎么忘了!这一番顿悟,刹那间又让他将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想通了。以“慢”字诀已不能克制月泉湛这路如长枪大戟运使的柔剑,剑尖一颤,霎时便换作了“柔”字诀。
叶英的剑术在这短短一瞬间自然不会有什么实质的长进,但一悟通了变化之道,每一路剑意都可随心所欲变化,无形中便如剑术增长了倍许。他本来根本挡不住月泉湛使出的这路至柔至刚剑术,只是刚、明、柔、暗、虚、慢六字诀轮番用来,剑招虽然仍是一般,剑意却已千变万化,仍是将月泉湛挡在外围。只是虽然仍能与月泉湛旗鼓相当,叶英却自己知道这般一味求变实已落在了下乘。虽然一时间仍然不落下风,但月泉湛这路剑堂堂正正,自己就算千变万化,其间转折终究无法做到永远滴水不漏。
何况,问道七剑,眼下只有六路……
或七剑齐成,刚、明、柔、暗、虚、慢、空七字诀流转轮回,说不定真能与这对手一战。但眼下这般弃精纯而务求变化,不异于饮鸩止渴。只是就算很清楚这一点,叶英也知自己已无路可走,唯有撑得一时是一时了。
月泉湛已觉叶英剑势渐有强弩之末之势,心知自己胜券在握,出剑更是凌厉。他的“泉映千山”剑术已练得将趋绝顶,更练成了月泉宗号称无上绝学的软剑,自觉已穷尽了本门绝艺,但堂兄以自创的迦楼罗十斩开辟了一个新天地,让他纵然不服气,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永远都赶不上堂兄。不过纵然较堂兄还稍有逊色,也是天下超卓的人物了,他向来都是这样想。眼前这个藏剑山庄的少年年纪轻轻,却已练成了这等境界,再过十年,自己未必还能有多少进展,但这少年定然会超出自己。承认堂兄较自己胜出一筹已让他心中极是难受,他无论如何都不允许再有一个人超过自己。
再过得片刻,定要让这少年喋血当场。他心中杀机已起,手中软剑更是寒意逼人,仿佛要将周遭的空气都冻了起来,人忽地一转,手中原本直起直落的软剑忽然又化刚为柔,如长蛇般将他的身体绕在当中。叶英若是一剑刺去,长剑只消触到软剑,软剑借助旋转之势,便能如强弓硬弩射出的利箭般疾射出去。
这一招也唯有使用软剑方能用得出来。许镇辰虽然也用软剑,却远没到这境界。哪知他刚转得半圈,叶英却忽然一收长剑,人已如魅影般向后闪去,掠过金无华身边时一把抓住了金无华的腰带,提着他一跃上了自己的坐骑。
这才是叶英计划的最后一步。
与月泉湛交手至今,叶英已知此人非自己所能敌。纵然月泉湛离拓跋思南还有不小的距离,自己离月泉湛亦有那么远。这一战在他心底,实在向拓跋思南发出的第二次挑战,但现在他已然明白,自己仍是没资格去挑战这当今天下第一剑。
拓跋先生,请再等我十年……
他拎起金无华时,想的却是这般一个念头。
临出发时,二弟叶晖就告诫他,凡事未料胜,先料败。迫不得已要动手了,第一件要打算的便是万一败北后该如何。正因为如此,叶英在与月泉湛动手之际就已打好了退路。如果自己不能对付月泉湛的剑,那就趁机会带着金无华夺马而逃。因为那几人都不曾骑马,定是怕自己发现,所以将坐骑留在了很远的地方。马匹在沙漠中虽无长力,但跑个数里还是不在话下。他与金无华骑来了两匹马,其中一匹是他自己所骑,甚是神骏,另一匹是原先陈希的坐骑,虽然也不算差,但总要弱一些。这两匹马都十分驯服,加上周围也没有树木好拴马缰,因此都只是放养在一边让它们啃着骆驼刺。叶英耳力过人,虽然并不曾正眼去看,早已确实了两匹马的位置。只是月泉湛武功太高,他一直只能勉力支撑着不败。不过月泉湛这人果然沉不住气,用出这等大绕其圈的招术。高招固是高招,却也作茧自缚,让他一时间追不上来,叶英抓住的就是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提起了金无华便走。
叶英突然带着金无华打马而逃,月泉湛这一个圈子还只绕了大半个。此时软剑盘在身侧,若强行冲出,先要把自己割得千疮百孔不可。只是他的武功确是不俗,不待收回软剑,人已直直跃起。这一跃足有五尺许,已然跃出了剑圈。没等落地,手腕一抖,软剑便向叶英扫去。他的软剑有六尺多长,几乎比寻常长剑长了一倍,此时叶英刚跳上马背,软剑已横扫过来,却还差了尺许,只扫了个空。他的软剑虽然神出鬼没,可终究也有收放不便之弊。一剑扫空,再想收回来再攻,叶英已然打马冲了出去。他这匹马是从山庄带来的好马,虽然还算不得日行千里的神驹,却也是远在常马之上,一声嘶吼,便冲出了丈许,月泉湛武功再高,这回也再追不上了。
竟然被这小子摆了一道!月泉湛已是恼羞成怒,手腕一提,软剑一下缩回了袖中。此时他人刚要落地,脚一点,一个起落,便已冲到了叶英留下的另一匹马前,一提手,人已一下跃上了马背。那匹马方才还在啃着地上的骆驼刺,叶英骑走了它的同伴时,它也只是抬头看了看,背上突然多了个人,它却是暴叫一声,打了个转,月泉湛已然伸手捞过缰绳,喝道:“清游,镇辰,你们去带坐骑!”立时追了下去。这两骑马在沙漠上绝尘而去,把李清游和许镇辰抛在了那儿。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待两匹马都看不见了,李清游忽然道:“四师弟,怎么办?”
李清游的眼里,居然露出一丝忧色。许镇辰心道:“李师兄这人就是这样,总不能当机立断。”他轻声道:“李师兄,别忘了师尊的吩咐。”
李清游怔了怔,这才点了点头道:“好吧,去带骆驼。”
他们为了伏击遁走的金无华与叶英,在一里多以外就把骆驼放下了。现在师叔夺了一匹马追了上去,他们两人终不能再步行穷追不舍,唯有回去把坐骑带来再说。
此时叶英正带着金无华打马疾驰。金无华被他情急之下拖上马背,横挎在鞍前,心中极是佩服。不过纵然佩服,这般横在鞍前,实是要把隔夜饭都颠出来。跑出了一阵,实在有点受不了,但也知道月泉湛在后面紧追不放,不敢多说什么。突然间觉得叶英放慢了马,低声道:“金兄,你能控马么?”
金无华见放慢了,忙不迭手一撑,竟然自行坐直了,说道:“要痊愈还非得过个十几天不可。不过眼下动手不成,控马却还行。”他上过了鸾筋胶,药力经过大半夜已透入肌内,骑马已不在话下。本来他实不愿让叶英知道自己已能骑马,但现在同舟共济,他生怕说了仍是个废人,叶英说不定会将自己拖落马下自行逃走,因此不敢不说实话。
叶英先前给金无华搭过脉,发现他经脉都已被震得乱成一片,几成废人,没想到上过药膏后仅仅才大半天时间便已能活动自如。虽然金无华说还得过十几天才能复原,但这等痊愈速度已是骇人听闻了。看着金无华这模样,叶英对他门中这种秘药更是向往。低声道:“金兄,接下来只有靠你来控马了。若被那人追上,由我来对付他。”
他们这般稍停了停,身后的马蹄声便已近了许多,看来月泉湛阴魂不散一直死追不放,虽然叶英骑的马比月泉湛抢到的要神骏许多,但他们这匹乃是一马双驮,能以这个速度奔跑已是极限了,月泉湛一直追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金无华一怔,心道:这小子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想找空子把我丢下么?只是想想也不似,叶英若真有此心,马上可以把自己擒下丢于马下,根本不必如此做作。他道:“叶兄,我虽能控马,但四肢仍然不够灵活,远比不上你……”
没等他说话,叶英苦笑道:“快走!我现在已眼不能视物,无法再控马了。”
金无华一怔,忽地加了一鞭。这马是叶英心爱的坐骑,平时根本不会如此抽打,负痛之下,一下冲了出去,又把月泉湛抛远了一程。看来月泉湛武功虽强,骑术却并不甚佳,而且他夺得的马也不如叶英这匹神骏,因此想赶上来真个并不容易,但要把他得望尘莫及,却也办不到。金无华小声道:“叶兄,你眼睛受伤了?”
叶英顿了顿,说道:“我自小就有隐疾,每到夜晚便不能视物。”
他这病也一直不想被旁人知道,原本亦是在金无华面前瞒得极好。只是到了这当口,他也知道金无华这人实是小人之心,若不对他说实话,此人说不定会东想西想,甚至以为自己要害他而破罐子破摔。叶英在家中时,事事都不用自己操心,因此向来不管外界之事,人也有点不通世事。只是自从西行以来,形形色色的人都见得多,他又本来就是聪敏过人之辈,人不知不觉已乖觉了许多,看事也比较以前通透许多。若是叶晖看到了,定会惊呼大哥已非吴下阿蒙了。
金无华听他坦承自己有隐疾,这才放下心来,忖道:原来如此。这小子原来有这大毛病,嘿嘿嘿。
虽然现在还在逃命,但他心里已又在打个主意。这般拼命赶着路,前面远处忽地有一团黑糊糊的阴影,金无华心道:八十里井都到了。八十里井因为有水源,所以周围长了些树,与别处全然不同。只是到了八十里井仍然甩不掉月泉湛,便再不能跑了,因为过了八十里井直到蒲昌海,便再无水源,再逃出去,就算甩得掉月泉湛,也非渴死在沙漠里不可。他与师弟约好是在八十里井碰面,本来只寄希望于师弟先到,可看过去黑糊糊一片,不似有人在。他正想着,**那马一声暴叫,忽地一个趔趄,竟然已失前蹄,向前倒去。